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父亲说完电话我都有一种挫败感。若要类比的话有点像是，儿时在班里欺压自己的恶霸，原本以为再次相遇时自己不说反过来做某种报复，至少交谈时总该是不卑不亢，在精神上蔑视对方的。但实际发生的事情却是，自己仍然被对方推了一把，并且在是否要做某种反抗时犹豫了，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但也许是因为已经应承下来，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有想要知道的好奇，我还是在当天吃饭时找机会问了妹妹休学的原因。
“你爸妈今天都打电话给我了，让我催你回去。”我对妹妹说。
“嗯哼？”妹妹头也不抬继续咀嚼着。
我也没再继续说，夹了一块外卖的烧鸭吃着，想着这样应该算完成任务了，在把鸭骨头吐在纸巾后，我开口问：“所以你是为什么要休学呢？”
“我就是不想读了。”
“为什么不想读了呢？总有原因吧。”我追问道。
妹妹不说话吃着饭，就在我以为她用沉默来对付我时，她突然开口问我：“唉，你怎么看咱爸的？”
“什么怎么看？”
“啧，就是你觉得爸这个人怎么样？各方面。”
我想了想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吧，普通小市民，人生总体来说平平无奇。性格的话，怎么说呢……没有什么很大的缺陷，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优点，可能有些古板有些势利，但是这在他这个年龄和身份的人中间再常见不过了。”
“他就是个傻逼。”妹妹突然开炮。
“他的确……不怎么好相处。”我本能地打圆场道。
“仅仅是不好相处？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蛋。”妹妹说。
“自大确实……因为在他眼里我们是儿女，他应该有绝对权威，所以会表现得比较自大。你如果看过他跟他的领导说话，就不会觉得是自大了。”我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所以我是说他有点势利。”
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公正，心想大概是刚才的电话促使我想要这样说，便又试图往回找补些：“其实你想，和一些酒鬼懒鬼比起来，他算很不错的了。几十年如一日地努力工作，赚钱供你我上学。按社会的标准看，他算是个好父亲。”
妹妹没说话白了我一眼，继续吃着碗里的食物，大概七八口后剩了一些放下碗说：“哥，你是做好儿子做习惯了才会这么觉得。”
“我先跟你讲一个我小时候遇到的事。”妹妹擦干嘴巴开始讲。
“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在小朋友里面算长得比较高，可气后来就不长了，白白净净的，有个体育老师就说我是个跳舞的好材料。那个体育老师是特斯文一男的，穿得很简单但特干净，很有气质，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好，四十多岁，好像是学芭蕾舞的，不知道为什么被安排到小学教体育。
他有天家长会先是跟我妈说，说我能学跳舞，我妈开心坏了，后来我就报了学校的什么兴趣班，那个体育老师就带我们跳舞。我们女生那时候都特崇拜他，觉得他说话一举一动都很有魅力。之后上了一段时间课后，我就被他挑中了站第一排中间去领舞。”
“那你不是高兴坏了。”我说。
妹妹嘴角自豪地上扬着，猛点头：“那段时间我都特期待周五，因为可以去上芭蕾舞课。大概这样练了得有一个学期吧。学校不记得是办了什么活动，有其他学校的校领导来参观，所以就安排我们在学校的礼堂表演，当然我们这些参演学生的家长也来了。
出前头一天晚上，我妈突然告诉我爸也会来看。给我激动坏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来我们学校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我妈，我从小到大都更在乎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如果我妈批评我两句我都不怎么当回事，但是我爸如果很认真地对我说些难听的话，我会想那个话想好久，反复想他说话时候的表情语气，琢磨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蠢这么在乎。
第二天的演出，特别成功。我记得别的组的节目掌声都稀稀拉拉的，就我们组一跳完，鼓掌的声音感觉是别人的几倍！鼓得我心脏怦怦乱跳，我站在台上都忘了老师交代的要鞠躬，傻愣愣地站在一片掌声中站了一会，就直接走下台了。
