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几天,路伊斯都不被允许离开病房。

    即使他不断申请出去晒晒太阳,玛丽亚女士都未曾松口。

    维洛尼亚曾试图偷偷将他带去走廊上休息片刻,但都被不时前来查看的玛丽亚女士送回了房间。为此维洛尼亚还挨了玛丽亚女士两次责骂。

    路伊斯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不过维洛尼亚并不在意。她每天都会带不同的花束来病房,偶尔她也会给路伊斯唱唱歌。

    “她站在灌木丛,为他唱赞美诗歌……那再见了,知更鸟……”维洛尼亚站在窗边,她最近几天都将花瓶放在窗台,鲜花插在花瓶中,在阳光下会呈现出漂亮的光影。看上去令人心情愉悦。

    不过今天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世间所有都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色彩,浓重的水汽裹挟在身上,仿佛威胁着要将人溺毙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

    就连花瓶里的雏菊花都有些耷拉着,少了许多精气神。

    维洛尼亚望着阴沉沉积压在地平线上的乌云,它们在空中缓缓移动着,工厂烟囱里升起的黑烟仿佛就是它们的腿脚,带着它们穿梭在伦敦的每一个角落。

    维洛尼亚不再歌唱,她有些担忧地转过头,看向路伊斯:“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下起来。希望不要在半夜,那时候大家可都在梦乡里。”

    “我今天不疼,放心吧。”路伊斯回答着,但他的一只手则放在被窝里,不停地轻轻揉搓自己的腿。

    维洛尼亚心知肚明,她知道路伊斯只是不希望她担心。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你不要如此懂事,不然我很容易忘记你还是个孩子。”维洛尼亚帮路伊斯整理了一番床铺,将落下的雏菊花瓣收拾起来,放进了衣兜里,“我会去向亚瑟医生要一些止疼药的,希望他会好说话一些。”

    “我感觉亚瑟先生很温柔。”

    “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但有时候他有点太钻牛角尖了。”维洛尼亚轻轻拍了拍路伊斯的额头,缓缓离开了病房。

    窗外的天越来越暗,不知道是因为逐渐步入夜晚,还是即将落下一场暴雨。

    路伊斯独自呆在房间里,按理来说他已经这样独自度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了,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可此刻,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他猜测自己是在思念某个人。

    他将手放在心口,那里是塞西莉亚将船放入他身体里的地方。他还能感觉到那艘船在他的心口晃晃悠悠,那一圈一圈的涟漪仿佛有声响,一声一声犹如有人在叩门。

    薇若拉在做什么?她会想我吗?

    路伊斯忍不住想。

    他伸出手环绕自己,自我拥抱。试图感受薇若拉那母亲一般的温暖。

    一声闷雷将路伊斯从那虚幻的沉浸里带了出来。很快,绵密的雨滴开始拍打窗玻璃,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巨大的雨声盖过所有的声响。

    窗外几乎可以说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路灯在风雨中闪烁着极其微弱的黄光。

    有只乌鸦被雨打湿,跌跌撞撞地落在窗外。窗沿为它挡住了部分风雨,但豆大的雨滴还是往他的身上不断砸去。

    乌鸦看着窗里的人。它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小小的爪子在窗台上不断的打滑,它只能一直颤动着翅膀来保持平衡。

    路伊斯也看着这只乌鸦,它的模样很是滑稽,可路伊斯却一点也不想发笑。

    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掀开被子走了下去。

    路伊斯的双腿在不断地发颤,每走一步都疼的像是刚刚上岸的小美人鱼。他用手扶着一切能够触摸到的物品,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窗台前。

    窗外的乌鸦似乎知道路伊斯想要过来帮帮自己,它抬着头,贴近窗玻璃,开始疯狂拍打翅膀,着急进去。

    “别着急,别着急……”路伊斯低声安慰着,小手费力地抬起了窗户。

    狂风暴雨在一瞬间灌入房间,差一点就要将路伊斯掀翻。

    乌鸦随着雨水跳入了屋子里。它湿漉漉地站在地上,雨水将羊毛地毯浸湿透了。乌鸦抖动着身体,试图将雨水从羽毛上甩掉。

    路伊斯坐了下来,背靠在床脚。他的衣服被风雨打湿,冰凉的衣物贴在了身上。乌鸦甩出的雨水飞溅在他的身上,但路伊斯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他伸出手,试图触摸乌鸦的羽毛。乌鸦抬起头,路伊斯惊讶地发现它的眼睛与鸟喙都是金色的。它们金灿灿的,在昏暗的房间里也能发出漂亮的光泽,就像是金属一样。

    乌鸦用鸟喙轻轻啄着路伊斯的手指,它伸出爪子,轻轻搭在路伊斯的手指上。

    “你好。”路伊斯轻声打着招呼。

    乌鸦点了点头,仿佛它能够听懂路伊斯的话。

    路伊斯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他将手继续贴近,终于触碰到了乌鸦的羽毛。漆黑湿润的毛非常的柔软,它们即使被打湿也十分的轻盈,包裹着他的手指。

