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吃少点,爸爸......”女孩固执地不吃饭,瘦小的手紧紧拽着男人的袖摆。

    “可是跟着妈妈,你就能去学堂,穿很多漂亮的裙子,吃你最爱吃的糖糕......”男人有些说不下去,只能转过头去。

    “可是她会打我,像李潥的妈妈一样掐他的腰和屁股。”女孩说着哭得越发大声,她质问男人,“你为什么没钱养我啊?”

    男人也有些哽咽。

    赢鱼拉了拉谷柠,将她从那瓦缝里拉了出来。

    谷柠看着屋顶下的两人,一个哇哇大哭,一个隐忍着哭。

    一个怪一个没钱,一个狠狠地捶打着自己大腿。

    “不就是钱嘛。”她啧了一声,将手中的瓦片轻轻搓了一下,然后变成黄金瓦片,随手砸在了男人和女孩面前。

    在一片错愕和尖叫声中,她拉着赢鱼踏风而行。

    她轻描淡写地指了片瓦片,企图把力量送去给年幼的自己。

    是个没有意义的笑话,但她做了。

    青州城的血被萧逸带人洗掉了,几场阵雨下来,血腥味也近乎都没了。

    夜晚的城楼上,繁星点点,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壶酒,问赢鱼::“喝不喝?”

    而后,又自顾自地收回,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赢鱼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她无故丢失的记忆正一点点回到身体里,连带着那些刻意不去遗忘的痛感也随之而来。

    她终于记起泽渊那个叫鸾玲的青衣女人,说是她母亲又说不是她母亲的青衣女人,原来真的是她的母亲。

    鸾鸟一族的圣女,为了抚育后代,引诱凡人。

    她们让她在凡间长大,让她学会爱人之心,将她抢回去,又让她学舍小家而取大义。

    每一步都计划得刚刚好,却没想到凡间那几年对她影响大到她只想留在那里。

    于是,他们设计让她以为自己是个炼化出来的怪物,只能按照命定的路程去走。

    但其实,在她母亲眼中,她确实是鸾鸟一族为了三界炼化的一个物品而已。

    难怪都说她像人,流着一半人类的血,她能不像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夜应该喝酒。”谷柠抱着酒壶,突然又问赢鱼,“话说你们鱼有家人吗?”

    “没有。”赢鱼抱过一个酒壶一饮而尽,见谷柠神色不信,又摇了摇头。

    “那......”谷柠沉思许久,才又说道,“那挺好的。”

    “可不是嘛。”赢鱼在心中附和,嘴上在灌酒。

    “对了,你怎么跑来看这些?”谷柠已有三分醉,解不开万古愁。

    “你不是答应伯劳帮他救人,转头就忘了?”赢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真是健忘又不靠谱。”

    “我需要做什么吗?”谷柠有些不解地说道,“等我回去之后,找个人去地府把他抢到玄牦山不就好了?”

    “那这一世呢?”赢鱼小声道,“他这一世的痛苦呢?”

    “哪有什么?”谷柠嘲笑道,“说起来有些人做人也好,总有生生世世,这一世不行还有下一世。”

    “你既答应了人家,从答应的那一刻起,就应该信守承诺。”赢鱼语气不太好。

    “你说得对,所以我要做什么?”谷柠迷茫道,“现在我们去阎王殿抢人?”

    “他在这里啊,在青州。”赢鱼小声道,“就你第一个看到的那孩子。”

    “那个被他妈冤枉的?”谷柠想了想,又说,“我说你偷看人家做什么。”

    “你说我们拯救他,谁来拯救我们啊?”赢鱼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没想着谷柠会回答。

    但不想,谷柠却突然拉住他,严肃地说道:“我们自己拯救自己。”

    在赢鱼不解的目光中,她笑得极其张扬又自信,说:“我们会越来越强大,然后自己拯救自己。”

    她醉得不轻,笑着笑着,竟然哭了。

    “希望吧。”赢鱼有些无措,想了想,将她丢到萧逸房间里,然后转身去找李潥。

    谷柠一身酒气,东倒西歪。

    难怪人好酒,那种在胃里搅和着又穿肠过肚的感觉让人分不清快感和痛感,调和了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那麻木的瞬间,确实让人上瘾。

    萧逸拿着帕子,要替她擦眉眼间的汗渍,被她抓住手。

    “千逸,我认识你。”她笑着说,“你开花比孔雀开屏还好看。”

    她咬字不清,引来萧逸一阵轻笑,他说:“我什么时候开花了?”

