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堆满积雪,屋外天寒地冻,王妃卧房里铺上兽皮,两角摆着红罗炭,门窗紧闭,倒是暖如春日。

    王妃陆氏正拿着本书半倚在床上,一旁侍女正给她捏腿,门前挂着的帘子忽一把被掀开,叶颖儿走进来,坐到王妃身边,接过侍女递的茶,得意洋洋说道:“母亲真该去看看那小贱人方才什么神情,当个趣儿解解乏也好啊。”

    陆萍十六岁嫁到王府,威风了大半辈子,眼看儿子又成了世子,再也没了顾忌,这几年来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偏又看不得别人好,平日里行事尽是刻薄。

    她闻言一笑:“黄毛丫头而已,有什么好瞧的。当年她那个贱婢娘勾引王爷,借着肚子大了抬了侍妾,结果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也是报应。”她做起身,佯叹一声:“说来也是可怜,平日里夫君连个正眼都不曾给她,如今这种事倒推了她出来,与谁说理呢。”

    叶颖儿哼笑一声,讥讽道:“我瞧她是活该,打小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娘你忘了不成,女儿及笄时宴请宾客,张家小姐亲眼撞见她和个书生私会,小小年纪不知廉耻,大司马娶她也是倒霉了。”

    王妃随着笑了笑,心想这个丫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是自己女儿的婚事要紧,抓着女儿的手温言道:“那都是旁人的事了,颖儿,你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你父亲已经为你说定好,不日严家就要来下聘,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叶颖儿脸上泛起娇羞,倒在母亲怀里,母女俩笑作一团。

    ...........

    西院,叶雁飞坐在房里铜镜前,看着镜里自己姣好年轻的面容,一时间出神。

    覃娘在旁立着,也是满面愁云,回来的路上,禁不住她不住地问,自家姑娘还是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她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甚至还惊喜姑娘能嫁到那样显贵的门第。后来听姑娘分析完利弊,才知事情不是她想的般简单。

    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生的花朵一般,竟要入那样的火坑,换谁不生气,就像有人强行要把她手中珍宝丢入泥潭一般。

    看着叶雁飞发呆的模样,她更加难受,上前挽起自己姑娘如瀑般的长发,细声劝慰:“姑娘别灰心,这也只是二小姐从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罢了,未必就是真的,你半日未吃东西了,要不婢去寻些糕点来?”

    叶雁飞摇头,说自己不饿。

    两人一时无言,叶雁飞从铜镜中窥见覃娘想安慰自己,却又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模样,有些心酸,一只手抚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反过来安慰她:“覃娘我无事的,你莫忧心了,大不了也就是以后日子需更加小心些罢了。”

    覃娘看她稚嫩未去的面孔却仿佛看淡的模样,更加心疼,自己姑娘如此懂事,也不知王爷怎么狠的下心肠不顾亲生女儿的死活,将骨肉拿去邀功。

    窗棂年久失修,此时在狂风下不堪重负,吱吱作响。

    早上从王妃屋里出来后,叶雁飞就一直劝说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不就是嫁一个和自己并无感情的男人吗?往后日子再难过,她相信自己也能过下去。

    从孩童时她便知道,自己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任何人可依靠,要想尽量过得顺心,一是要学会忍,二是要看开。

    父亲拿自己铺路是他的事,可这一生毕竟自己还要过,眼下的问题是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接受那个不是真心娶自己的男人,还有,该怎样告诉那个暗中与自己约定终身的人,不必再等。

    徬晚圣旨传到陈王府,封陈王三女叶雁飞为荣安郡主,不日下嫁司马府。

    说是下嫁,可谁不知道这场婚事,大司马才是被逼无奈的那个。

    叶雁飞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圣旨,等传旨太监走了,叶家众人起身,叶雁飞脸上没什么神情,不喜不怒,转身往回走,身姿修长阿挪,陈王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了。

    叶颖儿看着叶雁飞,想起她已经是荣安郡主,自己在外头还只是占着个陈王嫡女的名分,心中又有些不满,不经脑子就开口道:“方才我就看妹妹脸色有些难看,莫非是不满意这场婚事,对陛下心生怨怼不成?”

    叶雁飞站住脚,突然感到了久违的怒气和不公,她从不惹事,事事顺从,可一定要自己跌入万丈深渊,这些人才肯摆休吗?

    她控制不住,转身欲把多年积压的愤恨倾泄而出,却不料陈王比她抢先一步,衣袖带风,狠狠扇了女儿一巴掌:“放肆!郡主和陛下岂是你能议论的?!”

    叶颖儿捂着脸,手指微微发抖,满眼不可置信,不知道一向偏爱自己的父亲今日为何如此严厉,竟为了叶雁飞责骂自己。

    一个所谓的郡主荣封,一两句好话,就想让她忘却掉这些年来的苦楚么。

    叶雁飞慢慢恢复冷静,她感受到不远处父亲向她投来的希翼的目光,内心又慢慢平静下来,一丝苦楚油然而生。

    她不想再看见这对父女,也不顾一旁怒目相视的王妃,径直回了西院。

    ...........

