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电事件后的第二天,也就是2013年元旦假日,我便按照之前答应妹妹的,和她去了一次在本地举办的一个漫展。

    之所以早早应承下这件事,一是因为这大概是第一次妹妹向我提出某种正式请求。二是我虽然不喜好去人多的地方,也是二次元文化大潮中的漏网之鱼,但对于没做过的事情,大抵总是怀有一丝尝试的冲动。

    可由于前一晚几乎没睡,回去后我直接睡到了接近中午,错过了上午的大部分展会。

    “你醒了就上来叫醒我嘛。”

    “就是不想叫,真烦!”妹妹表现得既兴奋又烦躁。此刻她完全被包裹在一套价格足够顶上我所有衣服的丝绸华服里。

    我还记得在她从公司拿回这件衣服后,兴高采烈地换上时,我那句不经意的:“现在流行童装吗?”

    于是我知道了这叫“洛丽塔”。

    我最后还是穿得常服,倒不是因为我拒斥扮演成某个角色,而是我提出的要求在妹妹看来比较离谱,比如说吉姆雷诺或者阿尔萨斯。后来我到现场才明白,这个漫展和我在《生活大爆炸》或者暴雪嘉年华直播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进到场馆里的人,要么是我这样普通常服的,以男青年居多。许多人胸前会挂个相机,也有看到扛着长枪的似乎是专业摄影的,但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男性。再就是像烟这样,穿着JK、和服、洛丽塔等某种和二次元文化相关的特色服饰的年轻女生。她们好像并没有扮演某个特定的动漫角色,而只是像参加圈子的某种嘉年华一样——平日在学校或公司会显得有些异类的服饰在这里聚集,像是彼此在给对方打气。但似乎也有某种比赛的味道。最后就是真的cos某个角色的人,男女都有。其最大的共同特点我发现是基本要戴一顶假发。

    我跟在妹妹身后走,路过一个又一个被一种长枪短炮围剿的Coser身边,不时驻足站立等待妹妹拍照。我惊讶于这些美少女们毫不羞涩地跟随相机闪烁的节奏,摆出各种大胆姿势的同时,发现她们一颦一笑给我感觉总透着一股工业产品的气息。

    我看出许多女生,即使穿得不多,妆容也已经开始被汗水融化,应该是累极了。但毫不变形的表情和动作表明,她们一点都不为此感到怨恨。这让我想到了革命时代风格的那些劳动宣传画上的人物。

    “时代变幻莫测带来了形式上的变化,但最后的结果却总是殊途同归。”我暗自这样想着。

    会场里除了刚才见到的那种自发的活动外,还有不少贩卖各种二次元商品的临时店铺甚至地摊。还有一些国内游戏公司的展台,那上面的职业Coser扮演着这些公司旗下某款游戏里的角色,也有不少玩家驻足围观。但给我印象她们远不如之前那些在野的扑腾得欢实,虽然总也带着微笑,却总有些死气沉沉。

    没过一会我就感觉有些累了,但烟显然还在兴头上,我便只好又跟着逛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等到好像是什么有表演,我才在不远处找了个台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休息。不一会表演结束,见妹妹还要继续逛,我只好耍赖似的两脚一撑,说什么也不动了。

    “哇你也太没用了!”

    “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喧闹的声响逼迫着我发出老态龙钟似的呐喊。

    妹妹走出去没两步,又回头来质问我:

    “该不会是故意甩开我好去勾搭某个小姐姐吧?”

    “我要有这本事你能有机会搬进来?”

    妹妹一愣,似乎是脸红了,摆手往外走了几步,继而又转身喊道:

    “那你自己玩,等会儿我换衣服上班就不管你了!”

    我重重地点头,看着妹妹向着人潮中一直走,消失在大海之中。

    我松了口气,掏出手机来随意刷了会,盯着眼前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们发呆。我发现其中不乏一些情侣。他们搂着对方在人群中漫步,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这里具有某种动漫里的魔力,让人更加相信爱情。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赵小姐,想起昨天晚上黑暗中的谈话。便再次掏出手机,想给她发消息。可是说什么好呢?

    “干啥呢?”

    不好,太没话找话了。

    “昨天回去后身体还好吧。”

    更离谱,想关心应该趁早的。

    “还好我们将来都会死去。”

    我看着消息栏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感觉太傻删掉了。

    我摸着下巴发呆。心想对我来说,所谓爱情的确是一件难事,因为在这件事上不需要理性,冲动才是美德。

    纠结了好一会,我想无论对方会怎么想,我还是直说比较好。

    “昨晚聊得很畅快!”

    “下次什么时候再出来吃个饭一起看电影?”

