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县落雨了。

    夏季的风中夹杂着凉意,山隐在雨中,投下朦胧的影,偶而几声鸟雀号叫,划破沉沉天幕。

    局里留有两个值班人员。

    “观众朋友晚上好,下面让我们一起关注天气。今天下午6点中央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警报…在云南南部…以及周围地区还有……一带可能会出现大雨,个别地方甚至会有暴雨……”

    老刘搓了搓手,将收音机的天线又拔高了些,“这收音机,早该换喽。”

    一旁的辅警小张手拿着保温杯接茬:“可不是,就这老爷机,天气预报都听不清楚。”

    “不过刚刚听着雨是停不了了,勇哥他们配合靳队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他向饮水机走去,苍县苦寒,小张习惯了枸杞泡茶,温补养生。

    “那群马仔,滑溜的很。今日凑巧群众举报,能不能抓着,还得另说……”老刘正欲继续搭腔,却见门口进来了个姑娘。

    二十出头的模样,外穿Patagonia的冲锋衣,扎着高马尾,像春日舒展的柳条。手上却戴着一条苍县常见的珠串,质地不纯,像是刚从哪个小摊上淘来的。

    那双眼尤其出挑,眼尾一颗泪痣,不觉魅人却如秋瞳剪水,清明又可怜。

    格格不入的存在。

    苍县可没有柳条,也没有这么灵的姑娘。

    “您好,我找靳疏竹。请问他在吗?”夏泠将伞面的雨珠抖落,收起后靠在门口,进门询问一旁的老刘。

    “靳队?”老刘有些诧异。苍县喜欢靳队的姑娘挺多,这般样貌来寻人的还是头一份。

    倒不是以貌取人说苍县不好,而是苍山海拔高,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此地区的人们大多面颊红润,衣着朴素。姑娘们热情大方,像北风秋草,冬日暖阳,眼前这个,似娇花照水,江南新月。

    靳队少言寡语,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几句礼貌劝退,仍不堪热情之扰。直至某日石破天惊一句“喜欢男人”,打趣追逐者才渐渐消失。

    老刘虽与他不是共事,但也没听说有哪个姑娘和他走的近。上一次和女生说话估计还是去街头买豆腐的时候,卖豆腐的孃孃恨不得认他做儿子,真真是招人喜欢的紧。

    “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老刘语气和蔼。

    “一些私事。”姑娘笑起来,露出梨涡,刚进门时给人的清冷感荡然无存,像只可爱的猫咪。“这是我的名片,您能在他回来后帮我转交吗?”

    “好的。”老刘接过名片,“夏泠”两个字映入眼帘。

    名字像人一样瓷碗叮当响。待回过神来,姑娘已经出了门,展开伞,快步走进雨幕中。

    夏泠在一家旅馆门口停下,这是她刚来时定好的住宿之所。

    苍县鲜有外地人前往,少数民族居多,处于两国边界,鱼龙混杂。唯一吸引人的便是坐落于雪山脚下,每年慕名而来的人不知凡几。

    “悦来客栈”四个大字虽漆迹斑驳,但胜在里面环境清净雅致,已是这座小城比较好的旅馆了。现在是旅游淡季,没什么人。

    老板娘杨娟正在厅前用刨子将土豆刨成丝,看到她回来笑着打招呼。

    “小夏,你回来啦!”杨娟是江城人,老公闫勇是当地刑警,多年前在大学相识相知,嫁来这里。闲聊时知道夏泠来自江城的临市,对她十分亲近。

    “晚上我做几个菜,等会一起吃。”她热情的招呼道。杨娟的女儿露露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着剥毛豆,偷偷看着这个进门来的漂亮姐姐。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了个煎饼果子,不饿,谢谢姐!”夏泠露出笑容,梨涡显现,婉拒道。

    “来嘛来嘛,煎饼果子怎么够,晚上遭饿,孩他爸出任务去了,过几天回来,我和露露两个人也吃不完,你来嘛!”

