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暮春之地边境，一只无色鸟带着一具尸体正在靠近。
已经提前收到领主命令的守卫们放开岗哨关卡。
伯劳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宋为妍。
尤利塞斯的躯体被一层薄冰覆盖，皮肤、血肉，甚至毛发，都还如生前一般，保存得完好无缺，甚至就连脖颈处的伤口也被修复过了，原本狰狞狭长的刀伤愈合了，只留下一点浅色的疤痕。
作为挑起人类战争的罪魁祸首之一，安蒂蒙德已经被人类同盟审判过了，而尤利塞斯，这个死去的黑暗魔法师，本该被挫骨扬灰。
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战争结束了，阴影也散去了。
但是魔法师的眼睛里，仍能看见世界的黑暗。
大地的阴影像一缕阴魂不散的鬼影，在世界边缘徘徊。
宋为妍暗中留下了尤利塞斯的尸体，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见到这位“音容宛在”的黑暗魔法师，无论是神圣一族的这几位，还是蓝斯和图加，都很意外。
亡灵之术，能让死者短暂地重返人世，并且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宋为妍提出这个术的时候，蓝斯有点犹豫。
他一脸为难：“你确定要这样做？”
宋为妍觉得对方演得太过了，有点浮夸，只好又重申了一遍：“尤利塞斯一心想杀我，死了还不安生，我不介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句话约等于在说，她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这种操作实在是有点超出神圣一族的正常想象范围，克洛斯和吉罗德都在斟酌。
费兹杰勒抢先开口：“这么做不太合适吧？”
宋为妍反问：“那各位有别的办法解决他？”
位于迷思山脉的这一部分大地阴影，原本只是以背叛者的头颅为依附物，被封印在地底深处，但现在，他得到了新的力量来源，也就是尤利塞斯的主动献祭。
两个黑暗的灵魂在阴影之中互相交融，混沌的意识很快就会成长起来，如果放任他继续到处选择目标，然后袭击、吞噬目标的灵魂，就是在放任大地的阴影重现人间。
神圣一族要是有办法彻底消灭背叛者的意识，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犹豫不决了。
宋为妍现在也没办法解决这颗黑暗的种子，但是尤利塞斯对她来说已经是老对手了，把黑暗魔法师的意识单独剥离出来，削弱阴影的力量，让他重新被封回地底下，还是有可能的。
费兹杰勒还没回过味来，劝她：“背叛者的头颅不腐不灭，在迷思山脉的封印之下数百年，依然阴魂不散，反而彻底融入阴影之中，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最好不要轻易冒险。”
“那您可想多了，”宋为妍表示，“我可没想要当这个送死的英雄，只不过是送尤利塞斯一程，让他彻底安息而已。”
蓝斯看向尤利塞斯的尸体，终于松口道：“亡灵之术的效果如何，我不能保证。毕竟，尤利塞斯在死前对自己使用了献祭之术，他的灵魂被阴影吞噬、融合到了什么程度，我们无从得知。”
“那就试试看吧。”宋为妍的决定下得很快。
神圣一族的人大概不太认同这样的做法，但是又找不出理由阻拦。
阴影之中的那个意识，融合了几百年前的背叛者、以及现在的黑暗魔法师尤利塞斯的灵魂，这两位诈尸时首选的复仇对象都不是神圣一族。
就算是大魔法师克洛斯想插手，也挤不进去。
宋为妍和蓝斯带着尤利塞斯的尸体，去准备亡灵之术了，图加也跟着一起走了。
留下克洛斯和暮春之地的正副两位领主相顾无言。
费兹杰勒一开口就很有风凉话的感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背叛者一朝现世，重回人间，首选的复仇对象，居然是曾经追随他、被流放至极北荒漠的堕落一族，真是让人意外。”
吉罗德这会儿倒是和自己的叔父统一了战线：“大魔法师，您看，怎么办呢？”
克洛斯面无表情：“还能怎么办？除非格雷戈复活，那背叛者就会立即转移目标了，我们也没空在这里谈论这些无用之话了。”
亲手砍下背叛者头颅的人，是当年的大魔法师格雷戈·穆莱，算起来还是克洛斯的先辈，也只有他能这样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如果格雷戈还活着，那背叛者的意识绝对会瞬间压倒一切，成为阴影之中的主导意识，将复仇的首选对象锁定为神圣一族，展开屠杀。
