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过三声,已经是夜深的时候,宫墙门口前来换班的守卫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正要去解手,忽然一辆马车缓缓从宫内的甬道出来,他忙上前拦停,例行公事要车内人出示通行令牌。

    马车里迟迟没有动静,天寒地冻,守卫有些不耐烦,催促了几声,车里伸出一只拿着玉牌的手,守卫睁大眼睛一看,顿时双腿发软,跪在地上。

    “小的没长眼,没长眼,不知是将军车架,多有冒犯,望将军恕罪!”

    他不住磕头,伸出车窗的那只手顿了顿,收回了车厢内,半晌,只听车里有人说了句什么,马车再次动起来,驶出宫门。

    延城地处北方,到了冬日可称得上万里冰霜,窗外寒风吹入车辆有些袭人,冷风灌进领口,沈围冻的打了个哆嗦,抱怨道:“我就说嘛,还不如待在岭南,这天真是折磨死人了。”

    说完,他偷偷看了眼坐在车厢正中的钟汜,见他还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就跟入定了似的,忍不住多嘴:“你堂堂一个大司马,不就是娶个妻,至于吗?我听说陈王的小女儿不但容貌美,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娶了又何妨?”

    说完,沈围似是觉得可惜:“这是这姑娘虽为皇室女,却生母早丧,陈王对她屡屡忽视,也是可怜。”

    风声在耳边发出利刃般的啸呼,钟汜睁开眼,没说话,看着车帘被吹起显露的一角北国风光,若有所思。

    平日繁荣的街道上此时空无一人,马蹄声踏着青石板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整条街上。

    “陛下还当真以为嫁过来个宗室女,就能阻我做什么了。”他左手大拇指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脊背笔直,仅仅一个侧脸,就能知道那张面庞上是何等的英姿俊美。

    “既然陛下想,做臣子的自然只能顺服。”钟汜语气不咸不淡,只是眼底流露出一丝讥讽。“我倒想看看,等那女子嫁入我府,陛下是否就能得偿所愿。”

    ……………..

    三更,陈王府。

    叶雁飞坐在一只摇晃的的烛火前,手里仍然做着白天起了个头的刺绣。

    门吱呀一声开了,覃娘走进来,看见她还没睡,哎呦一声,走上前来为她披上件披风:“都这么晚了,姑娘怎还没睡?”

    叶雁飞摇摇头:“父亲可从宫里回来了?”

    覃娘坐在她身旁,叹道:“方才婢问值门的小厮,说王爷方才回来,往王妃院里去了。”

    叶雁飞手中动作一滞,昏暗烛光下,看不清她是什么神色。

    “回来便好。”她放下手里物件,站起身:“我乏了,帮我打些热水来,沐浴了歇息吧。”

    覃娘应下,房里不一会儿传来入浴声响,随着没多久,烛火熄灭了,四下寂静。

    ..........

    东院,正屋里还是灯火通明。

    啪!———

    门内传来瓷器摔碎声响,伴随女子怒骂,守夜的婢女们慌忙跪下,不敢抬头。

    “你为何让那丫头嫁给大司马?!她出身低贱,如何配得上那样权势的夫婿?”

    陈王掀起茶盖,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喝了一口,方不慌不忙地说:“你何必如此着急,且听我慢慢同你说。”

    “陛下让宗室出一女子嫁给大司马,是大司马自己提出的,可你知为何?陛下早就忌惮大司马军权,大司马此举不过是想表自己无二心罢了。你以为雁飞嫁过去就能过金尊玉贵的好日子?大司马人中英杰,难道当真会同一个不得已娶的女子交心?”

    他抬头看着神情渐渐缓和的妻子,知道她无非就是看不得庶女嫁的比自己亲生女儿好,放下茶盏,又道:“至于颖儿,你放心,为夫早为她觅得一门好亲事。”

    王妃紧张起来,抓着衣裳问道:“夫君看中哪家儿郎?”

    “首辅严大人有三子,其幼子天资聪颖,前时又在朝堂上得了陛下夸赞,依我之见,不失为佳婿。”

    王妃大喜,首辅严家世代为官,乃世家大族,如今严正作为陛下钦点首辅,在朝堂上说话也是极有份量,可以说除了掌管三军的大司马钟汜,就是他的意见能影响朝政局势了。

    而他的幼子乃是他唯一的嫡子,日后多半要继承家业,得此人为女婿,的确是美事一桩。

    这样想着,王妃一扫脸上怒气,把着夫君胳膊,带着娇媚的笑容嗔道:“夫君何不早说,惹的妾一时生气。既如此再好不过,后续颖儿的定亲商议之事,还望夫君多多上心。”