    “我知道你喜欢梨花,等我们回去后,我就让京都种满梨花。”萧逸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很轻很轻。

    “可惜了,”谷柠笑着对他说,“可惜再好看我也不会看了。”

    “为什么?你要不喜欢京都的梨花,我们就回秀洲去看......只要......”萧逸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我们不同路的,千逸。”谷柠轻轻笑着,酒气将她的眼睛捂上一层雾气,让她看得不太真切,鬼使神差般,她唤了一声,“爹爹。”

    “什么?”

    “千逸?”

    “爹爹?”

    “阿柠,你想家了吗?”萧逸单手盖在她扑闪着的眼睛上,极小声地又说道,“我们一定同路。”

    谷柠亮晶晶的眸子从指缝中望向他,随即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

    *

    赢鱼踩着月光,找到李潥。

    明明是深夜,他还站在院子里,细长的小手在挖着泥土,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小猫埋进土里。

    血迹混着泪水落在他的手上又滴到泥土里,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这只小猫是他从河边捡来的,一直小心翼翼养在后屋的柴房里。

    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才省些食物拿去喂小猫。

    家里的柴一直都是由他来砍,他母亲原本是不会去后屋的。

    但今晚莫名其妙地走进去,看到喵喵叫着的小猫,什么也不说就是一脚踩上去。

    可怜那小猫还以为是要跟他玩耍,临死前还挣扎着用头去蹭她的鞋子。

    “你跟我走吧?”赢鱼踩着风站在他面前,脚尖还未来得及点在地上。

    “你是神仙吗?”男孩眼泪混着泥土,糊在身上,一脸希冀地看着赢鱼。

    赢鱼知他所想,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我是妖怪。”

    “没关系,求求你......”李潥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水,不知所措中凭着本能跪在赢鱼面前,小声央求他,“能不能救救它。”

    赢鱼没说话,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

    许久,他才开口,说:“猫这种生物具有灵性但性子偏执,它的魂魄已经入轮回道了,下辈子还做猫。”

    “那我还能......”李潥说着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别遇到我了。”

    “老的没用,小的也不是个东西。”

    赢鱼跟随着李潥的目光看向微光闪烁的屋子里,门内两道影子暴跳躲闪,紧跟着是锅碗瓢盆摔碎撞击的声音传了出来,声声入耳,很是难听。

    “平时装作聋子,给老娘吃烂菜叶子,好吃的拿去喂畜生......真是一家子畜生......”

    赢鱼瞟了李潥一眼,只见他面无波澜,双手死死地掐在掌心里。

    “什么发疯?你当初骗老娘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是个残疾人?我是疯了,被你们一家人逼疯的......”

    李潥的母亲原先也是这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闺秀,后来家道中落,嫁给了不离不弃的杂役,也就是她如今的丈夫。

    一开始,她相信勤劳总能过上好日子。

    谁曾想,丈夫连个养家的生计都找不到,耳朵也渐渐听不见了。

    她每天织布送到城里去买,换些银两勉强养活一家人。

    本来已经认命了,可那昔日服侍她的丫鬟高嫁给那曾来向她提亲却被她拒之门外的人家,如今已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

    而她呢?一生积德行善,将礼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结果落得个永远看不到头的苦日子。

    李潥看着门内咆哮嘶吼着的女人,觉得有些陌生。

    她对自己其实不错,好时好,坏时也就是言语刻薄难听些。

    但她,本身就已经过得很苦了。

    “我跟你走,但你能不能......”李潥知道自己跟妖怪走,多半是活不成了,小心翼翼地向赢鱼讨价还价,“能不能给她一些钱。”

    赢鱼问他:“你不恨她吗?”

    “我为什么要恨她?”李潥的声音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沧桑,他说,“她太苦了,而我是她这么苦的一大半原因。”

    如果没有他,不用养育他,她应该是会好过一些的?

    “你们人类都这样吗?”

    一念恶一念善,一念好一念坏。好坏善恶分不清。

    李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眼神紧紧盯着门内终于冷静下来的女人。

    她发泄完,又开始收拾屋内的残局,哭泣声传到门外,更多是对砸坏物品的怜惜。

    不知道什么将她蹉跎成这样?

    “要去跟他们说一声吗?”赢鱼学着谷柠变了块金瓦片,而后又问李潥要不要去跟父母告别。

    “不用啦,怨憎会苦。”李潥说着将泥土盖在小猫身上,而后自顾自先走出院子。

    怨憎会苦?

    赢鱼看向屋内,女人抱着金瓦片泪流满面。

    灯影绰绰,怨憎会苦。

章节目录

千秋以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晚春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晚春寒并收藏千秋以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