现在，堕落一族为了离开极北荒漠，在艾兰赫斯给出的选择面前，成为了他清洗极北荒漠的帮手，相当于做出了和当初追随背叛者的先祖背道而驰的选择，在背叛者的意识看来，这或许不叫弃暗投明，而是背叛。所以，最先死去的是堕落一族的魔法师。
又因为尤利塞斯这个新的献祭灵魂刚刚融入阴影，他的意识暂时在第二回合占了上风，一心追着宋为妍解决私怨，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绝望又疯狂的恶鬼。
克洛斯丢下吉罗德和费兹杰勒，没来得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暮春之地。
亡灵之术需要七天时间才能生效，他要在那之前，将艾兰赫斯找回来。
只有神圣一族的大魔法师知道，艾兰赫斯突然离开坠夜之城的原因是什么。
人人都知道，当年的大魔法师格雷戈亲手砍下了背叛者的头颅，以神圣之火焚烧他的身躯，使其化为灰烬，也知道，这颗头颅如今还封印在迷思山脉地底之下。
但只有穆莱家族的历代大魔法师继任者，以及神圣一族的历代王族知道，格雷戈不仅仅留下了背叛者的头颅。
格雷戈从背叛者身上留下的另一样东西，是记忆。
神圣一族的人，往往拥有漫长的岁月，越是力量强大者，越是如此，当他们的岁月终于走到尽头时，许多人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记忆。
这也是溯魂之术一开始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将一个人的生平记忆尽数回溯一遍，凝聚成记忆水晶，然后封存起来。
这样一来，即使这个人的生命就此停止、消失，记忆却仍然鲜活。
神圣一族的人认为，如果要彻底杀死一个人，就应该连同这个人的记忆，也一并毁去。
在神圣一族位于大地西南方向的领地，记忆山谷之中，封存着许许多多这样的记忆水晶。
据说，记忆山谷的领主避世不出多年，大小事务一概不管，放任东西领主争权夺利，甚至进一步演变出又多了两位东西副领主的荒唐局面，就是因为沉迷记忆水晶之中的昨日世界。
一个沉迷于记忆、活在幻境一般的昨日之中，而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的荒唐者。
艾兰赫斯居然放任这位荒唐的领主继续这样虚度岁月，族人之中纷纷猜测，最终一致认为，一定是因为属于上一任王后——也就是艾兰赫斯的母亲的记忆水晶，也在记忆山谷之中。
虽然这确实算得上是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全部的真相。
至少，应该加上背叛者的记忆水晶也在其中这一条。
大魔法师格雷戈曾经留下过遗言，这件事，同样鲜为人知。
这位穆莱家族历史上最有名的大魔法师说，当时的背叛者，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大地的阴影，与那个生于混沌之中的黑暗意识融为一体，毁去他的躯体、封印他的头颅，都无法彻底杀死他，但当有一天，记忆的期限也到了尽头时，他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艾兰赫斯在坠夜之城的时候，收到了记忆山谷领主的传信，背叛者的记忆水晶，开始消散了。
在这个世界上，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记忆，没有人能永远留下它们，魔法的力量终归也是有限的。
而人的记忆比世界的记忆更加脆弱。
记忆的消散同样没有规律，也许只有时间知道其中的奥秘。
艾兰赫斯踏进记忆山谷的领地范围时，此地的领主睁开了眼睛。
“珀夕瓦尔·守卫，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艾兰赫斯从魔法阵的光圈之中走出，见到这位领主时，首先责问道。
传闻中沉溺于虚幻记忆构成的世界、看不见现实的荒唐领主单膝下跪：“请原谅我，殿下。”
珀夕瓦尔请罪的话说得很有诚意，但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好在艾兰赫斯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确认这位“不靠谱”的领主精神还算正常之后，艾兰赫斯直入主题道：“是你传信说，536号记忆水晶开始消散了？”