那天放学，我爸我妈带着我去吃了家应该很贵的西餐，仿佛我们一家真的是生活在欧洲的某种贵族哦，现在想想真的恶心。吃的时候他们就在那说：啊，什么以后可以去国外的大剧院里演出，莫斯科，布达佩斯，维也纳……跟报菜名似的把他们知道的欧洲的大城市说了个遍。跟我说以后好好练，将来就能去这些城市，比今天还多十倍一百倍的人给你鼓掌。”
我此时也吃完了饭菜，去拿了两袋牛奶，递给妹妹一袋。
“谢谢。”妹妹把牛奶吸了一大口，放到一旁又继续说：
“他们这样说我肯定更加努力了啊，学校也很支持，给我们在周末开放了舞蹈室，条件是家长得到点送到点接，这些自然是我妈来。可是就这样送了不到一个月，我妈突然有天回来跟我说，叫我不要去练了。”
我露出了略微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当时比你还诧异，明明前段时间还很支持，要我好好练，怎么突然就改了呢？”
“我很生气，但是怎么问我妈她都不明说为什么不要练。说一些什么，怕耽误学习啦，小学体育老师怎么教得好芭蕾舞啦这样的屁话。我一开始以为是我妈怕麻烦不想送我去，就开始发脾气和她吵了起来，声音大了我爸就出来了，吼我说我怎么这么不听话，跟父母说话怎么这个态度什么的。然后就不讲理了，开始说什么中国基本的礼义伦常都不学好，去学什么国外芭蕾舞，学得敢跟父母顶嘴了。那会给我气的。我十岁左右的小学生，哪里懂他们玩的什么转移话题偷换概念的鬼把戏啊，就感觉自己明明没错，怎么反倒被他们批一顿，回到房间只能趴在床上气得变哭变发抖。
之后没两周，芭蕾舞班就停办了，体育老师也不见了，再也没在学校里看到。
同学间都在议论，特别我们这些喜欢体育老师的女生，我起初没想到这和我有一丁点关系，即使几周前发生过那次争吵。我心里猜测，体育老师只是终于发现了更好的去处，所以心里还为他默默高兴。但没过多久，大概也就一个月吧，就传出一个声音，来自我那时最讨厌的一个女生。她成绩很好，是语文课代表还是英语课代表之类的，没事就往办公室跑。经常能带回来些我们待在教室里不能听到的消息，那女生也以此为荣。
那天大课间我坐在位置上，不记得在干什么了。我往前看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和其他三五个人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和我有关，因为她们一边说一边在偷瞟我。
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我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事，后面我很快知道了。是我爸给学校打电话告体育老师的状，导致体育老师被学校解了职。”
说到这，妹妹的眼睛不再盯着自己眼前的碗，而是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我就是父亲。
“回家我跟他们俩大吵了一架。具体怎么吵的记不住了，总之很激烈，第二天去学校，上课发言的时候老师听我嗓子哑了，还以为我感冒了。吵架期间，我爸一直用一些在那时我听来很奇怪的话骂我，什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想些乱七八糟的’，还有‘女生要懂得自重’，我听得莫名其妙，但因为他那种语气我一时半会又被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反驳该不该反驳。
后来，过了很久，都快毕业了我才知道是为什么，要不是我好朋友从她妈那里听到了告诉我，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俩傻逼为啥跟自己女儿的舞蹈老师过不去。
我妈那天周末去接我下舞蹈课。她看到有几个应该也是妈妈的，站在教室外趴窗户聊天，就凑到旁边去听。这几个妈妈在议论：那个老师怎么总在摸其中一个女生的腿。我朋友只告诉了我这一句话，但我知道，他们肯定不只说这个。我知道这些中年妇女整体都喜欢八卦些什么。肯定有人在旁敲侧击地议论说，是这个女生发育得太早了，家教又不好，引诱了这个年轻帅气的老师。在她们看来，这不明摆着吗？上台表演的时候选你站最前面，平时练舞的时候就搂着你做示范，压腿……那肯定是两个人关系越界了呀！
想明白整件事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我妈这个人，又可怜又可气。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她女儿，她的选择是装作自己不是这个被摸腿的女生的妈妈，端庄礼貌地听完所有这些闲话，甚至可能还跟着一起笑了两声。然后默默离开这里，在下课后等这几个妈妈都领走了自己的孩子后，再出现悄悄带我回家，把所有话告诉我爸。”
“你想明白之后有再去找爸对峙这件事情吗？”我问。
