“范世雍!把刀放下!”

    巷子里响起了一片脚步声,叶知秋忍着难过看去。

    冲在最前的是庄旭,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带着大理寺的士兵将这条仅有六尺宽的窄巷围得水泄不通。

    日头升高,越过了面前的矮墙,阳光直直地射过来,叶知秋感到眼睛一阵泛酸,轻轻眨了一下,一滴不知何时存在眼眶里的泪水便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了颈侧那柄锋利的匕首刀刃上,留下一声轻响,淹没在周围人的叫喊声中。

    “范世雍你住手,快把人放了!”庄旭厉声呵斥。

    “都别动!再动我就杀了她!”范世雍牢牢抓着叶知秋,手中的匕首磨蹭间在她脖子上划下一道浅痕,“退后!都给我退出去!谁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你别激动!我们不过去,你冷静点。”庄旭一边稳住范世雍的情绪,一边抬手示意堵在两侧的手下后退几步,“你别伤害她。”

    叶知秋五官紧皱,颈侧被匕首划过的地方传来阵阵疼痛,她只能听到耳边嗡嗡的说话声。

    “范世雍,我知道你为何杀人,那两人被杀确实是他们罪有应得,可这女子是无辜的。你放了她,跟我们回去,我答应你,我们会查清一切的。”庄旭试图安抚范世雍,想要找机会将叶知秋救出来。

    “呸!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范世雍朝着庄惊寒的方向碎了一口,恨道,“你们要是有用,我爹又怎么会被那两个畜生活活打死,到现在都无法伸冤!”

    庄旭看着叶知秋颈侧被匕首划过的地方渗出几滴血珠,心中焦虑却也无可奈何。范世雍眼下情绪激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尤其自己还是官府中人,继续说下去只能更加激怒他。

    庄旭眉头紧锁,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劝说他。自案发后,圣人震怒,亲自点了大理寺督办。此案涉及高延,他在查探时不得不小心慎重。如今高延使团已在京中,出了这样的事本就惹得两边不快,若此时再出差错,那这和谈之事怕是就要告吹了。

    只是当他查清了缘由,找到了凶手,却是怎如何也下不去狠手将他缉拿。本是受害者,却被逼到绝境而反杀他人,无论如何,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将那范世雍当作十恶不赦的罪人。

    “范世雍,此案圣人已经知晓,你若是记恨京兆府罔顾人命,大可借此机会告上一状。如今你的举动尚且有理,可你若是伤害了这个无辜之人,那你有理也要变成无理,你可要想清楚了。”

    “圣人?”范世雍忽然仰天大笑,“圣人端坐明堂之上,他老人家如何能得知我们这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让我去告京兆府?自古民告官,成功的能有几人?”

    “范世雍!休得放肆!”庄旭厉声道,“只要你坦白一切,圣人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公道?这天下哪有公道!”

    “你!”庄旭气极,然范世雍手中还抓着叶知秋,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窄巷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两边的人无声对峙着。

    忽然,庄旭听到窄巷一侧的屋顶上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他心中一惊,眼前便落下了一个青灰色的身影。那人身手利落,眨眼间便劈落了范世雍手中的匕首,反手将其推按在墙上。

    一切都发生得十分突然,庄旭两眼猛地一睁,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叶知秋拽了过来,而后立马回头让自己那群愣住的手下上前将范世雍控制了起来。

    六尺宽的窄巷里一时间挤进了好些人,范世雍被大理寺的士兵控制着动弹不得。

    被庄旭扯到一边的叶知秋偏向一侧不去看他,颈侧冰凉的触感还未离去,她捂着脖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终是站立不住,闭着眼缓缓靠墙蹲了下去。

    庄旭盯着她看了几眼,发现人暂时没有晕过去的征兆,便任由她靠在墙根缓神,自己则转身准备去向方才出手相助的灰衣人道谢,然而他一抬眼却看到了张有些眼熟的脸,“你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侍卫?”

    云擎点了点头,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便恭敬地站在了一边。

    庄旭见此,也回头看去。

    巷口处缓缓走来一人,两边矮墙逐渐遮挡了日光,脚边那片阴影慢慢攀上他墨绿色的锦袍。那人随手把玩着腰间一枚乳白玉佩,眉眼含笑,步履闲适,走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

    “靖王殿下!”庄旭忙上前见礼,“多谢殿下方才出手相助。”

    萧云起抬手虚扶了他一把,目光在范世雍身上打量了一圈,道:“看来庄评事已经找到凶手了。”

    “是。”庄旭回头看了眼范世雍,“今日一早京兆府递了份卷宗来,上头记录的是十日前范世雍状告两名高延人无故殴打其父致死的案子,只是当时恰逢高延使团入京,京兆府尹为了不节外生枝,就压了下去。”

    “京兆府……”萧云起凝眸轻声自语。

    庄旭看了范世雍半晌,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向萧云起提起了马毬赛,“今日城外不是有马毬赛吗,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就回城了?”