“是的。”珀夕瓦尔点头称是。
背叛者的记忆水晶在这里只有编号，就算是珀夕瓦尔本人，也不能随意窥探记忆的主人是谁。
记忆有时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有时候又像漩涡，贸然凝视其中的内容，就会有陷入其中的风险。
对536号记忆水晶的状态加以特别关注，是珀夕瓦尔的职责之一，他荒废了许多作为领主本该负责的职务，但至少还没有忘记这一点。
艾兰赫斯让珀夕瓦尔将536号记忆水晶取出来。
珀夕瓦尔毫不迟疑地照做了，直到他看见艾兰赫斯没有停留之意，打算带着水晶马上离开时，才假装无意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殿下这就要走了？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另一份记忆来的。”
艾兰赫斯当即反问道：“什么另一份记忆？”
珀夕瓦尔脸上故作心虚的神情一闪即逝，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此时再想遮掩，已经晚了。
艾兰赫斯的目光洞若观火，看似平静的语调之间满是压迫感：“说清楚。”
珀夕瓦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道：“乌瑟法长老或许告诉过您，记忆山谷之中，有一颗记忆水晶，是属于您的。”
穆莱家族的乌瑟法长老是看着艾兰赫斯长大的人，艾兰赫斯的母亲还在时，乌瑟法就已经是穆莱家族的长老了。
艾兰赫斯察觉自己的记忆缺损之时，曾经去问过乌瑟法，他确实承认过，艾兰赫斯曾经有过十年无法追溯的记忆，而这份记忆的消失，是艾兰赫斯的母亲亲手所为。
但乌瑟法没有明确告诉过他，这十年的记忆被封存在了水晶之中，并且就在记忆山谷，由珀夕瓦尔保管。
艾兰赫斯的脸上喜怒难辨，珀夕瓦尔只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窒息感，四周空气的流动仿佛一瞬间都静止了，珀夕瓦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将要付出不可预料的代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珀夕瓦尔才听见艾兰赫斯的命令：“把那颗水晶取出来。”
珀夕瓦尔如释重负：“是。”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有点早。
艾兰赫斯在拿到那颗属于自己的记忆水晶时，一眼就看出了上面有被窥探过的痕迹。
无处不在的压迫性力量刹那间将珀夕瓦尔全身包裹起来，无形的绳索绞紧了这位领主的脖子，而他毫无反抗之力。
“殿下……饶……命……”珀夕瓦尔的眼睛因充血而布满了红血丝，恐惧的情绪不断放大。
艾兰赫斯的语气依然古井无波：“你看过这里面的东西？”
然而那充满威胁的力量气息告诉珀夕瓦尔，此时的艾兰赫斯相当不悦。
“没有……这上面有封印，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珀夕瓦尔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
艾兰赫斯手一抬，勒住珀夕瓦尔脖子的无形绳索顿时又缩紧了一圈：“那就是看过。你只是没有看见与我本人直接相关的部分，其他东西呢？你看见了什么？”
珀夕瓦尔这回被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发出气音。
艾兰赫斯终于高抬贵手放开了他，珀夕瓦尔一下子跪倒在地。
“说。”艾兰赫斯的声音不大。
珀夕瓦尔却忍不住发起抖来，他以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不会引来什么后果，但显然，他高估了艾兰赫斯的容忍程度。
神圣一族的王之继承人，不是能被人轻易愚弄的。
珀夕瓦尔承认道：“殿下明察，我只看见了封印表面的记忆气息，那其中……有个……有……”
“有什么？”艾兰赫斯看似耐心地问。
但围绕在珀夕瓦尔身边的风开始变成锋利的刀刃。
“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是什么，”珀夕瓦尔跪着爬过去去拉艾兰赫斯的衣角，“殿下，饶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已经提前收到领主命令的守卫们放开岗哨关卡。
