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碧空如洗。

    远处的雪山似端庄的神女,她冷冷的看着空荡的街口驶出一辆小车。

    楚知远一月前便来了苍山,说是新发现近危物种水晶兰,走不开,此番夏泠和许知意她们团队则是为了苍山的一片红豆杉群落。院里想着地广人稀,去也有个照应,便一起打包来了。

    眼下雨刚停,不宜上山。

    露露还没醒,杨娟早早地便去了医院,托夏泠照料女儿一段时间,中午便回。

    谁知小姑娘醒了便哭闹着要爸爸妈妈,想是被前两天的事吓得不轻,她暂时无事,便开车去了医院。

    夏泠从门口的小窗往里看,闫勇还未醒,露露乖巧地跑到他身边,不肯走。杨娟看见她俩,拿起饭盒起身出门,却见靳疏竹和李文从另一头过来。

    “这是?”李文和杨娟打了个招呼,悄悄用胳膊撞了下靳疏竹。

    “没事。家里妹妹。”靳疏竹拎过杨娟手里的一次性饭盒,也没推门进病房。

    “医院病人要静养,外面说。”

    “露露,你在这里陪一会爸爸,妈妈和叔叔们说些事情,一会儿就回。”杨娟交代好女儿,几人向停车场走去。

    靳疏竹和李文走在前,夏泠落在后面,和杨娟聊些家长里短,听不清前面两人耳语些什么。

    夏季的苍县并不炎热,云只是飘飘然落在头顶,也没有前几天山雨欲来的郁气。花花草草冒出脑袋,身姿舒展,全然不记得自己耷拉的模样了。

    “靳队长,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杨娟面容疲惫,眼里却隐隐的有些安定。

    “哪里的事,嫂子,是我没照顾好闫哥。”靳疏竹微微弯腰,摇了摇头。

    “不辛苦,”李文也接茬道,“闫哥这下也能多陪陪嫂子哩!”

    “瞧你说的。”杨娟笑的苦涩,“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医生说情况还好,我这心也暂时落地,出任务的时候反而天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她旋又低声说。

    “靳队长,你闫哥这边就不用管了,醒了我打电话给你们,一会你带他们几个去吃个饭,大家也去去风尘气。”杨娟不是哀怨的性子,继续道:“我先上去了,汤还热着呢。别送了,人多医院里不方便。”

    靳疏竹将塑料盒扔进垃圾桶,三人目送着杨娟上了楼。

    “走吧。”靳疏竹转身打开车门。

    李文连忙摆手:“不了,头儿,我骑自行车来的,所里还有事,我得先回去。”

    “嗯。”男人对他颔首,“注意安全。晚上喊章磊老刘他们一起出来吃个便饭。”

    靳队这种一竿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今天居然让他注意安全?要知道共事之后除了公事这哥们嘴里就没冒出过一句别的话,更别提关心他了。

    空降的大队长嘛,他懂,人傲着呢。况且干这行,不能话多。平时又是个冷面冷情的主,无趣得紧。

    今天可真是孟光接了梁鸿案。

    “好嘞!靳队放心!”李文吹着曲儿蹬上那丁零当啷的老自行车悠哉悠哉往所里回。

    路上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大概,一开始那句“走吧”不是对他说的……

    就说靳队今天怎么那么贴心给他开车门。

    停车场里钻出头的小花在微风中得意的晃着脑袋,纵未连成锦缎,也在停车场绣出一块块紫色的手帕。夏泠看着夹缝中生出的花儿,竟有些出神。

    “它叫紫花苜蓿。”一旁传来靳疏竹的声音。“苍县海拔高,这种草适合放牧。”

    “很漂亮。”夏泠笑着说。

    踌躇了一下,又道:“为什么说我是家里妹妹?”

    “大你两岁,不是妹妹?”男人反问。

    话出口,两人都怔愣了一下。

    夏泠语塞,她以为那天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想和靳疏竹以其他任何身份相处。

    想了想不过几天时间,解释还麻烦,随他去吧。

    车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

    “阿强特色菜”五个大字映入眼帘,浓浓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个阿孃正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择菜,看到车在门口停下忙起身招呼。

    “下车。二楼如意厅。你先进去,我打电话给他们几个。”靳疏竹先下了车,为她拉开门,又对那老人高声道:“阿孃,我和李文他们今天在这吃饭,劳烦您先带这小姑娘进去!”