    盛情难却,夏泠找了个小板凳,坐到露露身边,捡起豆荚开始一起剥豆子。

    杨娟麻利的将土豆放进淘菜盆里过水,冷不丁看到姑娘手上的珠串,笑道:“小夏你这手上戴着的是在路口买的吧?”

    姑娘点点头,像只猫儿,得意的晃晃手上的珠串:“可不是,路上有位阿叔在摆摊,他说这是苍县特有的檀木,奈何家里父亲重病急用钱,便只收我八十,还夸我漂亮哩!”

    不过是常见的黄金木。杨娟笑着摇了摇头,这姑娘,平日不做表情一种难以接近的清冷,开口就露了天真,老王在那摆摊多年,怎会看不出她一开始是在假装老成。只是王父确实一直需特效药救命,左右戴着也无事,便不再多言。

    一旁的露露看着旁边笑意盈盈的姑娘,大大的眼里充满好奇。

    夏泠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顺手从口袋掏出一条巧克力给她,“露露真乖。”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帮忙洗完锅碗后,夏泠上了楼。

    她刚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合照,楼下突然“砰”的一声,夏泠将照片放进口袋,匆匆下楼。

    老板娘杨娟拿着手机,失了魂魄般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的念。

    “孩他爸……”

    “姐,怎么了?”夏泠赶快上前扶起她,问道。

    “局里打来电话,说孩他爸中了一枪,晕了过去……”杨娟眼眶通红,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手紧紧抓住夏泠的衣袖。

    “姐,你别急,现在在哪个医院,我这就开车带你过去。露露还小,也和我们一起吗?”夏泠轻声安抚她。

    “对…对…我要去医院”老板娘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挣扎着爬起身“露露一起吧,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好,我这就去取车,你等我……”夏泠飞快将车开了出来,将露露抱上后座,载着母女俩向医院疾驰而去。

    雨比回来的时候大了。

    几点如豆的灯光藏在雨雾里,路面隐隐反出银光。夏泠不敢开太快,却也是心急如焚。

    车子一路震荡,猝不妨前方一个巨大的水坑,她躲闪不及,雨天路滑,一时竟是进退维谷。

    “头,前面好像有辆车卡了。”李文和靳疏竹从医院回来,正开着,忽见前方一辆mini似是定住,雨幕中远远看去,是个高挑的姑娘,打着伞,绕着车团团转。他不禁开口道:“这个点儿,咱要不下去帮把手?”

    “你先待在车上,我去。”一旁的人揉了揉眉心,伸手拿了雨披下车。

    夏泠顾不得大雨,飞速从路边捡了几个石头垫了垫,接着试着上车发动,泥浆飞溅,车轮依旧原地打转。

    她正欲再次下车,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驱动车子前行,放下解安全带的手,她抬头向倒车镜望去——

    暴雨如注,映出男人四分五裂的脸。

    雨水顺着高挺的眉骨一滴滴滑落,靳疏竹抿着唇,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黑色的雨披上,露出的袖口已是湿透。手上青筋凸起,他沉默着向前推。

    车子还在水坑里打滑,夏泠心慌意乱,连忙放了离合。

    熄火了。

    她怔愣着,听得有人敲了敲车窗:“您好,苍县刑警大队靳疏竹——”

    看见姑娘的脸,男人似是顿了一下,情绪就像雨滴落入水坑,悄无声息。他弯下腰,语气温和:“手动档,离合不要抬太快。”

    “好…”手忙脚乱中,车子呜呜了两声,又歇了火。

    夏泠有些囧,偷偷瞄他。

    惊讶、失措……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好像他们从来只是陌生人。

    “你先去后面车上。”

    “啊?”

