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空气清新。

    茯苓端着托盘从一众洒扫的小丫鬟中走过,来到门前打帘走了进去,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窗前出神的叶知秋。

    她叹了口气,觑了眼被叶知秋“辣手摧花”摘了满桌的花瓣,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

    自崇福寺回来后,娘子就坐在窗前出神,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心烦意乱时便将桌上那盆可怜的甘菊拔掉了两三朵,花汁将指甲盖都染色了也没注意。

    她摇摇头,轻手轻脚走上前将托盘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忽而瞥见叶知秋白嫩的耳尖悄悄弥漫上一层粉红,她正奇怪,就看到自家小娘子突然松开拔的光秃秃的花杆,抬手捂住了脸。

    她想起了在崇福寺时,虽然自己十分识相的在二人走出殿外后没有跟过去,但那又哭又闹的动静她却是听了进去,眼下见她这般模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知晓此事旁人无法排解,便准备放下茶盏便退出去等着,谁知叶知秋却忽然抬头看向她。

    “茯苓,你说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茯苓看着那双清粼粼的眼睛,里头盛满了无措和纠结。

    她抬手将她蹭到脸颊上的花瓣拈起来,笑道:“娘子不过是为自己争了一把,为何要后悔,奴婢看着靖王殿下也是十分欢喜。”

    “……真的吗?”叶知秋有些小心翼翼。

    茯苓点点头,“奴婢看靖王殿下离开的时候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心中欢喜定不输娘子。”

    叶知秋眉头松开一点,但很快又挤在了一起,“可我还是觉得太冲动了,我本来没有想要和他说这些的,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一股脑就都说出来了。”

    她想着当时的情景,懊悔的感觉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她怎能那般直接地说出想他的话,甚至还主动抱了他,这也太不矜持了。

    就算她这几年再思念,也不该那般直接地说出来,毕竟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两人之间除了父母间的一句婚约和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外,并没有真正的男女之情。如今这层暧昧朦胧的窗户纸被她一时激动戳破了,让她日后如何去面对他啊。

    叶知秋想着想着更后悔了,泄气一般趴在了桌上。

    然而她这边苦恼着,此时的萧云起却是应了茯苓那句话,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

    他一路神采飞扬地回到府里,心情好到让顾弈之觉得自己见了鬼。他目光落在身后的云擎身上,却见对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心中好奇更甚,连忙追了上去。

    “这是发生什么好事了,能让你这张整天苦大仇深的脸笑出来?”顾弈之撑在书案上看着他,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圈。

    萧云起没回答,一手撑着下巴,食指戳在脸颊上,却还是压不住嘴角溢出的笑意。

    顾弈之盯着他那双宛若置于日光下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个念头浮上心头,“看你这样子,不会是和叶小娘子和好了吧?”

    萧云起一挑眉,不置可否。

    顾弈之“啧啧”两声,抱臂站直了身子,一脸瞧不起地看着他,“堂堂靖王,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小娘子收服了,真是有失我靖远军军威啊!”

    他语气夸张,说完还故意神色悲痛地捂着胸口摇头。

    要是换做往日,萧云起早就让云擎将他拎出去了,但今日他心情好,好到能容忍顾弈之这样无聊的行为,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调侃他一番。

    “也不知是谁上赶着询问别人下落,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想理会。”

    他说得轻松,可顾弈之听完,本来假装心痛变成了真心痛。

    他捂着胸口的动作没变,一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萧云起,一副被负心汉抛弃了的模样,“萧云起,你够狠。”

    萧云起看他耍宝的样子,没忍住垂头笑起来。

    顾弈之自顾自演了一会儿,才理了理被抓乱的衣襟,拿出一封信递给萧云起,“说正事,南楚那边有进展了。”

    萧云起也正色起来,接过信拆开仔细看去。

    顾弈之随意地往他书案沿上一坐,道:“老皇帝是一月前驾崩的,都没来得及当面传召,只是由掌事宦官宣读了一份圣旨,将皇位传给了长公主。圣旨下来之后长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刺杀那小太子,不过好在有忠臣护着,那小太子假死之后逃到了大魏境内,眼下已经进入了明州地界。”

    “明州?”萧云起皱眉。

    “本来他如果往北走最近的是勃州,但……”顾弈之讥讽一笑,“你也知道,他如果到了勃州恐怕更是死路一条。”

    萧云起凝眸思索片刻,指尖在信笺上点了一点,“这样,你去明州一趟,想办法将他保护起来。”

    顾弈之起身站直,抱拳颔首,“是。”

    -

    秋日将尽,天气愈冷,叶知秋也越发不爱出门。

    这日,她坐在妆台前,看了几眼铜镜里的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女子,抬手拨了下垂至耳边的流苏,奇怪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宴席,为何打扮得这般隆重?”

    赵妈妈似乎觉得耳坠不好,又在妆奁里挑选着,“宴席是没有,但嘉宁郡主不是约了娘子今日小聚吗?”

    听她说起,叶知秋才想起来这回事,忙问茯苓眼下时辰。赵妈妈给她换了耳坠子,笑道:“就知道娘子天气冷了爱赖床,奴婢就早了一个时辰唤娘子,眼下还有半个时辰,足够娘子赶去赴约了。”

    叶知秋这才放下心来,但看着精致的打扮,还是有些不习惯,“既是去见嘉宁,妈妈为何要给我打扮成这样?”