    老人脸上洋溢出笑容,“好嘞,好久不见你们几个!”

    靳疏竹将夏泠推到前方,耳语道:“阿孃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听得见,你跟着她到一楼前厅,二楼你自己上楼走到底就行。”

    夏泠脚踩帆布鞋,牛仔裤,长发几近腰际,跟着老人往前厅走去。

    饭店不大,名虽起的接地气,但隐有意趣。门口是个小院,围了些辣椒白菜,还有一片片紫色的小花。

    “这是连枝草,”老人看着夏泠,介绍到。在门口她就注意到夏泠,盘靓条顺,肤色白皙,嫩的似是能掐出水,这可是头回见小靳带姑娘来,那叫一个热情非凡。

    “这花真好看。”夏泠指指地上,凑近老人耳边道。

    “牛羊喜欢,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的种子,好养活。”老人顺手摘下一支给她,“闺女可是我在苍山这么多年见过最水灵的嘞!”

    姑娘也不嫌,高高兴兴的将紫花夹在耳畔,道了谢。

    什么高大上的学名紫花苜蓿。

    原是叫连枝。

    到了大厅,夏泠婉拒了老人的热情带路,独自上了二楼。

    包厢不多,如意厅就在走廊的尽头。说是“厅”,房间很小,装修简约,胜在干净。

    夏泠正打量着,楼下的脚步声混着话语隐隐约约传来。

    是李文他们到了。

    “李文和章磊你见过,其他都是各个队里兄弟。”靳疏竹先上了楼,瞥见姑娘耳边的花,面色似有些不自在,转身与其他人说:“刚结的案子,老闫受了伤,就不庆祝了,这些天大家都挺辛苦,待会一起吃个便饭。”

    “受了杨姐叮嘱,吃完我就送你回去。”男人似乎比才来时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状态。

    正欲开口,听到一道夹杂着喜悦的人声。

    “靳队,大伙都来了,刚刚杨姐打了电话,说闫哥醒了,嘿嘿……”来人和靳疏竹相同着装,肤色黝黑,身材精瘦,话语里都是爽朗的笑意。

    “哎,姑娘,不好意思,走错厅了……”看到夏泠,他摸了摸脑袋,退出去几步又看看门上的字。

    “不是,姑娘,是不是你走错厅……”“厅”字还没落地,小伙看到了一旁的靳疏竹。“靳队?这……这是?”他似是震惊的不轻,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不…不会是嫂子吧?”夭寿,苍县的少女少妇要失恋,无欲无情大队长都要有媳妇啦???

    “不是。”队长看了姑娘一眼,肯定的给出否定的答案。

    “邻居妹妹,来苍县办事,叫夏泠。”靳疏竹解释道。“夏泠,这是队里队员,王宇。”

    “嫂…呸…不是,妹妹,你好你好!”王宇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在二人间滴溜乱转,就差把不信写在脑门上了。

    笑话,他是干刑侦的,就靳队这性子,不要怪他不敬,人死了三天嘴还是硬的。

    “你好!”夏泠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叫我夏泠就行。”

    厅里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几个人,那天见到的章磊和所里的老刘他们也来了。夏泠一一打过招呼,待大家都坐下后落座。

    因着是寻常聚餐,工作上的事也只隐晦提及。

    “靳队,供了吗?”李文有些急切,也顾不得夏泠在场。

    “那群马仔连线人都不是,说白了就是铤而走险帮运货的,抓了也没用,接触不到什么。幕后另有其人。”

    “一群鳖孙,尽干些害人勾当。”王宇咬牙,恨恨的说。

    “怕什么,这批货没送出去,不怕他们不出头。”靳疏竹伸手将夏泠的碗筷一并烫了,淡淡的说。“他们可比我们急。”

    众人未再细论,此事按下不表。

    眼神却都不由自主飘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拿过刀,打过枪,头一次见给姑娘烫碗筷。

    王宇坐在靳疏竹的另一边,笑嘻嘻将自己的碗也递过去,男人没动,轻飘飘觑了他一眼。

    “害,不是,我是看你们涮过的水没地倒,倒我碗里,我离门口近,等下一起倒水池。”王宇讪笑着收回手。

    他是苍县本地人,年纪不大,却是苍县公安局最早的一批缉毒警,队长本是陈立身,后来陈立身成了局长。靳疏竹三年前突然空降大队长,流言四起,都说他是陈局的亲属,靠关系在边境呆个一年半载,回来好高升。