“哪能啊！我倒是有去问过我妈，她很不耐烦，不回答我，唯一的话就是‘你怎么还提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是啊，在她看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是我给家里造成的一件丑事，他们已经处理好了，我提起来……可能还是用责问的语气，那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不对。”
妹妹突然停下了，继续拿起面前的牛奶喝着，房间里沉默了下来，培根从厕所里溜了出来，用它刚埋了屎的爪子温柔地挠了挠我的小腿。
“那跳舞呢？你后面还去学过吗？”我轻轻踢开猫，开口问。
“学过啊，不过不是芭蕾舞。”
“不可能再学芭蕾舞了。我后面好几年都担心会在哪碰见那个体育老师，还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再见到他，梦里他总是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再见到我也不会责怪我。他就像往常那样冲我笑，用一种很欣赏的眼神看着我微笑。但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听语气以为妹妹要哭了，但却没有，她只是看着桌上的餐盒发呆，就在我以为今天这场忆苦会已经结束时，她又继续开口说：
“这样的事我只是说了一件。我以前真的傻，现在想简直不可思议。就算遇上这样的父母，每次和他们吵一架，失望了，过几天竟然自己会内心不安，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小孩子的脑子就是这样，大人只晓一发怒，摆出一副有理的样子，小孩子也许当面还在争吵，但其实还是怕了，脑子也糊涂了，真以为是自己错了。最后还不是反过头来，说服自己要重新做个好孩子，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因为不这样，也没别的办法呀，这就像那些被大叔□□了的小女孩，事情已成事实了，如果不选择爱上对方，不选择主动做对方的乖宝宝，要继续生活下去也太辛苦了吧。
所以即使我心里有一部分恨他们，但另一部分还是会说服自己，回去继续扮演好好学习，事事听话的好小孩。我说服自己，也许的确是我不好，也许我做得更好，那些操蛋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事实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努力奏效了一般。高中几年，我感觉特别幸福。在学校里我读书好，老师同学自然也对我好，回家爸妈也对我好，一切都好。然而到最后结束发现，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我妈早就知道爸在外面跟一个什么女的搞上了，他俩大概就达成了什么协议，把我蒙在鼓里，只等我高考一结束就要闹离婚。我的天，考试前一天，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俩还在我面前有说有笑，演模范夫妻呢！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为了我能如此忍受对方……所以，既然他们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那我就理所当然要理解他们，迁就他们。
那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看清这些后，我下定决心上了大学就要和他们一刀两断。也许等他们老了需要我，我还是会去施舍他们些什么，报答他们……养育之恩。但是我再不会期望他们喜欢我，他们再怎么看我对我再也不重要了。
填志愿的时候，因为之前我过了华中师范的自主招生考试，只需过一本便肯定能录上，所以我只用看选什么专业好就行了。研究了一下午，最终我第一志愿填报了心理学，之后是新闻学，最后是园林景观。最后我的分数肯定是能录上第一志愿的，可是却没读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妈的这老混蛋去学校联系了老师，要了我的相关信息把我的志愿全改了。”
我被妹妹突然猛地捶桌子吓了一跳，碗里两双筷子纷纷飞落到地上。
“知道这事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都发到手里了，金融，我简直气炸了当时，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了，结果他给我弄去读金融。后来我质问他，你猜他怎么说？‘喜不喜欢，学不学得好有什么区别？能毕业就行了。’我真是……这种人真的不可理喻，永远觉得自己就是对的，觉得自己就应该掌控我的人生。后来我直接打电话报了警。真的！我真的打了110。”
“警察来抓人了？”