伯劳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宋为妍。
尤利塞斯的躯体被一层薄冰覆盖，皮肤、血肉，甚至毛发，都还如生前一般，保存得完好无缺，甚至就连脖颈处的伤口也被修复过了，原本狰狞狭长的刀伤愈合了，只留下一点浅色的疤痕。
作为挑起人类战争的罪魁祸首之一，安蒂蒙德已经被人类同盟审判过了，而尤利塞斯，这个死去的黑暗魔法师，本该被挫骨扬灰。
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战争结束了，阴影也散去了。
但是魔法师的眼睛里，仍能看见世界的黑暗。
大地的阴影像一缕阴魂不散的鬼影，在世界边缘徘徊。
宋为妍暗中留下了尤利塞斯的尸体，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见到这位“音容宛在”的黑暗魔法师，无论是神圣一族的这几位，还是蓝斯和图加，都很意外。
亡灵之术，能让死者短暂地重返人世，并且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宋为妍提出这个术的时候，蓝斯有点犹豫。
他一脸为难：“你确定要这样做？”
宋为妍觉得对方演得太过了，有点浮夸，只好又重申了一遍：“尤利塞斯一心想杀我，死了还不安生，我不介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句话约等于在说，她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这种操作实在是有点超出神圣一族的正常想象范围，克洛斯和吉罗德都在斟酌。
费兹杰勒抢先开口：“这么做不太合适吧？”
宋为妍反问：“那各位有别的办法解决他？”
位于迷思山脉的这一部分大地阴影，原本只是以背叛者的头颅为依附物，被封印在地底深处，但现在，他得到了新的力量来源，也就是尤利塞斯的主动献祭。
两个黑暗的灵魂在阴影之中互相交融，混沌的意识很快就会成长起来，如果放任他继续到处选择目标，然后袭击、吞噬目标的灵魂，就是在放任大地的阴影重现人间。
神圣一族要是有办法彻底消灭背叛者的意识，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犹豫不决了。
宋为妍现在也没办法解决这颗黑暗的种子，但是尤利塞斯对她来说已经是老对手了，把黑暗魔法师的意识单独剥离出来，削弱阴影的力量，让他重新被封回地底下，还是有可能的。
费兹杰勒还没回过味来，劝她：“背叛者的头颅不腐不灭，在迷思山脉的封印之下数百年，依然阴魂不散，反而彻底融入阴影之中，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最好不要轻易冒险。”
“那您可想多了，”宋为妍表示，“我可没想要当这个送死的英雄，只不过是送尤利塞斯一程，让他彻底安息而已。”
蓝斯看向尤利塞斯的尸体，终于松口道：“亡灵之术的效果如何，我不能保证。毕竟，尤利塞斯在死前对自己使用了献祭之术，他的灵魂被阴影吞噬、融合到了什么程度，我们无从得知。”
“那就试试看吧。”宋为妍的决定下得很快。
神圣一族的人大概不太认同这样的做法，但是又找不出理由阻拦。
阴影之中的那个意识，融合了几百年前的背叛者、以及现在的黑暗魔法师尤利塞斯的灵魂，这两位诈尸时首选的复仇对象都不是神圣一族。
就算是大魔法师克洛斯想插手，也挤不进去。
宋为妍和蓝斯带着尤利塞斯的尸体，去准备亡灵之术了，图加也跟着一起走了。
留下克洛斯和暮春之地的正副两位领主相顾无言。
费兹杰勒一开口就很有风凉话的感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背叛者一朝现世，重回人间，首选的复仇对象，居然是曾经追随他、被流放至极北荒漠的堕落一族，真是让人意外。”
吉罗德这会儿倒是和自己的叔父统一了战线：“大魔法师，您看，怎么办呢？”
克洛斯面无表情：“还能怎么办？除非格雷戈复活，那背叛者就会立即转移目标了，我们也没空在这里谈论这些无用之话了。”
亲手砍下背叛者头颅的人，是当年的大魔法师格雷戈·穆莱，算起来还是克洛斯的先辈，也只有他能这样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如果格雷戈还活着，那背叛者的意识绝对会瞬间压倒一切，成为阴影之中的主导意识，将复仇的首选对象锁定为神圣一族，展开屠杀。
