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与荣净植相携回到观赛台时,场中已分出了两队人马,装饰着红色牛毛马缨和黄金马笼头的群马正四处奔腾热身,可是却不见比赛开始。

    正奇怪着,方才不知跑去哪儿了的裴翊忽然回到二人身边,颇有些激动道:“你们猜怎么着,高延的安王世子点了靖王殿下上场,殿下此刻换衣裳去了。”

    “靖王?”叶知秋讶然,“为何?”

    裴翊凑近了低声道:“因为太子殿下需要陪同使臣所以不能上场,本来太子殿下是要在禁军里找一人替他上场的,可谁知安王世子直接指着靖王殿下说要领教一下他的实力。”

    叶知秋听着不禁皱起了眉。

    萧云起会打马毬这事她知道,但他离京五年去守孝,水平也不知退步了多少。

    她正想着,场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裴翊激动道:“快看,他们过来了!”

    叶知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场地东边出现了几个骑马的身影。

    其中当先一人着青莲色圆领绣百蝠纹骑装,脚踩流云纹滚边青素缎靴,头戴冠玉,相貌俊秀。只见他服饰精美,神情却颇有些倨傲,想来便是如今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肃王萧桓。

    叶知秋的目光并未多作停留,很快掠过肃王,定在了随后跟来的萧云起身上。

    长空万里,阳光明媚,他骑马从粼粼水波处行来,一身墨色骑装,肩头绣银丝暗纹,腰间系犀角蹀躞,丰姿隽逸,气质斐然。

    不知是否是不愿上场,他的神情有些淡漠疏离,与那日在驼铃巷时不同,仿佛冬日寒天雪地里的玉树琼花,干净,清冷,甚至有些薄情。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绿衫少年,叶知秋看到他的时候便听到裴翊看热闹般的轻笑,“孔聿骁这个倒霉鬼,平日在国子监倒是趾高气昂的跟只斗鸡一样,怎么今日这么怂了?”

    马背上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尚且青涩的脸上神情凝重,双手握紧了缰绳看起来有些紧张。

    孔聿骁是武威将军府的小郎君,他的长姐正是当今太子妃。身为太子的小舅子,孔聿骁从小到大走哪都是被别人奉承着,直到他一年前入了国子监,碰上了裴翊这个冤家。裴翊最是看不惯他那趾高气昂的纨绔作风,自两人相遇以来,小则斗嘴,大则动手,就算被司业抓到后挨打受罚,却还是相看两厌,屡教不改。

    “听闻靖王殿下马术极好,今日可要让本世子好好领教一番。”安王世子勒马停在几人面前,眸中尽是挑衅之色。

    萧云起闻言勾唇浅笑,波澜不惊的眼眸扫过安王世子,“世子说笑了,既是为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自然要做到宾主尽欢才是。”

    “靖王说得不错,世子今日大可放开了打,只需尽兴便是。”肃王勒马上前,抬臂朝场中一扬,“世子,请。”

    安王世子朗声一笑,催马奔向场中。

    场边鼓声雷动,场中百马奔腾。打毬的队伍分分合合,人影错落,只听见场中响起霹雳般的打击之声,一派酣战的精彩场面。

    胶着时刻,忽见萧云起手持毬杖,乘势奔跃,运毬于空中,连击至数百下而马驰不止。须臾,毬入门洞,场上欢腾一片。两队人马分散开来,留下一个供人喘息的闲暇。

    叶知秋朝场中望去,便见萧云起勒马踱步,正执毬杖与周围将士互碰庆贺。他的额前落下几缕碎发,被晶莹的汗水浸湿覆在脸侧,眉眼飞扬,神采奕奕。那一刻的萧云起似乎又变回了五年前那个桀骜不羁的靖王世子,锋利骄傲,明亮耀眼。

    未歇片刻,突然间,毬来迅急,两队又纷纭争毬,击毬人马敏捷地展开攻击,错综复杂的情势难以名状。

    激烈时刻,忽闻场中马声嘶鸣,只见一马扬起前蹄近乎直立,那马背上的少年高呼一声,连忙勒紧了缰绳。

    裴翊踮脚看去,疑惑道:“那是……孔聿骁?”