    只用了十几秒便把两条发了出去,然后便是关上手机不一会又点亮,反复查看她是否有回复。又心疑是微信没有提示,再次点进去确认。

    十分钟过去了,刚才的热忱冷却为顾影自怜,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帽。

    我站起身,心想别管了干脆再随便走走。

    此时大概下午三四点,初冬晴朗的阳光透过玻璃墙照耀着年轻的人们,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我陷入一些回忆之中,先是刚工作,然后再是大学,高中初中。并非什么具体的人或事,而是一个个碎片一样的画面,以及深埋在记忆中的某种感觉。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再过半年,我便真的要三十岁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赋予某些数字以特殊意义的人,现在的我和三十岁的我之间,不会产生任何突变。世界是连续的,人生也是。数字只是在提醒着我们而已。

    提醒着我,自己正和其他人普通人一样,在这样一天天连续但缺乏意义的人生中慢慢长大,再慢慢变老。在往后的时间里,我也会短暂的像那天一样,蓦地发现自己将要四十岁、五十岁……直至垂垂老矣。

    “还好我们都将死去。”我又想起这句话,可心底里,谁不畏惧着变老,畏惧着向死亡迈进的每个瞬间呢?

    兜兜转转,视野里竟突然就看到了烟。我已经忘记她当时扮演的是什么游戏角色,只记得大概是一家国内公司做的偏日式画风游戏里美少女人物。

    她戴着一顶蓝假发,敞开的长外套里,只穿了胸衣和热裤,余下手套和长靴的遮蔽,反倒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看那些暴露在阳光下少女的白皙。

    她并没有发现我,而是专注地,如同我先前看到的许多Coser那样,卖力踮起脚尖,微微撅着屁股,变换着各种扮可爱表情的同时,变换着动作定格。

    很明显,烟这边展台前围上来的观众要比周围多上不少,不知是因为游戏更火,还是其他显而易见的原因。

    我看着她,目光被吸引人的那些部分牵引着,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坦然得像看会场上的其他少女一样,心平气和地用所谓审美的眼光欣赏她,

    然而同时我也很明确地知道,这种美当然是有很大迎合男性□□的部分的。

    当一个我不认识的,或者说……不是亲人的女人,在我眼前展现出这种美时,自我十几年前性觉醒以来,我早就习惯了和其他男人一样,用带着欲望的目光去看了。

    让我感到羞耻的,除了内心中隐藏的某种旧时代观念外,还有我为此感到羞耻本身。

    我强迫自己盯着烟,试图逐渐适应。然而逐渐地,我觉得眼前的她,或许是因为化妆和这身奇异服饰,似乎显得有些陌生,尽管我非常清楚她就是烟,就是我的亲妹妹。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另外也是担心如果妹妹突然看向我,那种四目相对可能会有些尴尬。我转身离开,走着走着出了会场,去到门口不远处的一家星巴克喝点东西。

    这时我才发现赵小姐早已给我回了消息,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可是我现在在外地。”

    “工作日下班后怎么样?”

    我赶快回复:“行!”想想又觉得太简短了,于是补上了一个青蛙表情:期待。

    没有等很久,漫展在五点就要结束,看到妹妹那边已经结束的消息我便赶紧去找她。

    “你不换回原来的衣服吗?”

    “不换了,今天好开心!哇你不知道这身cos我早就想出了。等回去再换,我要多穿一会。”

    “不怕着凉吗?”

    “今天这么热,怎么会?”妹妹停下走在我前面的脚步,转过头看着我,似乎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异样。接着,她竟有些亲昵地跑到我旁边搂住我的左手,就这样向前走。

    “哥,你不会看我这样,害羞了吧。”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表情后看了她一眼,并不作答。但手臂传来的酥麻感让我装得有些困难。

    “怎么?你想演我的女朋友?”我试图反击道。

    “别不知好歹啊!你看其他人,多羡慕你啊。”

    的确,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情景下处于被羡慕的位置。

    接着我们去到旁边商圈里一楼的一家饭店吃饭。

    那天吃的什么全忘了,大概寻常中餐吧。我只记得妹妹在我点菜的时候偷偷去买了瓶二锅头。

    记忆中我之前是从未喝过白酒的,也从来讨厌闻那个味道。但妹妹表现得格外高兴,我也不想扫兴,便硬着头皮喝了一小杯。

    确如妹妹说的,白酒喝的时候是不好受的,但等它在肚子里待一会,很快就能让人进到喝了好几瓶啤酒的状态。

    妹妹那天格外高兴,又在酒精作用下,她开始讲自己过去各种好玩的事,然后我也接着讲。除了关于龙哥的之外,基本都是上学时候的事,恶作剧,同学的或者自己的糗事。

    我记得有一个是我大学时候和一群朋友在KTV唱歌,因为那时候唱的歌都费嗓子,就会不停地喝啤酒。然后我在喝了差不多半打之后,憋不住了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路痴属性加上KTV的装修再加上酒精的问题,我就进错了包厢。

    这其实还好,但因为那天喝酒的朋友里,本来就有不少是第一次见的朋友的朋友。所以我进到别人的包厢看到不认识的哥们也没意识到自己走错了。里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多少也喝大了也没发现我。

    我在里面坐了得有两首歌的时间,还傻乎乎地拿了个沙锤还是铃铛跟着音乐摇,属于相当融入了。

    不久后,有人提议举杯走一个,现在想多少有点庆幸,因为如果再久一点我可能还会拿个话筒唱一首。

    跟着站起来后我看了一圈,发现一个都不认识,噌的一下就清醒过来什么都明白了。

    但是你知道在那种氛围下,即使已经清醒我也不好突然放下杯子走人。于是我硬着头皮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喝完了那杯酒,然后才悄悄放下杯子赶紧溜了出来。

    “太傻帽了!”

