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令叶知秋心头一震。

    靖远军自成立之日起,便归于靖王麾下,因其纪律严格,素有“大魏北长城”之称。靖远军的选拔标准只有军功,从不关注出身家世,是以靖远军将士之于靖王,与其说是他麾下的兵,不如说是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所以当叶知秋听到当年之事背后竟还有萧行舟心腹的背叛时,心中的震动不比听到靖王叛国来得少。

    “这五年间我一直在复盘整件事,以至于过去了这么久,那些细节却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萧云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战败后,沧州营乱了一段时日,郑千里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外身亡的。”

    “尸首是在郊外山上的密林中找到的,找到时已经被狼群啃得面目全非了,但与他一同前来的另一位官员还是凭借他胳膊上的胎记认出了他。当时战事紧急,没有人顾得上去细究他的死因,直到后来我重新想起,才觉得此事分外蹊跷。”

    “万俟祀将他派去北境,就是为了给呼勒卓传递布防图,他虽然做到了,但却也暴露了自己。按理说在暴露之后,他应该继续想办法探听消息才对,毕竟他没死就证明父亲还不知道叛徒是何人。”

    “可就在这关键的时候,他却被万俟祀放弃了。”

    “眼看细作暴露,战势可能扭转,他却杀死了最有可能接近军营的人,这只能说明靖远军中还有比郑千里藏得更深的细作。”

    “父亲在军中最信任的是五营的参将,其中一位死在当年那一战里,一位于三年前解甲归田,一位于两年前病逝,如今只剩两位还留在军中。他们告诉了我一些蹊跷的事情,我便让顾弈之去查。”

    “四年前,顾弈之在西南找到了一位因伤解甲的靖远军老兵,他是那人的亲随,跟了他许多年。顾弈之带他去药王谷求医,治好了腿上的顽疾,他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呼勒卓南下之前,万俟祀曾找到那人,威逼利诱让他背叛靖远军。万俟祀绑架了他的妻儿,加之他在靖远军这么多年出不了头,与父亲之间早就生了嫌隙,所以便答应了万俟祀,在郑千里暴露之后,将父亲准备绕后烧掉粮草的计划告诉了呼勒卓。”

    说到此处,萧云起的面上隐约露出一丝痛苦,“后来,父亲与三千将士被困于回风谷,惨遭屠戮。”

    叶知秋屏住呼吸,握紧了双手,“此人是那还在军中的二人之一?”

    “不,他死了。”萧云起看着平摊开的手掌,声音有些低沉,“死在当年那一战里,为了救我。”

    叶知秋心口一颤,倒吸一口气,“为了……救你?”

    “两军混战,我只顾眼前,却没有看到身后提刀砍来的敌军。他替我挡了下来,自己却被呼勒卓铁骑的弯刀捅穿了胸口。他死死地盯着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口,只能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他死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里有泪,还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萧云起动了动手指,“我当时以为他是因为疼,后来才知道,他眼里是纠结,那是愧疚,是悔恨,是释然。”

    “他叫薛平安,是我父亲少年时救下的一个流民,一直跟在我父亲左右,跟了几十年。他脾气很好,我小时候最喜欢找他玩,他会背着父亲带我去山上打猎,还会教我用草编蟋蟀,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他一直跟着我,替我出谋划策,保我安全无虞。”

    “我一直很喜欢他,也很感激他,当年他为了救我而死,我还发誓要替他报仇,可结果……”萧云起自嘲嗤笑,没有再说下去。

    叶知秋看着他陷在回忆里痛苦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心疼。

    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如今仅仅只是回忆他便如此难过,可想而知他当年得知真相时是何等的崩溃。

    然而这可能只是他这五年痛苦日子的一角,在那些她看不到地方,他又独自一人经历过多少冲击与煎熬。这些年他深陷泥淖却仍苦心筹谋,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些仇恨就像重重枷锁一般,将他死死地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叶知秋上前握住了他因攥紧而关节泛白的手。

    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是徒劳,她没有办法彻底地感同身受,也说不出让他放下一切的话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听他把这些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痛苦讲给她听。

    素白的柔荑搭在他的手背上,掌心的温暖逐渐传来,萧云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反手将她的手指缓缓收入掌心。

    “这五年我费了许多工夫,总算是将当年一事彻底查清了。万俟祀早就有了造反之心,多年来一直在布局谋划,他知道将来不论是起兵谋反,还是弑君摄政,靖远军都会是一个强有力的阻碍,所以在那之前他必须将靖远军除掉。”

    “他的计划确实是成功的,我父亲死了,靖远军元气大伤,呼勒卓气势汹汹地挥兵南下,若是当时薛平安将我也成功除掉,那么北境防线定会崩溃,整个沧州都将惨遭屠戮,靖远军多年来的威信都将荡然无存。到时卓雄便可请命,率领庆阳军北上御敌,呼勒卓适时而退,既夺了城池,还送了卓雄一个军功,确实是双赢的买卖。”

    “可惜他没有料到薛平安良心未泯,在最后关头选择牺牲自己救下了我。”

    “得知真相之后,我一边关注着万俟祀的动向,一边筹谋破局,他准备了多年,我必须处处小心才能彻底阻止他所有的阴谋。”

    说罢,他抬头看向叶知秋。

    叶知秋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置于他掌心的手指不禁攥紧。

    “你接下来要如何做?”