现在，堕落一族为了离开极北荒漠，在艾兰赫斯给出的选择面前，成为了他清洗极北荒漠的帮手，相当于做出了和当初追随背叛者的先祖背道而驰的选择，在背叛者的意识看来，这或许不叫弃暗投明，而是背叛。所以，最先死去的是堕落一族的魔法师。
又因为尤利塞斯这个新的献祭灵魂刚刚融入阴影，他的意识暂时在第二回合占了上风，一心追着宋为妍解决私怨，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绝望又疯狂的恶鬼。
克洛斯丢下吉罗德和费兹杰勒，没来得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暮春之地。
亡灵之术需要七天时间才能生效，他要在那之前，将艾兰赫斯找回来。
只有神圣一族的大魔法师知道，艾兰赫斯突然离开坠夜之城的原因是什么。
人人都知道，当年的大魔法师格雷戈亲手砍下了背叛者的头颅，以神圣之火焚烧他的身躯，使其化为灰烬，也知道，这颗头颅如今还封印在迷思山脉地底之下。
但只有穆莱家族的历代大魔法师继任者，以及神圣一族的历代王族知道，格雷戈不仅仅留下了背叛者的头颅。
格雷戈从背叛者身上留下的另一样东西，是记忆。
神圣一族的人，往往拥有漫长的岁月，越是力量强大者，越是如此，当他们的岁月终于走到尽头时，许多人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记忆。
这也是溯魂之术一开始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将一个人的生平记忆尽数回溯一遍，凝聚成记忆水晶，然后封存起来。
这样一来，即使这个人的生命就此停止、消失，记忆却仍然鲜活。
神圣一族的人认为，如果要彻底杀死一个人，就应该连同这个人的记忆，也一并毁去。
在神圣一族位于大地西南方向的领地，记忆山谷之中，封存着许许多多这样的记忆水晶。
据说，记忆山谷的领主避世不出多年，大小事务一概不管，放任东西领主争权夺利，甚至进一步演变出又多了两位东西副领主的荒唐局面，就是因为沉迷记忆水晶之中的昨日世界。
一个沉迷于记忆、活在幻境一般的昨日之中，而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的荒唐者。
艾兰赫斯居然放任这位荒唐的领主继续这样虚度岁月，族人之中纷纷猜测，最终一致认为，一定是因为属于上一任王后——也就是艾兰赫斯的母亲的记忆水晶，也在记忆山谷之中。
虽然这确实算得上是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全部的真相。
至少，应该加上背叛者的记忆水晶也在其中这一条。
大魔法师格雷戈曾经留下过遗言，这件事，同样鲜为人知。
这位穆莱家族历史上最有名的大魔法师说，当时的背叛者，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大地的阴影，与那个生于混沌之中的黑暗意识融为一体，毁去他的躯体、封印他的头颅，都无法彻底杀死他，但当有一天，记忆的期限也到了尽头时，他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艾兰赫斯在坠夜之城的时候，收到了记忆山谷领主的传信，背叛者的记忆水晶，开始消散了。
在这个世界上，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记忆，没有人能永远留下它们，魔法的力量终归也是有限的。
而人的记忆比世界的记忆更加脆弱。
记忆的消散同样没有规律，也许只有时间知道其中的奥秘。
艾兰赫斯踏进记忆山谷的领地范围时，此地的领主睁开了眼睛。
“珀夕瓦尔·守卫，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艾兰赫斯从魔法阵的光圈之中走出，见到这位领主时，首先责问道。
传闻中沉溺于虚幻记忆构成的世界、看不见现实的荒唐领主单膝下跪：“请原谅我，殿下。”
珀夕瓦尔请罪的话说得很有诚意，但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好在艾兰赫斯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确认这位“不靠谱”的领主精神还算正常之后，艾兰赫斯直入主题道：“是你传信说，536号记忆水晶开始消散了？”