    靳疏竹从后面的车里拿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递给她,转身冲那边招了招手:“磊子,把车开出来。”

    “好嘞,头儿。”章磊利落下车。

    杨娟刚哄好后座不安的孩子,探头过来,看见窗外的章磊和靳疏竹,讶异道:“靳队长,你们怎么来了?”

    “嫂子。”靳疏竹打了个招呼,声音很轻:“先让磊子送你们去医院?”

    “闫勇他……”杨娟踌躇着问道。

    “人救回来了,醒来还要几天。嫂子且宽心。”靳疏竹答。

    “那就好。”杨娟只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思忖了一下,将钥匙从口袋掏出来:“雨天路滑,小夏这孩子为我们奔波了一晚上,可否烦请你送她回去,我那边还有空房,靳队长你先将就一下,明早小章再来接你。”

    “好。”男人答。

    夏泠云里雾里地上了车,直到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去,随着机动车发出的声音,自己“泥足深陷”的小车被开走,那男子向车窗敬了个礼,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没给她多思考的机会,车门“刷——”地拉开,雨丝被风裹挟着向车里冲又被人影截住,她抬头,一脸疑惑。

    “你去副驾。”雨水将雨衣刷的锃亮,靳疏竹站在车门前,像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换个衣服。”

    啊?

    夏泠想过很多种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未想过在这样狼狈的场景下,自己像提线木偶一般,听令行事,但她还是飞快转过头,闭上眼睛。

    靳疏竹将雨衣脱下来,抖落上面聚集的水珠,叠好放进后备箱,抬头看见前方那面小镜子。

    他看见镜子反射出捂着眼的姑娘。

    和男人扬起的嘴角。

    镜子中的人将嘴角压平。

    ……

    夏泠听见车门开关的声音,再睁开眼,男人已坐在身边。

    “欸?你……”她刚想说“你怎么没换衣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似是看穿她的疑惑,靳疏竹道:“杨嫂让我先送你回去,章磊送她去医院。雨衣不方便开车,见谅。”

    夏泠看见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袖口,将湿了的衣袖摞上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腰旁。

    “你干嘛?”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夏泠一惊,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安全带。”男人指了指她身旁空着的按扣,拧了车钥匙。

    姑娘的嘴像拉链上了锁,不说话了。

    靳疏竹的车开的很平稳,可是这条路明明很多坑。车里气氛沉闷,终是男人开了口:“为什么来?”

    “我们团队在苍县采样,知远哥也在。”似是犹豫了一下,夏泠继续道:“过几天就走。”

    “山上注意安全。苍山天气多变,多穿点,带雨披。跟团队一起,别迷路。”

    “好。”

    似是一种默契,没有人纠结三年前,也没有人问三年中,更不会在意三年后。成年人的再次相遇,或许泯然一笑,谁会记得从前。嬉笑怒骂,爱恨嗔痴,化为抔土。

    为了避免尴尬,夏泠从口袋拿出手机,许知意几分钟前给她发了消息。

    南风知我意:“见到他了?”

    小叮当:“谁?”

    南风知我意:“你青梅竹马的楚师兄不是在苍县?还能有谁?”

    小叮当:“不是。”

    “不”字还没打完,突然的刹车让她的手机差点飞了出去。

    “没事,刚刚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坑。”靳疏竹淡漠道。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曾经的少年爱人同坐一辆车,一路无言。

    她在等他开口,回应的却只是沉默。

    两个人迈过长廊,路过滴嗒的屋檐,男人开了锁,示意她进去。

    “你?”夏泠不明所以。

    “队里有事,先回了。”靳疏竹将钥匙递给她。

    “好的,今天谢谢你。”

    沧海一粟,不过蜉蝣。很多很多年间,衣衫样貌不同的男女,哪怕起点相同,交错相离者不可胜数。纵有幸结伴一程,殊途同归者亦寥寥如零落星。

    三年能改变很多,所有人都在向前走。

    纵使现在,他们重逢。

    夏泠说不上心底的失落,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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