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顶楼推开门,一片明亮的天景在眼前展开。

    以蓝天为幕,天台开阔又空旷,平坦的地面上整齐排列着一个个长方形的白色种植箱,每个箱子里摆着三个红陶花盆。遥和白石是最后到的,网球部的大家已经来齐,正在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看起来轻松悠闲。

    离遥最近的是谦也,他正蹲在地上手拿小铲子对着一个花盆鼓鼓捣捣。

    遥开心地上去拍谦也肩膀问他在做什么,没想到谦也转过脸来望着她时表情却格外严肃庄重,所有人跟着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遥,表情都很凝重,遥一时不知所措倍感压力,沉默了三秒后,谦也说:

    “呱!”

    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梗还真是玩不厌啊哈哈哈哈哈。”

    总有一天她要把网球部的人都埋了。

    “小咬,这里是不是很棒!”金太郎笑完蹦跳着来到遥面前,仿佛要给她展示一整个世界似的大大地展开双臂,笑容如他身后的蓝天一般纯净无杂,火红的发迎着风招摇。

    遥抬眼望去,三面皆是无遮拦的天空,天气晴好。转过头,视线越过栏杆往东边眺望,可以望到远处校外的五重塔和金堂。仿佛能听见五重塔四角铃铛作响,金堂里诵经声喃喃肃穆。

    四天宝寺中学顾名思义,是建在四天宝寺里的学校,校园里留有不少僧墙佛院,大门都颇有佛门圣地的威严。不过寺庙的主要建筑还是坐落在校园的围墙外。四天宝寺本身既是香火不绝的寺院,也是游客络绎的名胜。一墙之隔,墙外阎浮红尘,墙内朗朗书声。

    校舍毗邻的风景出自圣德太子之手,自飞鸟时代延续至今。平时在校园内行走感触不深,如今站在天台上,仿佛将历史的流光尽收眼底。

    “真的很棒。”遥由衷地赞叹道。

    “其实这里还是我们网球部的秘密基地,平时大家翘……不是,侦察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小遥一定要大肆报道一番。”裕次跟小春对视一眼,自豪地介绍道。

    “哦~~~”遥捧场地露出惊讶表情,随即吐槽道,“那我写进报道里不就不秘密了吗。”

    “真的欸,搞砸了。”裕次一敲脑袋,两个人一齐作跌倒状。

    “……”飞鸟时代也有这样的笨蛋吗。

    遥把注意力放回正事上——花盆里一株株绿色的茎叶顶端开着可爱的金黄色小花,微风中悠然摇曳的姿态和遥印象中白石的手机锁屏重叠在一起,原来拍摄地点就是这里。

    “小心。”

    遥蹲在地上,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正想戳戳娇嫩的花瓣,就被一只缠了绷带的手握在手心收回,白石俯身的阴影笼在她身上,遥仰起头,入目是少年清晰的下颌线以及洁白的衬衫衣领。

    白石看都没看她,仿佛一心只是为了提醒她,眼里只装得下这几朵花。他的声音落在耳朵尖,却带着热意与笑意:“这是毛莨,根茎叶都有毒,注意别接触皮肤。”

    遥的手指有些发麻,白石却若无其事地挽起衬衫袖子,开始将花盆搬至日照更好的位置。

    遥默默将视线落回花盆,发现一个陶盆上写着圆乎乎的平假名,仔细一看,原来写的是“小春”,遥转身询问,小春立刻花蝴蝶一样飞了过来,用甜蜜蜜的声音说道:

    “啊啦~这是藏琳写的,藏琳他呀,特别浪漫地把部员们的名字一个个写在了花盆上,看,这盆蔫掉了的是裕君的~哎呀,裕君,你别难过……”

    追着安慰裕次的小春前脚刚走,后脚金太郎就激动地把一盆花怼到遥的眼前:

    “小咬你快看这盆,这盆是我的,怎么样,是不是长得特别茂盛,嘿嘿,白石说这预示着我今年的比赛会所向披靡!虽然我不知道所向披靡是什么意思,但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是说小金会打遍天下无敌手,大获全胜,确实超级厉害哦。”

    遥耐心地解释完,目送小金说着“那我得赶紧再施两桶肥料”跑走,目光落到几步远白石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浇水施肥忙忙碌碌的身影上,眼眸软和了下来,嘴角缓缓晕开弧度。

    白石真喜欢网球部的大家啊。

    本能地,带着想要出一份力的心情,遥开口问道:“这种花有什么药用……”

    “快住口,小遥,不要问,千万别问。”

    “……价值吗。”遥虽然听见了谦也的制止,但还是惯性地说完了口中的话。此刻,白石正双眼熠熠闪光地看着她。遥看出来了,这双眼睛现在充满了表达欲,闪烁的大概是知识和智慧的光芒。

    “救不了你了。”谦也劝人节哀般拍了拍遥的肩膀,和众人一起拿着铲子挪到了离他们很远的另一端。

    “想不到遥对毒草方面感兴趣啊,那我就稍微介绍一下吧。”白石立马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笑得特别灿烂。

    遥莫名想起讲到夏目漱石的国语老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白石拿着小铲子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毛莨的习性谈起,讲到了其含有的白头翁素如何用于杀菌,又拐到了毛莨如何防虫害。一开始她还能跟上,后来逐渐听得云里雾里头昏眼花。遥顶着一个饱和的大脑,一边机械点头予以白石鼓励,一边人生首次感到自己如此无知,心想要不下次也读读毒草方面的书吧。

    最后还是谦也的疑问打断了白石:“白石,今天财前那家伙没来吗?”