“我在电话里说了好久，那边先是让我多沟通沟通什么的，说了好久，最后拗不过我，派了两个民警来家。你真应该看看那阵势，一进门把我妈吓坏了，大概以为我做了什么是来抓我的呢。我爸出来一问明情况，瞪了我一眼便又拿出他那套社会上的功夫来，又是招呼客厅坐下又是递烟，赔着笑脸说什么多不容易自己平时多操心小孩子叛逆什么的。若不是我在场强调说这是违背我的意愿什么的，我怕警察都被他带偏了去了。最后那俩警察也是够圆滑，先是一本正经地冲我爸批评教育一通，跟普法似的。我爸呢，一边赔笑脸认可民警的说法，一边话里话外又暗指我多么不好管，他为人父多么不容易……就这样说着说着，然后不知怎么地两个民警顺理成章似的就走了。举止自然到，我看着父亲他们送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才回过神来，怎么不把人抓走呢？不是违法了吗？
然后自己就是跟那老混蛋一通吵。这次把隔壁邻居都惊动了。我跑出门之后看见邻居一大妈站在我家门口，拎着菜篮子都不走了，看见我哭着出来还冲我说什么听不清的方言在那笑……”
妹妹突然停下了，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没喝只是说谢谢，微微喘着气，安静了好一会，让房间里飞舞着的空气终于又慢慢沉淀了下来。
我打开音响连上手机，随便点了首列表里的轻音乐，想让氛缓和一些。我看着妹妹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感觉她正享受着倾诉过后的畅快感。
“这些事情你跟其他朋友们说过吗？”
妹妹抬眼看我 ，先是摇摇头，又说：“以前跟两个朋友说过，后来觉得说也没意思，就不提了。”
“怎么没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
“我不喜欢听别人假惺惺地安慰我。我那两个朋友，她们听我说这些，总先是一副非常关心的样子，一直皱眉点头，等我说完了，她们就像是刚刚吃完瓜，庆幸自己没遇到这些事情似的，后面反倒心情愉悦起来。这道也没什么，我最受不了的是，她们接下来安慰我的那种方式：她们总想方设法从我的故事里，寻找我爸妈还是关心我，在乎我，是出于对我好的目的才做出这些事情的线索，然后指出来。就好像我自己不明白她们说的这些是的。”妹妹愤愤地说：
“我根本就不是因为觉得他们不喜欢我，不关心我，不在乎我才感到生气。我是觉得，仿佛只要他们是出于喜欢我，关心我的目的，做一切事情就都是对的。即使明摆着错误的事情，他们也可以被自己和所有人理解和原谅。”
“这是最让我感到愤怒的。”
“对错的评判体系是扭曲的。”
“对！”
“但是她们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她们总好像我是小孩使性子抱怨父母一样，打发我几句安慰的话就好了。”
妹妹停下话，看着我，眼神似乎热切了起来。
“哥，你肯定也经历过类似这种混蛋事吧？”
我沉吟了一会说：“可能我小时候太乖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但是我能理解你说的这种境况。”
“这是很多旧时代文化环境的特点，包括我们。事情的是非曲直，受到人之间伦理关系的影响，总很难按一个标准来进行评判。
就打比方说，一个人在外面总干些小奸小恶的坏事，如果这个人的父母责罚他，让他跪下用笤帚打几下之类的，大家会觉得是理所应当。但如果反过来，成年儿女如此责罚犯错的父母，那在以前肯定反倒是儿女大逆不道了，就是现在，也还总会被骂不孝，至少是批评方式方法不对吧。
换到一些别的文化环境里，特别是进入工业化时代早几百年的欧美文化圈。因为儿女不靠父母留下的农场祖产过活已经普遍存在在社会上几百年了……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文化的转变得有个过程。现在人们大概觉得，成年儿女和父母在对错问题上大体是平等的，好像父母在外面酗酒做了荒唐事，儿女责骂几句说些重话很正常，就像反过来一样……毕竟他们也不兴打孩子嘛。这其实是个人与人之间平等的问题。我们大方向上，也是在慢慢朝着越来越平等的方向转变的，只不过转变的时间太短了……”
我不自觉地自顾自说了一通，最后又补充道：“所以现在，就事论事在现实中是很难的。”
发表完我的想法后我看着妹妹，她似懂非懂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似乎从刚才自己不吐不快的情绪中被我泼了一盆奇怪的冷水。
“听不明白。”
“我不懂大道理，我就是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本想继续说下去，就仅做道德评判是肤浅的做一番论述，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诚恳地说：“你也别烦心这些事了，反正现在你已经成年了，已经逐渐独立了，多想想未来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好，你十年的大好青春才刚刚开始呢。”
