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明显看到对面那人一张脸冷下来,视线掠过二人望向身后。

    路尽处,萧云起一袭玄衣信步踱来,浑身无一饰物,可其周身气度斐然,望之便觉此人非池中之物。

    他走至叶知秋身边,目光在息和护着她的手臂上停留一瞬,便移开看向对面那人。

    “我大魏天子千秋盛宴在即,呼勒卓就是这般前来庆贺的吗?”他负手而立,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气势迫人,“图尔殿下。”

    图尔眼皮一跳,顿时变了脸色。

    大魏皇帝过寿,各国都遣使来贺,呼勒卓也不例外。其实他们内部对于要不要来庆贺有着不同的意见,甚至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但眼下萧云起回京,势必会报当年之仇,可是呼勒卓自五年前那一役之后,便陷于王庭内斗自顾不暇,加之这几年灾荒不断,内忧积聚,如今已是经不起任何一点打击了。

    况且……

    图尔想起此行目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五年未见,世子……不对,现在应该叫靖王,说话还是这般不好听啊。”

    萧云起满脸浑不在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嗤笑,“你偷偷摸摸潜入京城,难不成还指望本王给你好脸色?”

    图尔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情绪顿时又被点燃,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一双手捏紧又松开,来来回回几次,方才压下心底怒火。他本就是脱离使团队伍先行前来,眼下撞见了萧云起,行踪暴露,已经不能继续再待下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魏,好奇罢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他朝着萧云起微微颔首,竟是先低了头。

    叶知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心中疑惑不已。

    听他二人对话,这图尔应该是呼勒卓的六皇子,且二人也许在北境战场上打过照面。只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咄咄逼人的图尔,先低头示好?

    “既然是第一次来,那就多看看,也许等回去的时候,殿下能想明白呼勒卓当年为什么会输。”

    图尔抬起头,在对视的一瞬,他看到了萧云起眉眼中的淡漠,以及眼底不加掩饰的嘲讽。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一双吃人的眼睛似乎要把萧云起扒皮抽筋,但最后也只是狠狠瞪他一眼便离开了。

    叶知秋看着图尔匆匆消失,回过头的瞬间却撞上了萧云起垂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浓浓的担忧,烫得她心尖一颤,低头匆匆避开。

    息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自嘲一般低头笑笑,而后松开护在叶知秋身上的胳膊,往旁边撤了一步,揖手道:“多谢殿下。”

    萧云起这时才将目光从叶知秋身上移开,朝息和颔首,“客气。”

    息和又看了眼叶知秋,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息和眼神略一闪烁,“既如此,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转身朝外走去,叶知秋却忽然回过神来,连忙几步追上去。

    “你……”叶知秋观察着他的脸色,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息和明白了她的心意,面上露出笑容,“我无事,不必担心。”说罢他顿了一顿,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离去。

    叶知秋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闷闷地回过头,便看到还立在原地的郭煜。方才她心中烦乱,竟是忘记他也在此处。

    他似乎有些被吓到,叶知秋走上前时他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叶知秋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心里的愧疚倒是多了几分,“今日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受了惊吓,实在对不住。你先回府休息罢,其余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郭煜似乎才回过神来,他听着叶知秋的话,有些想要辩解几句,但嗫嚅许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瞥了一眼立在叶知秋身后的萧云起,连声告辞都未说,便匆匆离去了。

    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天色愈发阴沉,铁灰色的乌云从天际漫卷上来,遮蔽了整个天空。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但叶知秋知道,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没有离去。

    许久,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身看向他,“萧云起,陪我一起去上柱香罢。”

    -

    往生殿里,地上青砖被水洗过,隐约映出供案上摇曳的烛火。

    叶知秋将擦拭干净的牌位放回案上,而后撩起衣袍跪在蒲团上,接过茯苓递来的供香,举至齐眉,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她起身将供香插至香炉内,而后又拾起三支,就着烛火点燃后,回身递给了萧云起。

    她父母去世前几年,都是萧云起陪着她来崇福寺上香,所以方才在外头,她见着他,心中一动,便也就开口唤他一同前来。只是他如今的身份到底与往日不同,叶知秋也没想着他能像之前那样,向她父母跪拜,只想着让他上柱香也就罢了。