“是的。”珀夕瓦尔点头称是。
背叛者的记忆水晶在这里只有编号，就算是珀夕瓦尔本人，也不能随意窥探记忆的主人是谁。
记忆有时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有时候又像漩涡，贸然凝视其中的内容，就会有陷入其中的风险。
对536号记忆水晶的状态加以特别关注，是珀夕瓦尔的职责之一，他荒废了许多作为领主本该负责的职务，但至少还没有忘记这一点。
艾兰赫斯让珀夕瓦尔将536号记忆水晶取出来。
珀夕瓦尔毫不迟疑地照做了，直到他看见艾兰赫斯没有停留之意，打算带着水晶马上离开时，才假装无意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殿下这就要走了？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另一份记忆来的。”
艾兰赫斯当即反问道：“什么另一份记忆？”
珀夕瓦尔脸上故作心虚的神情一闪即逝，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此时再想遮掩，已经晚了。
艾兰赫斯的目光洞若观火，看似平静的语调之间满是压迫感：“说清楚。”
珀夕瓦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道：“乌瑟法长老或许告诉过您，记忆山谷之中，有一颗记忆水晶，是属于您的。”
穆莱家族的乌瑟法长老是看着艾兰赫斯长大的人，艾兰赫斯的母亲还在时，乌瑟法就已经是穆莱家族的长老了。
艾兰赫斯察觉自己的记忆缺损之时，曾经去问过乌瑟法，他确实承认过，艾兰赫斯曾经有过十年无法追溯的记忆，而这份记忆的消失，是艾兰赫斯的母亲亲手所为。
但乌瑟法没有明确告诉过他，这十年的记忆被封存在了水晶之中，并且就在记忆山谷，由珀夕瓦尔保管。
艾兰赫斯的脸上喜怒难辨，珀夕瓦尔只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窒息感，四周空气的流动仿佛一瞬间都静止了，珀夕瓦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将要付出不可预料的代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珀夕瓦尔才听见艾兰赫斯的命令：“把那颗水晶取出来。”
珀夕瓦尔如释重负：“是。”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有点早。
艾兰赫斯在拿到那颗属于自己的记忆水晶时，一眼就看出了上面有被窥探过的痕迹。
无处不在的压迫性力量刹那间将珀夕瓦尔全身包裹起来，无形的绳索绞紧了这位领主的脖子，而他毫无反抗之力。
“殿下……饶……命……”珀夕瓦尔的眼睛因充血而布满了红血丝，恐惧的情绪不断放大。
艾兰赫斯的语气依然古井无波：“你看过这里面的东西？”
然而那充满威胁的力量气息告诉珀夕瓦尔，此时的艾兰赫斯相当不悦。
“没有……这上面有封印，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珀夕瓦尔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
艾兰赫斯手一抬，勒住珀夕瓦尔脖子的无形绳索顿时又缩紧了一圈：“那就是看过。你只是没有看见与我本人直接相关的部分，其他东西呢？你看见了什么？”
珀夕瓦尔这回被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发出气音。
艾兰赫斯终于高抬贵手放开了他，珀夕瓦尔一下子跪倒在地。
“说。”艾兰赫斯的声音不大。
珀夕瓦尔却忍不住发起抖来，他以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不会引来什么后果，但显然，他高估了艾兰赫斯的容忍程度。
神圣一族的王之继承人，不是能被人轻易愚弄的。
珀夕瓦尔承认道：“殿下明察，我只看见了封印表面的记忆气息，那其中……有个……有……”
“有什么？”艾兰赫斯看似耐心地问。
但围绕在珀夕瓦尔身边的风开始变成锋利的刀刃。
“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是什么，”珀夕瓦尔跪着爬过去去拉艾兰赫斯的衣角，“殿下，饶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