“嗯嗯。”妹妹点了点头。
一旁已经受冷落许久的培根忽然跳上桌来，边哼哼唧唧，边转头分别看着我俩。被吓了一跳的妹妹一把将它抱到沙发上，快乐地扭打起来。
但也许是因为已经应承下来，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有想要知道的好奇，我还是在当天吃饭时找机会问了妹妹休学的原因。
“你爸妈今天都打电话给我了，让我催你回去。”我对妹妹说。
“嗯哼？”妹妹头也不抬继续咀嚼着。
我也没再继续说，夹了一块外卖的烧鸭吃着，想着这样应该算完成任务了，在把鸭骨头吐在纸巾后，我开口问：“所以你是为什么要休学呢？”
“我就是不想读了。”
“为什么不想读了呢？总有原因吧。”我追问道。
妹妹不说话吃着饭，就在我以为她用沉默来对付我时，她突然开口问我：“唉，你怎么看咱爸的？”
“什么怎么看？”
“啧，就是你觉得爸这个人怎么样？各方面。”
我想了想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吧，普通小市民，人生总体来说平平无奇。性格的话，怎么说呢……没有什么很大的缺陷，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优点，可能有些古板有些势利，但是这在他这个年龄和身份的人中间再常见不过了。”
“他就是个傻逼。”妹妹突然开炮。
“他的确……不怎么好相处。”我本能地打圆场道。
“仅仅是不好相处？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蛋。”妹妹说。
“自大确实……因为在他眼里我们是儿女，他应该有绝对权威，所以会表现得比较自大。你如果看过他跟他的领导说话，就不会觉得是自大了。”我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所以我是说他有点势利。”
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公正，心想大概是刚才的电话促使我想要这样说，便又试图往回找补些：“其实你想，和一些酒鬼懒鬼比起来，他算很不错的了。几十年如一日地努力工作，赚钱供你我上学。按社会的标准看，他算是个好父亲。”
妹妹没说话白了我一眼，继续吃着碗里的食物，大概七八口后剩了一些放下碗说：“哥，你是做好儿子做习惯了才会这么觉得。”
“我先跟你讲一个我小时候遇到的事。”妹妹擦干嘴巴开始讲。
“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在小朋友里面算长得比较高，可气后来就不长了，白白净净的，有个体育老师就说我是个跳舞的好材料。那个体育老师是特斯文一男的，穿得很简单但特干净，很有气质，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好，四十多岁，好像是学芭蕾舞的，不知道为什么被安排到小学教体育。
他有天家长会先是跟我妈说，说我能学跳舞，我妈开心坏了，后来我就报了学校的什么兴趣班，那个体育老师就带我们跳舞。我们女生那时候都特崇拜他，觉得他说话一举一动都很有魅力。之后上了一段时间课后，我就被他挑中了站第一排中间去领舞。”
“那你不是高兴坏了。”我说。
妹妹嘴角自豪地上扬着，猛点头：“那段时间我都特期待周五，因为可以去上芭蕾舞课。大概这样练了得有一个学期吧。学校不记得是办了什么活动，有其他学校的校领导来参观，所以就安排我们在学校的礼堂表演，当然我们这些参演学生的家长也来了。
出前头一天晚上，我妈突然告诉我爸也会来看。给我激动坏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来我们学校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我妈，我从小到大都更在乎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如果我妈批评我两句我都不怎么当回事，但是我爸如果很认真地对我说些难听的话，我会想那个话想好久，反复想他说话时候的表情语气，琢磨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蠢这么在乎。
第二天的演出，特别成功。我记得别的组的节目掌声都稀稀拉拉的，就我们组一跳完，鼓掌的声音感觉是别人的几倍！鼓得我心脏怦怦乱跳，我站在台上都忘了老师交代的要鞠躬，傻愣愣地站在一片掌声中站了一会，就直接走下台了。
那天放学，我爸我妈带着我去吃了家应该很贵的西餐，仿佛我们一家真的是生活在欧洲的某种贵族哦，现在想想真的恶心。吃的时候他们就在那说：啊，什么以后可以去国外的大剧院里演出，莫斯科，布达佩斯，维也纳……跟报菜名似的把他们知道的欧洲的大城市说了个遍。跟我说以后好好练，将来就能去这些城市，比今天还多十倍一百倍的人给你鼓掌。”