    赵妈妈与茯苓对视一眼,笑得十分神秘,“娘子人逢喜事,自然要打扮得精神些了。”

    叶知秋透过铜镜看到身后两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反应过来是何意思时,耳尖不禁染上一层桃粉。

    她回头嗔了一眼,“好啊,你二人合起伙来取笑我。”

    赵妈妈和茯苓忙道不敢,主仆三人调笑一阵,才出了门。

    -

    从太傅府到长公主府要穿过天街,叶知秋在马车里打盹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吵闹之声,接着马车便停了下来。

    她打帘望去,发现天街上正走来一队人马,为首者身披玄色铠甲,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身材魁梧,大耳阔鼻,远望令人生畏。

    此人一身打扮以及周身那股杀伐之气,一眼便能看出是从军之人,且应是位常年身居高位的将军。

    叶知秋正想着,却冷不防见那人转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他眼底的危险气息令叶知秋浑身一颤,慌不迭地放下了帘子。

    察觉到那道目光离开,叶知秋才松了口气,但方才那一眼,却让她想起了那是何人。

    南境军统帅,两朝老臣,万俟祀。

    叶知秋不由疑惑,眼下并非地方官员进京述职之时,为何万俟祀却被召入京城?

    难道是因为姚安的事情?

    可勃州路远,即便是乘船也得将近三个月,若圣人是在知晓姚安之事后才决定召万俟祀入京的,那他必然不会这么快就抵达,也就是说他起码在三月前就已经启程了,若再加上天子特使前去宣诏所花费的时日,圣人最迟也是在范世雍一案之后便下了诏书。

    这么早,难道是南楚有了异动?

    马车又走了起来,叶知秋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之前在姚安时经历的事情。

    大魏与南楚毗邻,但却只有勃州一州与其接壤,虽说也可从海上进入明州,但南楚造船技艺落后,且因为沿海有高大山脉阻挡,南楚人自古以来便不通水性。

    也就是说从南楚进入大魏,只有勃州一条路可走。

    然而魏楚两国交恶多年,南境防线更是逐年加固,如今大魏境内出现南楚暗探,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或许勃州这大魏南大门并没有圣人想的那般牢固。

    思及此,叶知秋心下一沉。

    万俟祀常年驻守南境,圣人此番召他入京,究竟是为了责问还是……试探?

    -

    到了皇城南边的朱雀门,万俟祀勒马停了下来,按照规矩,即便是太子,到了这儿也得下马走进去。他只领了一个贴身近卫,将其他人都留在了皇城外。

    阔步走了一阵,他便看到了等在承天门前的一众内侍。

    冯英一早便奉圣人之命候在此处,此刻见了人,躬身迎将上去,“将军一路辛苦,圣人早已备下宴席,就等着将军来了,给您接风洗尘。”

    万俟祀虽长得不出挑,但久经沙场,难免一身骇人的杀伐之气,即便是冯英这样随圣人见过众多朝臣的老人尚且有些畏惧,更别提他身后那群连宫门也没出过的人了。这会儿见了这尊山一样的阎罗,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多瞧一眼。

    然而万俟祀却没心思猜测这群阉人的想法,他在人前素来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一个只知领兵打仗,不知人情世故的武夫。

    他与冯英也没客套几句,便由他引着去了勤政殿。

    早朝结束后,圣人习惯将一些朝臣留下来就其所呈奏章之事细细询问。这日,因萧云起递交的奏折里交代了审问南楚暗探的结果,圣人便把他留了下来。

    谁知他才问了几句家常,便听人来报说万俟祀已经到了。于是他不得不将萧云起先放在一边,转而去招待这个连他都得敬上三分的两朝老臣。

    万俟祀穿着一身轻甲,虽说丝毫不见笨重,但穿在他魁梧的身躯上,看着就像一座山一般。他进殿后一撩袍角单膝跪地朝圣人行了一礼,“臣万俟祀叩请陛下万安。”

    他虽已年逾五十,却依旧身强体壮,声如洪钟,即便连日赶路,却丝毫不见倦怠,精神头倒是比许多年轻的小伙子还要好。

    圣人道了免礼,面上笑容十分和善,“爱卿舟车劳顿,朕本该让你好生歇上几日才是,只是朕与你许久未见,如今又有要事相商,怕是要辛苦爱卿了。”

    万俟祀垂首,恭敬万分,“陛下言重了,身为陛下臣子,为陛下奔波理所应当,何来辛苦一说。”

    圣人朗声笑笑,一派君臣和睦之景。

    二人又寒暄半晌,万俟祀才似乎刚看见萧云起一般,朝他拱手道:“多年未见,靖王殿下一切可好?”

    萧云起自他进来起便仿佛一尊雕像一般沉默立于一边,脊背挺得笔直,未曾朝那君臣二人看上一眼。

    此刻他开口问话,萧云起才动了动,却也只是微微侧头向他颔首,“劳将军挂心,本王一切都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那四个字被他咬在舌尖重重碾出来,像是裹着北地冬日里刀子般刮得人脸生疼的寒风。

    万俟祀似是没听出他异样的情绪,上下打量他一眼,长辈般怅然开口道:“上次见到殿下,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眼下竟是已长成与先靖王一般玉树临风了,真是叫人感慨。”

    他这话一出,殿上一片寂静,圣人眉头倏然皱起,就连一旁的冯英也都大气不敢出一声,小心地抬头觑了一眼萧云起。

    萧云起才出孝,此番回京,众人在他面前皆有意无意地避开谈及他已故的双亲,为的就是不想惹他伤神。可谁知这万俟将军竟这般没有眼色,一见面便说起此事。

    冯英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万俟祀一圈,心中不由暗忖,就是不知这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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