    北军营,钟汜郑和一群将领在帐篷内讨论明年攻桓国的具体策略,一个军士来报,说陛下已经下旨封陈王的三女儿为荣安郡主,择吉日与大司马成亲。

    钟汜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一怔,一时还没想起这事,随即反应过来,谈谈说声知道了,继续和将士们议论战事。大帐里众人听了这个消息,一时表情都有些奇怪,大多不忿,似乎为钟汜打抱不平。武官向来同心,一时间大帐氛围有些沉重。

    半个时辰后,钟汜宣布散帐,让将领们离开,说做武将的一年到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回趟都城,多找些时间和妻子儿女在一起享享天伦之乐。

    众人走后,四下消静,帐内传来低语之声,不一会儿,一人语气渐渐高昂:“大司马在外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陛下焉能如此对待功臣?”

    钟汜脱下督军时穿的战甲,瞥了他一眼,笑了笑:“陛下一心想干什么,做臣子的又能如何,我今求娶皇室女,也给陛下放自己人到我府中的机会,他大可安心了。”

    同他说话的年轻将领名叫薛子期,骁勇善战,方二十出头就封了中郎将,钟汜颇为看重他,在外作战时常让他随着自己,他倒也生了一副侠肝义胆,历来看不惯不公之事,从前军营里有几个毛头小子爱欺负人,薛子期单枪匹马,当着营中军士的面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不敢再作恶。

    他跟着钟汜出征,亲眼见到他为了杀敌夺城,保卫疆土几次受伤险些丢了性命,如今陛下却猜忌于他,钟汜为了消除陛下猜疑,还主动娶一个必定别有用心的女子,他觉得不值。

    钟汜倒是觉得没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累了就回去,改日请你喝我喜酒。”

    薛子期听出他让自己走,无法,只得把气闷在心中,离开军营。

    在外人面前,钟汜表现的不在乎,这是他历来的习性导致,不愿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弱点把柄。可站在沙盘前,那日宴席后陛下把他招入暖阁说的那些话,又一次冒出来,仍旧历历在目。

    他两指放在沙盘一桓国城池旗帜上。

    陛下此刻,应在为我即将娶那郡主高兴吧。

    他轻轻一推,啪——

    旗帜软绵绵塌下来,城池失守,就如同他曾无数次看到过的那般。

    腊月十三,大吉之日,坊间都在传,威震朝野的大司马要和陈王府的荣安郡主成亲。

    接接亲的队伍一早就到了陈王府,花轿红妆,吹打乐手连绵了整条街道。按照正常来说,叶雁飞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嫁妆,但这次毕竟嫁的是大司马,且是陛下赐婚,陈王府自然添了些,且这一对嫁妆中,有三分之一的都是披了锦缎的空箱子,看起来数量繁多罢了。

    天还没亮,嬷嬷就来西院给即将成为司马夫人的叶雁飞梳妆,头饰又多又重,压的叶雁飞脖子疼,覃娘走进来,看到打扮好的叶雁飞娇艳无比,称得上是倾国姿色,这些日以来,沉重的心情中终于又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她的姑娘这样好看,不信会有人不喜欢。

    “时辰到了,婢扶你出门。”她搀着叶雁飞起身,走出屋门,再到院门。叶雁飞停下脚步,看了眼这座伴她长大的院子,深觉没什么好留念的,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新娘子出门!”随着一声呼,叶雁飞走到正堂,朝着父亲嫡母跪下,盈盈一拜,说了几句来日安好,勿念己身之类的场面话。

    王妃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了下眼角,从头上摘下一根簪子,递到她手中。

    “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如今你嫁,我纵然不舍,也盼你幸福,这根簪子是当年你娘留下的,你且好好收着。”

    听了此话,原本强忍厌恶的叶雁飞惊愕抬起头,正好撞见从王妃眼底划过的嘲弄。

    她怎从不知母亲留下过一根簪子?正要问个究竟,王妃打断了她,抢先开口:“吉时已到,送三小姐出门?”

    在仆妇的簇拥下,叶雁飞上了花轿,握着簪子的手心发湿,礼乐声震天,花轿却迟迟没动。她回过神,问怎么回事。

    覃娘说是新郎还未来接亲,花轿等等才能走,让她莫要着急。

    叶雁飞这才反应过来,此时该来接亲的大司马连面都没露,她放下轿帘。

    大司马日理万机,自己又非他良人,怎敢还妄想他接自己呢。

    一人忽乘快马从北边奔驰而来,覃娘一喜,还以为是大司马,谁知到了才失望,原来只是他手下一个副使。

    他与覃娘低语两句,叶雁飞先是听到覃娘压低声音同那副使争论什么,而后没再听到有人说话。

    须臾,鼓乐齐鸣,花轿开始缓缓在街道上行走,叶雁飞撩开轿帘瞟了一眼。果然,轿边并无新郎身影。

    她沉默片刻,把头从帘子外面缩了回去,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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