    话还未落,只见那马状似发狂,于人群中疾驰奔跑,横冲直撞。孔聿骁控制不住,被那马一阵颠簸,身体后仰,毬杖脱手而出,于空中腾旋一周,正砸在身后安王世子的头顶。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安王世子便被飞来的毬杖砸得头破血流,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场边三人看清后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荣净植:“那是……”

    裴翊:“安王世子?”

    叶知秋:“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场中一片混乱,萧云起飞身过去帮孔聿骁勒住了马匹,几个高延人抬着安王世子飞奔至场外,太子忙唤了太医匆匆前去,只留下场边一众看客不知所措。

    裴翊抬手扶额,摇头叹息,“完了,孔聿骁这下可是给太子惹事了。”

    叶知秋看了眼被几个禁军套了绳子拉住的马,疑惑道:“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发狂呢?”

    -

    马毬赛因为突发意外被迫结束,禁军在核查过所有人之后便放了行。

    临近午时,日头愈高。回城的马车一摇一晃,窗帘不时摆动着被掀起,从外头透进来一束灼热的阳光。

    叶知秋上车后便靠在车厢上闭眼小憩,茯苓见她面色微红,便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扇动着为她降温。

    午时的日光总是催人困倦,茯苓没扇一会儿便也开始撑着头点瞌睡。正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感觉身旁的人睁眼坐了起来,她赶紧甩了甩头,强撑着看向叶知秋。只见她端坐一旁,眼神清明,不但丝毫没有睡意,反而眉头紧皱,脸色看着有些凝重。

    茯苓的睡意顿时散了一半,“娘子,你怎么了?”

    叶知秋从今日马毬场上发生意外开始便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儿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可就在方才闭眼小憩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一时间好像有些东西浮出了水面。

    叶知秋伸手撩起帘子向外望去,马车已行至城中,长街上车马喧嚣,她四下望了几眼,放下帘子回过头看向一脸迷茫的茯苓,“一会儿你跟着车夫先回府去,如果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我去找嘉宁郡主了,其他的一句都别说,懂了吗?”

    茯苓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娘子,你要去哪儿啊?”

    叶知秋拿过幂篱戴在头上,闻言随口说道:“我去买些东西,你不必担心,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整理妥当后她伸手拍了拍车厢,“停车。”

    “娘子……”茯苓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叶知秋已经一阵风似的钻了出去,留她一人不知所措。

    -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叶知秋一路狂奔,她感到胸膛里那颗心似乎要跳出来了,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驼铃巷那么多高延人,死的也不一定就是那日的两个,况且以范老板的性子,断不可能做出杀人的事来。

    只是她虽这么想着,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心慌,攥紧的双手隐隐可见泛白的关节。

    好不容易到了驼铃巷,叶知秋却发现平日里繁华热闹的街巷此刻却是空无一人,只能看到不远处有一队大理寺士兵横在路中。

    叶知秋还有些气喘,但一颗心却揪了起来,扶着一旁的槐树皱紧了眉头。

    前日她本来是要去范家的铺子去看看他们,只是没成想遇上了命案,大理寺封锁了一整条巷子,她绕了一圈也没能找到进去的缺口,只能作罢。然而没见着人,她心里放不下心,于是昨日便又去了一趟,可谁知那范家铺子却是关了门。她问了隔壁铺子的老板才知道原是范老伯生了病,范老板关了铺子回家侍疾去了。

    本来得知此缘由之后,她已经将此事放在一边了,但今日马毬场这一出,不知为何却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她正想着,忽见一人从远处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所有人都给我把这守好了,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庄评事说了,凶手就是这巷子里头一个姓范的商户,把你们的招子给我放亮些,要是出了岔子,我拿你们是问!”