    可谁知萧云起接过供香,却是未曾犹豫半分,直接一撩袍角跪在了蒲团上。

    “你……”叶知秋愣了一瞬,忙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抬手阻止。

    萧云起跪得规矩,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供案上的牌位,神色愈发庄重起来。他就这样跪了一阵,也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许久之后才朝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他的礼做的规矩漂亮,不禁让叶知秋想起了以前京中对他的评价。

    说是那靖王世子行事虽张扬肆意,可这一身礼数却偏偏挑不出任何毛病,即便他有时懒懒散散地朝你揖手,你也只会感叹这人行礼时怎能如此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丝毫不会觉得自己被冒犯。

    叶知秋的目光顺着他握着供香的双手移到他的脊背上。

    天气愈凉了,可他却仿佛丝毫不怕冷似的,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衣衫,这般伏下身去时,后颈撑起的衣领之下,凸起一块尖锐的骨头,锋利的似乎能破皮而出。

    叶知秋眸光一闪,悄悄移开视线。

    父母刚去世那段日子,是她长这么大过的最痛苦的时候。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以泪洗面,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段时日,萧云起每日都跑来找她。

    她不开门,他就站在离她床榻近的窗子边,一个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有时是他读书练武的心得,有时是京城里的趣事。

    他每日来时都会带一枝花,或是路边的雏菊,或是枝头的桃花,又或是园子里养的海棠,不论什么,他总是会带一枝,就放在她的门口,只要她打开门,就能看到。

    也是因为他不厌其烦的陪伴,她终于走出了那段灰暗的日子。

    二人祭拜完,一同走出殿外。

    每年这个时候,叶知秋都会前来祭拜,是以住持每次见她来都会暂时拦下其他香客,她祭拜期间,这里都不会有人过来。

    天似乎比方才阴的更厉害了,隐约飘起丝丝细雨。二人走至廊下后停住了脚步,萧云起负手立于叶知秋身边,察觉到有风吹来,便挪了挪脚步,侧身替她挡住。

    叶知秋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开口说道:“那日在船上,是我情绪激动,说了胡话,还请殿下恕罪。”

    萧云起皱眉看向她,“那日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他想起她在船上说的话,心里依然有些难受,但道歉的话语堵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雨大了些,叶知秋抬头望着天,“又一年了。”

    下了雨,寺中比平日清冷了些,但还是能听到外面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她想起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来寺中祭拜父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祭拜完之后站在殿外看了许久的雨。也是因为站了许久,她才能看到许多百姓冒雨前来,一个一个走进殿中为她父母供上一炷香的场景。

    她想着,忽而笑起来,“我记得父母刚走的那年,我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哭个不停。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就这样把我丢下,为什么他们能够为了百姓而牺牲,却不愿意为了我活下来。”

    她声音轻柔,像是冬日树梢上扑簌簌落下的冰雪。萧云起垂眸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着。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们不要那么负责,不要冲在那么前面,是不是就不会牺牲,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说着声音低落下去,萧云起蹙起眉头,伸手想要安慰,却听她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也曾怨过,但五年前当我在这里看到那些前来悼念的百姓时,忽然就释然了。那一天我才明白他们当年不顾自身,不顾外公与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天下之大,人生漫长,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他们找到了。为了天下百姓牺牲,是大义,也是他们毕生所求,我很庆幸能拥有他们这样的父母。”

    说到这,她转头看向萧云起,这次她的眼神不再躲闪,直直望进了他的眼底,“你也一定很庆幸能拥有先靖王夫妇那样的父母吧?”