    陈王点点头,目光望向西边那座小院。

    方才进门时,小厮说三姑娘等着王爷,有话要说,望他能去西院一趟。

    他迟疑片刻,或许是出于愧疚,还是没有踏入那座常常被他遗忘的院子。

    此时想来,平日里自己对这个生母早亡的女儿,实在说不上好,甚至多有亏欠。他也知道自己的王妃向来看不惯庶出子女,这个女儿又没有母亲的依靠,日子过的必定艰难。

    就算他不在意自己在子女心中是不是个好父亲,此时也真不知如何开口,向雁飞说她与大司马的婚事。

    除了自己向来愚蠢的妻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明晃晃的火坑。

    今日庆功宴上陛下下了册封陈王三女叶雁飞为荣安郡主的旨意,明日内监应该就会来府上传智。

    罢了,等旨意到了,此事就已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再同女儿说也不迟。

    寒冬的清晨,天蒙蒙亮,叶雁飞去年在庭院里亲手种下一颗银杏树,这时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冰霜凝结在上面,煞是好看。

    叶雁飞方才在覃娘的服侍下起了床,正拿着一本书读,今日风大,她关上窗户待在屋里,耳旁只有翻书沙沙和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倒也显出几分怡然意境。

    覃娘轻轻走进来:“姑娘,王妃那边传话,说是叫姑娘去叙话。”

    叶雁飞正翻页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有些意外,平日里若不逢节日,嫡母从不会叫自己去她院里,她也明白嫡母不愿看到自己,若不是问安,也少在东院诸人面前露面。

    今日倒怪了,也不知是有什么事。

    去东院的路上,她撞见父亲正匆匆往大门走,忙上前行礼,可不等她再开口多说,父亲敷衍地摆了摆手,眼神似有闪避,从她身边而过。

    怎么像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一样?她满心疑惑,覃娘看她停滞不前,柔声催促,叶雁飞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行过长廊,就到了东院。

    王妃陆氏作为府里的女主人,和叶雁飞的二姐一起住在东院,世子也是王妃所出,只不过已经成婚,早早搬了院子另住。

    叶雁飞报了婢女一声,很快那婢女便出来,引她进去前厅,说王妃还在洗漱,请她稍等。她答应下,走进去,意外看到了自己的二姐叶颖儿坐在右侧椅子上。

    “二姐安好。”

    她屈身浅浅行一礼,叶颖儿正在喝茶,抬头看见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起身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妹妹了,快让姐姐瞧瞧。”

    叶雁飞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谁料对方力气如此之大,捏的她手腕生疼。

    她这个二姐,看上去和善可亲,实则背地里比谁都狠。叶雁飞生出些异样感,小时候二姐笑面虎的功夫自己是领教过的,并不想和她多说话,偏生今天这人揪着自己不放,只好维持着恭顺的姿态顺着她。

    叶颖儿瞧着庶出妹妹如碧玉般的面容,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有些生嫉,话锋一转,突然想起什么:“说来我还没来得及向妹妹道喜,妹妹不日要嫁入司马府,做姐姐的先恭喜你了。”她嘴角翘起个不明显的弧度:“妹妹得嫁高门,可真令人羡艳啊。”

    叶雁飞眼睛睁大,向后退一步,一时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姐姐说什么,我怎不知?”

    叶颖儿更加得意:“父亲还没同妹妹讲昨日陛下在庆功宴上将你与大司马二人赐婚么?昨日父亲回府后和母亲提起此事,母亲今日又差人进宫问了贵妃,此事约莫着,已经定下了。”

    她很满意叶雁飞现在的表现。说来她并不比她母亲聪明多少,今晨刚听说这事还以为这个平日里自己不放在眼里的妹妹要攀上高枝,气恼的不行。后来她母亲把昨夜父亲说的话重复了一便,又将为她定下的亲事告诉她,这才消停。

    她随了母亲,一向很看不起妾室肚子里钻出的兄弟姐妹,再加上叶雁飞单论才貌从小比她出色,做孩子的时候,她就以欺负这个妹妹为乐,长大稍有收敛,也改不掉骨子里的敌视。

    叶雁飞不可置信,她虽是皇室女,但在众多同龄姊妹中,没人会想起她这样一个出身不高的亲王女儿。

    早些时日她也听到了陛下有意嫁一个宗亲女子做司马府的女主人,可怎么就偏偏,把她推出去了?

    陛下此举意欲为何,不难明白,但她着实不想趟这趟浑水,她从小不被重视,见惯了人情冷暖,此生但愿嫁一个寻常人家,平安自足度过一生就心满意足。至于权势富贵,从不是她所求。

    她实在不愿意做那颗朝堂纷争下被牺牲的棋子。

    叶颖儿话说完了,一个嬷嬷走出来,躬身对着她二人说:“王妃忽然有些胸闷,让二位姑娘不必再等,婢送二位姑娘回去。”

    叶雁飞失魂落魄,摆摆手示意不必,独自出了门,碰上在外等候的覃娘,覃娘见她像丢了魂一样,吓了一跳,以为自家姑娘遭了王妃责罚,忙问怎么回事。

    叶雁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站了一会儿,平缓心绪,轻轻拉起覃娘的手:“无事,风大,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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