我此时也吃完了饭菜，去拿了两袋牛奶，递给妹妹一袋。
“谢谢。”妹妹把牛奶吸了一大口，放到一旁又继续说：
“他们这样说我肯定更加努力了啊，学校也很支持，给我们在周末开放了舞蹈室，条件是家长得到点送到点接，这些自然是我妈来。可是就这样送了不到一个月，我妈突然有天回来跟我说，叫我不要去练了。”
我露出了略微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当时比你还诧异，明明前段时间还很支持，要我好好练，怎么突然就改了呢？”
“我很生气，但是怎么问我妈她都不明说为什么不要练。说一些什么，怕耽误学习啦，小学体育老师怎么教得好芭蕾舞啦这样的屁话。我一开始以为是我妈怕麻烦不想送我去，就开始发脾气和她吵了起来，声音大了我爸就出来了，吼我说我怎么这么不听话，跟父母说话怎么这个态度什么的。然后就不讲理了，开始说什么中国基本的礼义伦常都不学好，去学什么国外芭蕾舞，学得敢跟父母顶嘴了。那会给我气的。我十岁左右的小学生，哪里懂他们玩的什么转移话题偷换概念的鬼把戏啊，就感觉自己明明没错，怎么反倒被他们批一顿，回到房间只能趴在床上气得变哭变发抖。
之后没两周，芭蕾舞班就停办了，体育老师也不见了，再也没在学校里看到。
同学间都在议论，特别我们这些喜欢体育老师的女生，我起初没想到这和我有一丁点关系，即使几周前发生过那次争吵。我心里猜测，体育老师只是终于发现了更好的去处，所以心里还为他默默高兴。但没过多久，大概也就一个月吧，就传出一个声音，来自我那时最讨厌的一个女生。她成绩很好，是语文课代表还是英语课代表之类的，没事就往办公室跑。经常能带回来些我们待在教室里不能听到的消息，那女生也以此为荣。
那天大课间我坐在位置上，不记得在干什么了。我往前看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和其他三五个人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和我有关，因为她们一边说一边在偷瞟我。
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我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事，后面我很快知道了。是我爸给学校打电话告体育老师的状，导致体育老师被学校解了职。”
说到这，妹妹的眼睛不再盯着自己眼前的碗，而是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我就是父亲。
“回家我跟他们俩大吵了一架。具体怎么吵的记不住了，总之很激烈，第二天去学校，上课发言的时候老师听我嗓子哑了，还以为我感冒了。吵架期间，我爸一直用一些在那时我听来很奇怪的话骂我，什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想些乱七八糟的’，还有‘女生要懂得自重’，我听得莫名其妙，但因为他那种语气我一时半会又被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反驳该不该反驳。
后来，过了很久，都快毕业了我才知道是为什么，要不是我好朋友从她妈那里听到了告诉我，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俩傻逼为啥跟自己女儿的舞蹈老师过不去。
我妈那天周末去接我下舞蹈课。她看到有几个应该也是妈妈的，站在教室外趴窗户聊天，就凑到旁边去听。这几个妈妈在议论：那个老师怎么总在摸其中一个女生的腿。我朋友只告诉了我这一句话，但我知道，他们肯定不只说这个。我知道这些中年妇女整体都喜欢八卦些什么。肯定有人在旁敲侧击地议论说，是这个女生发育得太早了，家教又不好，引诱了这个年轻帅气的老师。在她们看来，这不明摆着吗？上台表演的时候选你站最前面，平时练舞的时候就搂着你做示范，压腿……那肯定是两个人关系越界了呀！
想明白整件事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我妈这个人，又可怜又可气。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她女儿，她的选择是装作自己不是这个被摸腿的女生的妈妈，端庄礼貌地听完所有这些闲话，甚至可能还跟着一起笑了两声。然后默默离开这里，在下课后等这几个妈妈都领走了自己的孩子后，再出现悄悄带我回家，把所有话告诉我爸。”
“你想明白之后有再去找爸对峙这件事情吗？”我问。
“哪能啊！我倒是有去问过我妈，她很不耐烦，不回答我，唯一的话就是‘你怎么还提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是啊，在她看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是我给家里造成的一件丑事，他们已经处理好了，我提起来……可能还是用责问的语气，那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不对。”