    萧云起本来听她说了这许久,便已经猜到了一些,眼下被她这样看着,呼吸一时乱了起来。

    叶知秋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却还是继续说道:“五年前那日清晨,我在院中树下看到了一双脚印。我跑去问外公,他说是你来过。”

    外公还告诉她,他连夜去了北境。听完这话,当时她因为看到那双脚印变得惊慌不已的一颗心躁动起来,不顾众人阻拦,奔到城外。路边积雪很厚,她费力地爬上山坡,站在十里亭望向远处,那里蜿蜒着一行行马蹄印,车辙印,但就是望不到人。她很难过,很想哭,但眼泪就像冻住了一样,一滴都流不出来。

    后来的每一天,外公和舅舅下朝,她都要跑去书房,问北境战事,问有没有他的消息。因为她害怕,害怕他会像先靖王一样,再也回不来。她日复一日的等,等他回来。后来她等到了,可他却从始至终没有见她一面。

    萧云起一直垂着头,眼眶微红。他知道叶知秋看着他,但他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那双盛着粼粼秋水,也似明镜一般能照见人心的眼睛。

    叶知秋早已哽咽起来,眼中蓄满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晶莹一颗划过脸颊,缀在了下巴上。

    雨下得更大了,风吹起檐角上的惊鸟铃,清脆的声响落在耳中,听得人心颤。

    她又向他靠近一步,哽咽道:“我知道你受了重伤,也知道你方回京,定是事务繁多,所以没有去打搅,即便当时心急如焚,也都被我生生按下。可没想到,你却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在京城是这样,离开京城还是这样。”

    他请旨去京郊守陵之后,她冒着大雨跑去见他。她只是想看看他怎么样了,问一句为何不见她。可他从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将她关在门外。她知道当年那一战何等惨烈,也知道他失去父母双亲心中难过,但她只是想见他一面,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事。

    叶知秋声音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萧云起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她,“不是,你没有做错,是我的错。”

    叶知秋哭着问他问什么。

    萧云起见她满脸泪痕,心中不忍,想要抱她,却又踌躇着不敢伸手,胸膛几度起伏却是逃避一般地背过身去。

    叶知秋不想就此放过,步步紧逼,质问他为什么。

    萧云起望着天地模糊一片的雨幕,想起了当年去到北境时见到的惨烈战况。

    寒风猎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痛到忍不住的吼叫。他走到营帐,听到的却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呐喊。

    父亲出征前,母亲心中不安,于是说服父亲跟着他来到了北境。他的母亲,那个柔弱却又坚强的女人,突然变得那般恍惚躁动,连他这个儿子也认不出了。见到穿着盔甲的人,便抓着询问父亲的下落,如果那人说不出,她就会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他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抓着母亲的手告诉她,我是云起,是您的儿子,我会为父亲报仇。可她只是一味的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战事紧急,他只来得及匆匆看母亲一眼,便披甲上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他与母亲最后一次相见。等他将呼勒卓打退,胜利归来,却得知母亲不知何时藏了匕首,在一天夜里刎颈自尽了。

    他当时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他匆忙奔至母亲帐中,便看到母亲的尸体被一块白布裹着,置于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只记得他干涩的眼眶中流不出一滴泪。

    后来,他在母亲枕边发现了一封信,那是她清醒时写给他的。

    “吾儿云起,见字如面。予以一书与君别,责母之懦弱,宥我无以活。吾知若我死,汝将面何难。关外寇虏,士卒死生,王府重担,皆系汝身。母不忍,而诚无勇焉。今母随父去,是其许我也,生不同时,死也相依。惟汝,乃吾唯一系累。愿俟我去,尔能复振,不念旧恶,不自困也。天地之大,风景万般,人生尚长,不宜止此。愿君知之,吾永爱汝。”

    他将母亲的尸体与父亲一同收入棺中,而后跪了三天三夜,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萧云起这般想着,鼻尖一时酸涩无比。

    叶知秋望着他的后背,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拥住了他,“萧云起,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替你分担这些伤心难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柔弱,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萧云起感受到贴在后背的那具温暖的身躯,心中的寒冰似乎一点点被融化,他在心底埋了五年的悲伤与思念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奔腾着呼啸而出。

    他回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

    他圈在叶知秋身后的胳膊逐渐收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里。

    叶知秋搂在他腰间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像是怕他再一次离开,“是我要等你的,是我告诉外公我要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要那样不清不楚的放弃。萧云起,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萧云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抱着怀里颤抖的女孩,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酸涩胀痛,一路沿着经脉传遍全身,令他快要支撑不住。

    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叶知秋的名字,像是要将她烙在心底。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自远山处卷来,露出无数明媚天光。

    拨云见日,昏镜重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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