    “嗯,财前说他昨天熬夜了中午想补觉来着。”白石突然想起了什么,想用手拍脑袋,差点给自己一铲子,“糟了,托他买的种子还在他那里。”

    “我去拿吧,正好找下芽衣。”遥看着白石挽着袖口左手铲子右手水壶的模样,抿嘴笑了。

    ***

    “高桥今天好像不在。”

    星野遥跟打着哈欠的财前拿完装种子的纸袋,原本只注意到三个女生站在五班门口说话,从她们身边跑过的时候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姓氏,她下意识偏过头看了一眼。

    恰好瞄到村川映从四班走出,不小心撞到其中一个女生。

    “对不起,不好意思……”村川映连连鞠躬道歉。

    “好疼……把我粉都蹭掉了,这可是我五点钟爬起来化的妆。”被撞到的女生迅速掏出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

    五点钟起床化妆……遥看着女生漂漂亮亮的面孔,心生敬意,不过她睁大眼睛找不同,没能看出哪里蹭掉了。

    女生在看清撞到自己的人是村川映的那一刻表情不耐烦了起来,她双手抱臂,涂亮色指甲油的五指挨个敲着臂弯:“是你啊,又来找高桥弘?差不多得了吧。”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因为新闻部的工作……”村川映紧张地推了好几下自己的薄片眼镜。

    “还不承认啊,新闻部的事你怎么不找部长偏找他呢,最讨厌你这种装模作样的了,想追就老老实实说,不过在那之前……至少先把你的老头眼镜换了吧,高桥弘可不会喜欢书呆子。”女生指指自己的眼睛,她假睫毛很长,眼里透着轻蔑,另两个女生跟着发出嗤笑。

    “请你们为刚才的话道歉。”

    看到村川映惨白脸色的那一刻,遥气得脑袋一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迈动双腿走上前去,手臂一横把村川映护在身后。

    “不要通过外表判断一个人,你根本不了解她。戴什么眼镜不能决定她是什么样的人,更何况这只是普通的无框眼镜,而你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对方可能会记得一辈子。”遥盯着她们,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怒气,极力让语气显得冷静。

    “至于吗,我只是随口一说。”女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撇了撇。

    遥感觉胸口有一团火翻了上来,随口说、随便、无心之举,这样就能轻巧带过一笔勾销吗,遥很厌烦这种词。

    “那就请你们以后说话审慎一点,不要再那么……口不择言了。”

    女生似乎没料到她会继续追究,一时哑口无言。遥瞪着眼睛同她们对峙,胸口因抬高声音上下起伏,脑子里思索她们接下来可能会怎么做。

    走廊上徘徊的几个学生也注意到这里气氛的不对劲,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终于,女生一摊手,耳环叮当作响:“真是个会说大话的小姐啊。好吧,对、不、起——”

    女生们转身离去以后,遥舒了一口气,心里却丝毫没有得胜的喜悦,躯壳里只留下愤怒后的疲惫和空虚。

    果然,跟人起冲突最难受了。

    “没事吧,星野。你在……发抖呢。”

    村川映的手轻轻扶在她胳膊上,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她强行镇静心神,对她笑了笑说没事。村川映解释说她只是因为班级离得近才被安排跟高桥弘交接,这几个女生显然是对高桥弘有意,故而对村川的近水楼台有些不满。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他,要不是因为新闻部的事我才不来找他。”向来内敛平静的村川难得露出了腻烦的表情。

    遥看得笑了:“不喜欢,我看得出来。她们只是以己度人。”

    可以看出村川映对待自己的工作非常认真,遥也有细细读过篮球部的报道,写得文从字顺、轻巧灵动,只让她自叹不如。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村川映看了她一眼,眼光有些失落,低双马尾沮丧地垂着,像被雨淋了的长尾山雀,“我的眼镜,真的不好看吗?”

    一瞬间,遥比自己被人贬低了还难过,她非常用力地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我觉得很适合村川,很好看。退一万步说,即使不好看,我觉得跟村川的才华比起来,外表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有这样的灵魂,别的都是附属品。”

    村川映瞅了她半天,突然扑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轻得像叹息:“谢谢。”

    略带哽咽的声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教室。

    ***

    她去了这么久,大家应该都回去了吧。遥边走边摸出手机,联系人里翻出“藏琳”,心想要不给白石打个电话问下吧。

    “抱歉,因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以为遥有什么事,大家就先回去了,能麻烦你先把种子放到天台吗。”白石的声音通过手机听筒传来,似乎比面对面时带了点朦胧。

    很正常,没几分钟就要上课了,大家也不可能这么干等着。遥答应以后挂了电话,边往天台走边思索。

    外表什么的不值一提。

    颜控星野遥回味这句话,觉得自己有点绑扫帚装大尾巴狼的嫌疑。不过在那个语境中她确实这么想。

    方才几个女生分外精致,她们的美丽却因举止轻浮、内心贫瘠而干枯;村川映打扮得毫不起眼,脸庞却被她眼底的灵气点亮。

    内心与外表是相辅相成的,而且不是做加法是做乘法,有的人内心只有零分,即便外表十分满分,零乘十还得零,有的人十乘十……

    遥伸手推开天台的门。

    天很蓝,四野很空旷。空旷的天地间,一个浅发少年随意倚在栏杆边,他向着远方眺望,衬衫的衣领像随风翻动的白帆,以天为海,以云为岸。

    听到开门声,少年转过头笑道:

    “回来了。”

    十乘十是多少来着,好多好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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