妹妹突然停下了，继续拿起面前的牛奶喝着，房间里沉默了下来，培根从厕所里溜了出来，用它刚埋了屎的爪子温柔地挠了挠我的小腿。
“那跳舞呢？你后面还去学过吗？”我轻轻踢开猫，开口问。
“学过啊，不过不是芭蕾舞。”
“不可能再学芭蕾舞了。我后面好几年都担心会在哪碰见那个体育老师，还做过好几次噩梦，梦到再见到他，梦里他总是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再见到我也不会责怪我。他就像往常那样冲我笑，用一种很欣赏的眼神看着我微笑。但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听语气以为妹妹要哭了，但却没有，她只是看着桌上的餐盒发呆，就在我以为今天这场忆苦会已经结束时，她又继续开口说：
“这样的事我只是说了一件。我以前真的傻，现在想简直不可思议。就算遇上这样的父母，每次和他们吵一架，失望了，过几天竟然自己会内心不安，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小孩子的脑子就是这样，大人只晓一发怒，摆出一副有理的样子，小孩子也许当面还在争吵，但其实还是怕了，脑子也糊涂了，真以为是自己错了。最后还不是反过头来，说服自己要重新做个好孩子，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因为不这样，也没别的办法呀，这就像那些被大叔□□了的小女孩，事情已成事实了，如果不选择爱上对方，不选择主动做对方的乖宝宝，要继续生活下去也太辛苦了吧。
所以即使我心里有一部分恨他们，但另一部分还是会说服自己，回去继续扮演好好学习，事事听话的好小孩。我说服自己，也许的确是我不好，也许我做得更好，那些操蛋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事实好像也确实是这样的，努力奏效了一般。高中几年，我感觉特别幸福。在学校里我读书好，老师同学自然也对我好，回家爸妈也对我好，一切都好。然而到最后结束发现，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我妈早就知道爸在外面跟一个什么女的搞上了，他俩大概就达成了什么协议，把我蒙在鼓里，只等我高考一结束就要闹离婚。我的天，考试前一天，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俩还在我面前有说有笑，演模范夫妻呢！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为了我能如此忍受对方……所以，既然他们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那我就理所当然要理解他们，迁就他们。
那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看清这些后，我下定决心上了大学就要和他们一刀两断。也许等他们老了需要我，我还是会去施舍他们些什么，报答他们……养育之恩。但是我再不会期望他们喜欢我，他们再怎么看我对我再也不重要了。
填志愿的时候，因为之前我过了华中师范的自主招生考试，只需过一本便肯定能录上，所以我只用看选什么专业好就行了。研究了一下午，最终我第一志愿填报了心理学，之后是新闻学，最后是园林景观。最后我的分数肯定是能录上第一志愿的，可是却没读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妈的这老混蛋去学校联系了老师，要了我的相关信息把我的志愿全改了。”
我被妹妹突然猛地捶桌子吓了一跳，碗里两双筷子纷纷飞落到地上。
“知道这事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都发到手里了，金融，我简直气炸了当时，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了，结果他给我弄去读金融。后来我质问他，你猜他怎么说？‘喜不喜欢，学不学得好有什么区别？能毕业就行了。’我真是……这种人真的不可理喻，永远觉得自己就是对的，觉得自己就应该掌控我的人生。后来我直接打电话报了警。真的！我真的打了110。”
“警察来抓人了？”