    那年的靳疏竹,刚刚大学毕业,据说还是高材生。跟麻秸秆一般,瘦瘦高高,又肤色白皙,看上去斯斯文文,偶尔露出腼腆的笑意,当个文书还勉强可信。因着这些年陈局的努力,贩毒现象减少很多,但就是他亲儿子,大清早亡了,子承父业也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队里自是有人不平。往后出生入死的兄弟,怎能是如此蝇营狗苟之人。

    少年从来没有解释过一句。王宇眼见他肤色从白皙一点点由红变黑,与之相伴的是面容越来越严肃。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密林之下伏击,危险境地,也不顾生死护住队友。

    他不要命,或者说,要不是有着某股信念支撑着他,他更愿意死了。

    没有人再有异议。

    靳疏竹依旧少言寡语。如果说初见时他只是个看上去羸弱的少年,现在这个男人恍若古井无波。

    一待就是三年。

    除了当初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知道,如今不苟言笑的大队长,在想什么。

    回想当初,他只是话少了些,其实为人礼貌,偶尔搭上几句也语调平和,王宇还见过他帮街头奶奶抬桌子。然边境呆久了,在和毒贩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磋磨出一股甩不掉的威压与锐气。

    让人不觉有点怵他。

    王宇就是当初那个险境中被护住的人。从那以后,便不由得对靳疏竹亲近起来。

    他知靳疏竹只是看着冷,也知他心里有一个人。直至今日见到夏泠,才知道大队长抽屉里藏着的那张蓝底证件照是谁。

    照片上的姑娘,就是这位邻居妹妹。

    有心帮队长一把,靳疏竹不愿,大家也不好多打趣。王宇将心思按下,把涮过的碗递给他。队里不兴酒桌这一套,也就都老老实实吃着。

    夏泠只觉得快要窒息。

    桌上气氛怪异,只要抬头,一不留神便与他人悄悄投来的目光相撞,他们看看自己,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靳疏竹,却又集体失语,饭扒的比谁都快。

    “我先回去可以吗?”她飞速吃完,悄悄问旁边的男人。“好像因为我你们都不太自在。”

    “不用管他们。你吃你的。”靳疏竹看了眼姑娘的饭碗,这么一小碗她就饱了?

    小鸡啄米都比她多。

    “我也不太自在。”夏泠小声说。

    “行。”靳疏竹起身,“我先送她回去,你们慢慢吃,不够再找强子加,挂我账上。”

    众人嘻嘻哈哈应着,只见男人和姑娘出了门,都松了一口气。

    笑话,屋里一排灯泡,谁都不想先亮。王宇,回去拉练没得跑。

    靳疏竹又让厨房炸了一袋南瓜饼给姑娘带着,临走时嘱咐道:“楚知远明天就回,你们上山注意安全。”

    真把她当妹妹了。

    两三天的便宜妹妹。

    二人到了客栈,夏泠在心底暗道自己不争气,不知别扭什么,普通同事相处就是。

    既是“邻居妹妹”,想起昨天和许知意的谈话,她回过头伸出手:“你的微信给我。”

    靳疏竹看着她,难得眼中带了些疑问,还是耐心道:“没有微信,私人号……”

    “我答应了知意帮她要你的微信。”没等男人说完,姑娘进门,头也没回,话语散在风中:“没有算了。”

    楚知远这边刚结束就收到了靳疏竹的电话。三年前靳疏竹还未毕业就突然消失,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没有人知道,他俩还有联系。

    “夏泠来苍县了。”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楚知远莫名听出一股郁闷,一边修剪着一旁的草木一边说:“我知道。”

    “早点带她回去。”

    “靳疏竹,你不是我们的亲哥。”楚知远没应他的话,“你,我,夏泠,也不是当初的我们。”

    “若是你觉得,她是为你而来,未免太自信。”

    “苍县什么地方你不知道?”靳疏竹没头没脑的反问他。

    “我知道。”楚知远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三年了,你找到真相了吗?死去的人,是希望你我好好活着!”

    “那你就带着她,离得越远越好。”

    楚知远不再言语,两方在电话里长久的沉默。

    靳疏竹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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