    说起这个,萧云起眉尾一扬,笑了一声,“出了点意外,正要入宫回禀。”

    “既如此,那下官便不再耽搁殿下了。”庄旭说罢,抬手行了一礼,便打算带着范世雍离开,然而转身之际却看到了一直蹲在墙角的叶知秋,一下顿住了脚步。

    她经历方才那一遭,看起来仍有些惊魂未定。瘦弱的身躯蜷缩着靠在墙角,面色惨白,眼角泛红,颈侧被匕首划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但那一道鲜红的痕迹在白玉般的脖颈上却是十分刺眼。

    萧云起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叶知秋,目光在触及她颈侧的伤口时略微一顿,随即朝着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庄旭说道:“范世雍与今日马毬场的意外可能有关,眼下太子已入宫去向圣人回禀,还请庄评事尽快问出个中缘由,我也好去向圣人复命。”

    庄旭本来还在纠结要怎么安顿叶知秋,听到萧云起的话后才想起了自己的正事,但又不放心让叶知秋一个姑娘家自己待在此处,略有些犹豫地指了指她,“那这个姑娘……”

    “我一会儿让人找辆马车送她回去,庄评事就不用担心了。”萧云起笑笑,眉眼温和。

    庄旭本来还发愁,见萧云起愿意帮忙,顿时如释重负,朝他道了声谢,就匆匆带着范世雍赶回大理寺去了。

    叶知秋闭着眼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她听到巷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又都消失在了巷口,她知道,这是庄旭将范世雍带走了。

    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四周空荡荡的,连风吹过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叶知秋刚压下去的泪水又忍不住弥漫上来。

    耳边忽然又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停在了她面前。

    “能站起来吗?”男子的声音温和有力,仿佛珠玉坠入清泉,穿过午间灼热的风传来,将她从彷徨惊吓中拉了出来。

    叶知秋恍若如梦初醒,睁开眼睛看去。

    萧云起眉眼一弯,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我扶你。”

    叶知秋看着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手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十分好看。掌心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习武所留下的,可在这双手上,似乎也没那么狰狞。

    许是她看了太久,那只手掌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叶知秋忽然惊醒,微微错开目光,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而后在萧云起微滞的眼神中,朝他福了福身,“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萧云起看着面前只留了个头发顶的女子,指尖轻颤,缓缓攥紧收了回来,“言重了,我既撞见,总不能袖手旁观。”

    他将心底那点情绪藏得极好,叶知秋咬了下唇,眸光闪烁,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萧云起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还是觉得她脖子上的那道伤痕格外刺眼,伸手在腰间摸索片刻,拿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玉质小瓷瓶塞到她手中,“这药对疤痕十分有效,你拿着吧。”

    手中小瓶晶莹玉润,还带着些许他的体温。

    叶知秋看了几眼,正要推拒,抬眼却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心中一凛,将那小瓶攥在了手里,“多谢殿下。”

    她又垂下头去,萧云起看着她,踟蹰许久还是决定暂时按下心中所想。

    他回头捡起了她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幂篱,伸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递了过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叶知秋呼吸一乱,抬头看去。

    一旁的墙内伸出条条柳枝,随风摇曳,他就站在那树翠色之下,含笑看向她,一如从前。

    -

    萧云起还要进宫,确实也没办法亲自送她,加之叶知秋一再推脱,于是最后他便从驿站找了匹马前往皇宫,将自己的马车让给了叶知秋。

    因为受了伤,叶知秋没敢走正门,而是绕了一圈,从角落的小门溜了进去。

    茯苓自回来后就有些不安,便一直坐在台阶上等她,眼下看到自家娘子偷悄悄的像做贼一样跑回来,忙起身惊道:“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她声音太大,吓得叶知秋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也就是这时候,茯苓才看到她脖子上的伤,一双眼睛猛地睁大,无声地看向她。

    叶知秋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说话,随即便搂着她的肩膀将人拖进了屋子里。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受伤啊?”进了屋,叶知秋一松手,她便急急忙忙地开口询问,一张小嘴叽叽喳喳个不停。叶知秋实在头疼得厉害,转身将手搭在她肩上,按住了动个不停的茯苓。

    “伤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你不用担心。”

    茯苓看着那道刺眼的红痕,明显不是自己划的。她又看向叶知秋,欲言又止。

    叶知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此事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一个人待会儿。”

    茯苓还想说什么,叶知秋也不管她,扶着肩膀将人推出了门外,反手关上了房门。

    耳边清净下来,脑子里嗡嗡的声响总算消散了不少。叶知秋靠着门缓了缓,这才拖着步子走去妆台前坐下。

    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叶知秋本是想处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却在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微微一愣。

    镜中的女子发髻歪斜,几缕发丝凌乱的落在面庞颈后,眼睛因为哭过微微红肿,脸颊蹭了些灰,衬得整个人异常的狼狈。

    颈侧的伤口还留有渗出的血迹,被如玉一般的皮肤衬得有些吓人。

    叶知秋碰了碰那道红痕,刚一碰到便传来一阵刺痛。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视线微微挪开,却不想落在了一只白色的纸扎小鸟之上。

    小鸟的头部两侧画上了眼睛,衬得那鸟儿像活了一样,振翅欲飞。

    鼻头一阵酸涩,眼角又泛起阵阵泪水,叶知秋抬手有些颤抖地抚上那只纸鸟。指尖是生涩的触感,仿佛还带着铺子里竹纸清新的香气。

    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无声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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