    他这话说完,叶知秋心头一跳,原本的不安也登时化作心慌。她抬头朝外头四处看了一圈,心里揣度一番,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叶知秋循着记忆拐进一条只有六尺宽的小巷子,看到熟悉的场景,她脚下的步伐愈发快速。

    窄巷里没有其他人,叶知秋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呼吸。两边的矮墙遮住了日头,铺天盖地的阴影下,她只蒙头朝前走去,却不想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扯了过去。

    遮面的白纱乱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叶知秋看不清路,只是跌跌撞撞地被那人扯着往前跑去。她心中大惊,正要动手,前头那人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范老板!”眼前人正是范世雍,叶知秋一把摘下幂篱,朝窄巷两头看了几眼,“大理寺的人正在抓你,你怎么还敢回来?”

    范世雍听到她这话却是有些惊讶,“叶娘子相信我?”

    “我……”叶知秋被问住了,她心里其实是不愿相信他会杀人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言,范世雍嘴唇翕动,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巷子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沉了口气,哽声道:“那两个畜生,杀了我爹。”

    轰的一声,耳边仿佛有惊雷乍响,明明是四月的天,叶知秋却觉得周遭忽然一下子冷得仿佛身在北风呼啸的数九寒冬。

    “怎么会……”她霎时间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身形一晃,踉跄了半步。

    怎么会这样,明明前几日还说笑着要教她折纸,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这才过了几日,为何会变成这样……那日的情景走马灯似的在叶知秋眼前晃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因为我,对吗?”叶知秋颤抖着出声,“是我那日非要逞强,这才激怒了他们,是吗?”

    范世雍的身体僵了一瞬,没有再看向她,低下头避开了目光。

    见此,叶知秋还有设么不明白的,她眼眶中蓄满的泪水霎时间汹涌而出,扑簌簌地落入脚边的泥土里。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像被一双大手死死掐住,挣扎许久也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他们应该来找我啊,应该来找我啊……”

    范世雍看着叶知秋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自知此事与她无关,但心中的怨恨愤怒一齐涌上,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他缓了片刻,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坠,“这是娘子那日给了小雀儿的坠子,娘子拿回去吧,莫要被连累。”

    叶知秋隔着眼中朦胧的泪水看了眼那熟悉的玉坠,又抬眸看向范世雍,声音哽咽,“为什么不去太傅府找我,我说过我会帮你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范世雍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摸了摸手心那块玉坠,“这本就是我惹下的祸事,如何能再麻烦娘子。”

    叶知秋见他这模样,一时无话可说。她是该怪罪他不去不去太傅府求助,还是怪罪他选择了杀人的方式?无论何种,叶知秋都没有资格,因为她才是最没有理由去怪罪他的人。

    范世雍平复了心情,将玉坠塞给了她,而后一撩袍角,朝她跪了下去,“范某敢作敢当,杀他们的时候就没想着能活下去。只是若只有我一人便罢了,可城外的村子里尚还有在下妻女。范某一人赴死没什么,只是苦了她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定会十分难过。”

    叶知秋看他抬眸朝自己看过来,心里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忍着泪将头偏到了一边去。

    “范某知晓娘子心善,今日只想忝求娘子能在日后稍稍帮扶她们母女一把,让她们不至于活不下去。娘子的大恩大德,范某来世一定当牛做马报答。”说罢,伏下身去朝叶知秋磕了个头。

    叶知秋仰着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匍匐在地上的男人。

    窄巷里满是尘土,范世雍向来干净的衣衫上沾满了污渍,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一双手死死地扣在了泥土里,青筋凸起。

    叶知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深呼吸几次才平复了凌乱的气息,“好,我答应你。”

    “多谢娘子。”范世雍直起了身,抬眸看向了叶知秋,露出了那熟悉的微笑。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轻轻将衣衫上的灰尘拍去,而后缓缓仰头看向头顶的天空,“天气真好啊。”

    叶知秋随着他的话也抬头看去。

    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无风亦无雨,是个适合踏青的日子。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他的话里带着秋日的萧瑟,让叶知秋不知如何回应。

    忽而,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叶知秋听到有人朝这边过来。

    范世雍显然也听到了,他袖中悄然落下一柄匕首,说了句“得罪了”,便也不等叶知秋反应,伸手扣住她的肩膀,手中冰凉的刀刃随后就抵上了她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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