    “从去年三月到现在,我已经阻止了他大部分的阴谋,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叶知秋屏息凝神,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南楚长公主,阿加纳。”

    -

    明州。

    屋外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有些阴沉,白温予将桌上的烛台拿近了些,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普颂躺在她身后的床上,眉头紧皱,几处穴位上还扎着极细的银针。

    屋里屋外静谧如夜,过了许久,白温予才抬起头,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雨声中忽然夹杂了两道脚步声,白温予刚转头朝窗外看去,木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顾弈之和云阳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挂在了门外,又跺了跺鞋底的泥土,这才进来关上了门。

    门扉开合,带来一阵风,吹掉了桌上铜炉中的一截香灰。

    白温予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轻轻拔出了普颂穴位上的银针。

    “怎么样了?”顾弈之见状,走近看了一眼。

    “他身上的毒已经被拔除的差不多了,明日再来一次基本就大好了。”白温予将银针一一收好,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写了新的药方,等雨停了你们去抓一些。”

    有了这句准话,顾弈之才放下心来,回身坐在桌边歇了口气。

    白温予又为普颂把了把脉,这才起身走到顾弈之身边,“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都走了,但他们应该没有完全相信那具尸体,咱们在城里的几处联络点外还有人在监视,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走了。”

    “不管他们信不信,有了那具尸体,日后他们的搜查力度都不会像之前一样,我们也就有时间能等到殿下赶来了。”

    顾弈之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药方,小心地折起来塞到了怀里。

    身后的床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三人回头看去,发现普颂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白温予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感觉怎么样?”

    普颂就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仔细感受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好多了,多谢你们。”

    顾弈之没有起身,只是坐在凳子上转了个身看着他,“我们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他点了点头。

    顾弈之挑眉,“南楚派来追杀你的人大多都已经走了,你身上的毒也解的差不多了,所以我们之前和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普颂抬眼看向他,深邃的眉眼像是林中的猎豹一般,即便仍旧病弱,却也能看到健康时的威风。

    多亏白温予研制出了解药,加之她这么多天的悉心照料,普颂在正月便醒了过来。虽然起初只能清醒几刻,但他的病情确实在慢慢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半月前,他彻底醒了过来。

    那次醒过来之后,顾弈之便向他讲述了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他这才知道他们是靖王萧云起的手下,以及他们救他的目的。

    从去年开始,南楚便陷在内乱中不可自拔。

    父皇重病在床,长公主阿加纳趁机联合大魏南境军,夺取了皇位。在夺位之前,她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权利的渴望,就像普通的公主那样,喜欢金银首饰和华美衣裳,所以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宫变,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她软禁了起来。

    后来他在巫族长老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得知她继位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被通缉的告示。

    在那之后的数月里,他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最初还想要夺回皇位的壮志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被消磨殆尽,等到他偷渡来到大魏,身上的蛊毒完全爆发之时,他那颗心也彻底的沉寂了下去。

    所以当顾弈之告诉他,他们会帮助他夺回皇位时,他除了感到震惊,还有些抗拒。

    他离开南楚时,是弑君杀父的罪人,南楚百姓恨他入骨,这一路的艰辛让他不敢再回到那个地方,也不敢再与那个心狠手辣的长公主对抗。

    他半晌没说话,顾弈之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过是因为这一路的追杀有些害怕阿加纳。”

    普颂被他戳中心事,慌忙移开了视线。

    “阿加纳是有些本事,但她能够成功继位,却离不开万俟祀的帮助,若是没有万俟祀替她出谋划策,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谁还不一定呢。你是南楚太子,是储君,这皇位本就应该是你的,她如今的举动是窃国,还是里通外敌的窃国,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南楚百姓就这么被蒙在鼓里,从此生活在他们二人的阴谋之下吗?”

    普颂眉头紧皱,神情有些松动。

    顾弈之继续道:“我承认,我们帮你确实有其他的目的,但这对你来说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们要的是揭露万俟祀和阿加纳的私下交易,你要的是夺回皇位,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何不能合作呢?”

    “可……”

    “至于如何夺回皇位,你就不用操心了。”顾弈之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阿加纳和万俟祀的交易南楚朝中的那些大臣并不知晓,只要将此事捅出去,他们一定不会允许阿加纳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更何况,历代南楚皇帝都需要取得巫族的认可,当初是巫族掩护你逃离南楚,这不正说明他们认可的是你吗?”

    普颂被彻底说动,抬眼看了看顾弈之。

    说到底,他还是想要夺回皇位的,也不想背着弑君杀父的骂名躲一辈子,之前的犹豫只是因为缺少一个能让他彻底放心的计划,刚才顾弈之那番话给了他希望,他当然想要试一试。

    他看了看顾弈之,又看了看白温予和云阳,最后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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