    窗外依旧雷声阵阵,巨大的雨声仿佛盖住了世间的一切声音,就连维洛尼亚进来的脚步声他都没有听见。

    “你为什么在地上!”直到维洛尼亚的惊呼声传来,路伊斯才发现她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维洛尼亚一把将他抱起,又慌慌张张地扯下被单裹在他的身上:“噢……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打开了窗户吗?天呐,这场雨太大了,不要再去窗户那里了。”

    维洛尼亚将路伊斯放在床上,又将他的上衣解开,用被单裹好他之后,转身从衣柜中取出干净的上衣递给了路伊斯。

    “有一只小鸟,我把它放进来了。”路伊斯一边将干净的上衣穿好,一边回答着。

    “小鸟?”维洛尼亚环顾一圈,她摇摇头,将窗帘拉好,坐在了路伊斯身边,“这里没有小鸟,孩子。像这样恶劣的天气,它们都会呆在家里的。”

    维洛尼亚说着,伸手抚摸路伊斯的头,将他那被风吹乱被雨打湿的头发整理好。

    没有小鸟?

    路伊斯疑惑地探出身子,窗下的地毯上只有一片明显的水渍。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打湿的痕迹。

    “我刚刚明明……看见了那只乌鸦。我还摸了它……”路伊斯失落地跌回床上,他有些皱眉,眼睛不断地眨着。

    维洛尼亚心疼地看着他,她并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她也无能为力。

    她只能将手中的止疼药放在路伊斯的枕边,然后帮他整理好被子,拿上那件打湿的上衣离开病房。

    她关上了灯,留给路伊斯一个安静漆黑的房间。

    路伊斯躺在床上,此刻除了沉默就只有沉默。他不想睡去,他的梦里也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黑暗之中,他好像听见小鸟振翅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一声扑腾,但路伊斯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好,乌鸦先生。”路伊斯轻声开口。

    他的耳边传来了簌簌声,像是小鸟的爪子在布料上不断摩擦。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碰了一下路伊斯的脸颊,他伸出手,伸向那个冰凉东西所在的放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许真的如维洛尼亚所说的,这里没有小鸟。

    路伊斯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雨声已经停了,窗帘缝隙里微微透出一点光来。

    屋外传来餐车轮子轻快滚动的声音,不过这次推门进来的不是维洛尼亚,而是玛丽亚女士。

    “早上好,孩子。睡得如何?”玛丽亚女士将餐车停在床边。她看了一眼路伊斯,又看了一眼他枕边一粒未动的止疼药。

    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

    清晨的光柔和地洒进房间里,如一张刚刚洗净的丝绸,轻柔地落在屋内的每一处地方。路伊斯看着窗外,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平静的乡村早晨,树叶在微微颤动,有几缕白净的炊烟在地平线边升起。

    “早上好,玛丽亚女士。”路伊斯回应。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

    玛丽亚女士将牛奶与麦片端给路伊斯,她看着路伊斯闷闷不乐地小口吃着早餐,看了许久之后,她忽然说:“维洛尼亚告诉我,你昨天看见了一只乌鸦?”

    “不,这里没有乌鸦。玛丽亚女士。”路伊斯失落地回应。

    “我想应该是一只有着金色眼睛和鸟喙的乌鸦,对吗?”

    路伊斯闻声抬头,他的目光看向了玛丽亚女士那双有些昏花但满是慈爱的双眼。她双手合十,站在床边。

    “看来我不能阻止你了,孩子。但是我想我需要给你讲一些故事。关于那条船,关于那片树林。”

    不等路伊斯作出回应,玛丽亚女士便开始讲述起那个故事。

    “我想我要从哪里开始讲。那时候我还是这里的修女,日子平静又千篇一律。这里只有三个人,我、安妮还有格蕾丝女士。

    我和安妮都是逃婚出来的,格蕾丝女士收留了我们,我们便开始了我们的修女生活。日子是那么平静,只是这里被荒废太久了,许多屋子都年久失修,那里住着许多乌鸦,其中就有一只是那么独特,它的眼睛与鸟喙是金色的。

    有时候它会飞到我们祷告的地方,我们在祷告的时候,它就站在我的桌子前静静地听着。它的眼睛是那么耀眼,就和阳光一样。

    我想它也一定很喜欢这里的生活,直到那天,格蕾丝女士告诉我们这里已经被出售了,将来这里将会被改造成医院。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它。所有的乌鸦都在那一天飞走了,它们走的那么悄无声息,就连飞翔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后来,安妮也离开了,她也走的那么悄无声息,就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二天也是这样平静的早晨,我和格蕾丝女士将她安葬在了那片白桦林里。我们没有为她树立墓碑,我们不知道她的姓氏,我们只知道她叫安妮,就连她来自哪里都不知道。她只告诉我们她不想嫁给那个大她二十一岁的男人,于是她逃来了这里,我甚至也不知道她多大了。我只知道她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跟我说了一句‘你一定能够去天堂’。

    后来,格蕾丝女士也离开了,她的家人将她的遗体带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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