“我在电话里说了好久，那边先是让我多沟通沟通什么的，说了好久，最后拗不过我，派了两个民警来家。你真应该看看那阵势，一进门把我妈吓坏了，大概以为我做了什么是来抓我的呢。我爸出来一问明情况，瞪了我一眼便又拿出他那套社会上的功夫来，又是招呼客厅坐下又是递烟，赔着笑脸说什么多不容易自己平时多操心小孩子叛逆什么的。若不是我在场强调说这是违背我的意愿什么的，我怕警察都被他带偏了去了。最后那俩警察也是够圆滑，先是一本正经地冲我爸批评教育一通，跟普法似的。我爸呢，一边赔笑脸认可民警的说法，一边话里话外又暗指我多么不好管，他为人父多么不容易……就这样说着说着，然后不知怎么地两个民警顺理成章似的就走了。举止自然到，我看着父亲他们送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才回过神来，怎么不把人抓走呢？不是违法了吗？
然后自己就是跟那老混蛋一通吵。这次把隔壁邻居都惊动了。我跑出门之后看见邻居一大妈站在我家门口，拎着菜篮子都不走了，看见我哭着出来还冲我说什么听不清的方言在那笑……”
妹妹突然停下了，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没喝只是说谢谢，微微喘着气，安静了好一会，让房间里飞舞着的空气终于又慢慢沉淀了下来。
我打开音响连上手机，随便点了首列表里的轻音乐，想让氛缓和一些。我看着妹妹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感觉她正享受着倾诉过后的畅快感。
“这些事情你跟其他朋友们说过吗？”
妹妹抬眼看我 ，先是摇摇头，又说：“以前跟两个朋友说过，后来觉得说也没意思，就不提了。”
“怎么没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
“我不喜欢听别人假惺惺地安慰我。我那两个朋友，她们听我说这些，总先是一副非常关心的样子，一直皱眉点头，等我说完了，她们就像是刚刚吃完瓜，庆幸自己没遇到这些事情似的，后面反倒心情愉悦起来。这道也没什么，我最受不了的是，她们接下来安慰我的那种方式：她们总想方设法从我的故事里，寻找我爸妈还是关心我，在乎我，是出于对我好的目的才做出这些事情的线索，然后指出来。就好像我自己不明白她们说的这些是的。”妹妹愤愤地说：
“我根本就不是因为觉得他们不喜欢我，不关心我，不在乎我才感到生气。我是觉得，仿佛只要他们是出于喜欢我，关心我的目的，做一切事情就都是对的。即使明摆着错误的事情，他们也可以被自己和所有人理解和原谅。”
“这是最让我感到愤怒的。”
“对错的评判体系是扭曲的。”
“对！”
“但是她们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她们总好像我是小孩使性子抱怨父母一样，打发我几句安慰的话就好了。”
妹妹停下话，看着我，眼神似乎热切了起来。
“哥，你肯定也经历过类似这种混蛋事吧？”
我沉吟了一会说：“可能我小时候太乖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但是我能理解你说的这种境况。”
“这是很多旧时代文化环境的特点，包括我们。事情的是非曲直，受到人之间伦理关系的影响，总很难按一个标准来进行评判。
就打比方说，一个人在外面总干些小奸小恶的坏事，如果这个人的父母责罚他，让他跪下用笤帚打几下之类的，大家会觉得是理所应当。但如果反过来，成年儿女如此责罚犯错的父母，那在以前肯定反倒是儿女大逆不道了，就是现在，也还总会被骂不孝，至少是批评方式方法不对吧。
换到一些别的文化环境里，特别是进入工业化时代早几百年的欧美文化圈。因为儿女不靠父母留下的农场祖产过活已经普遍存在在社会上几百年了……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文化的转变得有个过程。现在人们大概觉得，成年儿女和父母在对错问题上大体是平等的，好像父母在外面酗酒做了荒唐事，儿女责骂几句说些重话很正常，就像反过来一样……毕竟他们也不兴打孩子嘛。这其实是个人与人之间平等的问题。我们大方向上，也是在慢慢朝着越来越平等的方向转变的，只不过转变的时间太短了……”
我不自觉地自顾自说了一通，最后又补充道：“所以现在，就事论事在现实中是很难的。”
发表完我的想法后我看着妹妹，她似懂非懂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似乎从刚才自己不吐不快的情绪中被我泼了一盆奇怪的冷水。
“听不明白。”
“我不懂大道理，我就是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本想继续说下去，就仅做道德评判是肤浅的做一番论述，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诚恳地说：“你也别烦心这些事了，反正现在你已经成年了，已经逐渐独立了，多想想未来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好，你十年的大好青春才刚刚开始呢。”
“嗯嗯。”妹妹点了点头。
一旁已经受冷落许久的培根忽然跳上桌来，边哼哼唧唧，边转头分别看着我俩。被吓了一跳的妹妹一把将它抱到沙发上，快乐地扭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