    妹妹听完笑得前仰后合,加上她这身打扮引得周围人不住侧目。

    因为提到了KTV,妹妹就说好久没唱过了,等吃完了正好上楼找一家唱歌。

    于是大概六点半我们又逛到商场顶楼的一家KTV。

    我记得KTV门口的几个小哥看到我和妹妹后相互耳语着,继而露出那种笑容。

    大概是把我们理解成三十多岁的富二代和外围女大学生了吧。

    在那时我是不懂酒不能混着喝的道理的。而且虽然毕业以后就没来过几次,但当服务员问我要不要点套餐的时候,大概因为旁边坐着妹妹让我放不下自己富二代的假想人设,我又点了双人豪华啤酒套餐。

    服务员一出门,烟就关了白灯打开灯球,迫不及待地点歌开始唱。

    开始几首都是我不认识的歌和歌手,后来突然开始唱王菲的歌。

    虽然听烟说话的声音应该就能猜出,她唱歌不会差,但几首下来还是好得令我有些吃惊了。

    在唱完一首《约定》后她便催我唱,我就唱了《灰色轨迹》《像风一样自由》。

    可能我那会确实宝刀未老,情绪前面又已经被妹妹感染带动,也可能妹妹多少有心情好想要吹捧我的成分,她夸张得像个迷妹一样拍打我的肩膀,要我继续。

    我便边喝边又唱了《我是一只小小鸟》,《山丘》。

    然后我休息,妹妹唱了几首英文歌,我记得有艾薇儿的《Innocence》和王菲版的《Eyes on me》

    我接着唱了《The Sound of Silence》和《Viva la vida》。

    之后中间她唱了些我不认识的中文歌后,突然点了首《广岛之恋》,我拿起话筒唱男声部分。结束以后,下一首歌又开始,妹妹却没唱。我想是累了,毕竟连着唱了有四五首了,就没管空放着的音乐,转过头,看着黑暗中不时被灯球彩光点亮的侧脸说:

    “你也会唱这么老的歌啊。”

    她像是累了靠在沙发上,没看我说:“以前在学校有同学点,就跟着一起唱。”

    “看你这样子,上学时候经常去KTV唱歌的吧”我开玩笑说。

    她没回我,像是呆住了似的定在那一会,然后才回了声:“是啊。”

    紧接着,就又切掉正在放的这首歌继续拿起话筒唱起来。

    只有两个人这样几乎是不停地唱,让我感觉口干舌燥,套餐的啤酒有六听长条的,原本以为根本喝不完,结果九点不到就喝光了,妹妹就又点了几瓶锐澳。

    在当时我根本没感觉妹妹的情绪有什么变化,现在回想后段唱的那些不知什么名字的歌,虽然曲调千差万别,但却都不是人开心时会去唱的。到九点半以后,妹妹终于累了似的,放下了话筒,后面干脆趴在玻璃茶几上休息。

    我倒是并不觉得很累,看时间也快十点结束了,就拿起话筒又唱了《白桦林》。

    在我大概唱到第二遍副歌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了妹妹的哭声。

    我放下话筒去查看,哭泣便由低声地啜泣愈演愈烈了起来,她先是努力避开我趴在沙发上哭,最后还是趴在我肩膀上,几乎是号啕大哭起来。

    我当时肯定已经是半醉了,况且我也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的情绪崩溃,只能说着些胡话任由她哭个不停。

    到十点,在背景里的音乐声在一曲结束后,放起了萨克斯曲《回家》。不一会刚才大厅里的服务员小哥走了进来,但烟仍然还在哭。

    我只好说麻烦等我们一会,小哥便退了出去。

    好在已经过了高峰期,没有新客人进来。

    我像一只刚从炉火中出来,烧得火红,就被扔进冷水中的马掌,带着疲惫的醉意靠在沙发上,任由彩灯透过我眯缝起的眼皮晃得我整个人更加眩晕。

    每当萨克斯的吹奏声消失,女孩的哭泣声便映现在耳旁。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加重了在我身上逐渐浮现的一种不真实感,在有些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或者自己想要变成或扮演另一个人,以便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中找到自己新的位置。

    而每当我意识到自己仍是原来那个自己,周围的环境也并未发生任何真的改变时,我就感到莫名的难过,仿佛自己是个结束了一天表演,告别了所有欢笑和掌声后,独自默默卸妆的马戏团小丑。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一个人清完了桌上剩下的没喝完的酒,大概也没有多少。

    哭声在萨克斯循环往复中逐渐变弱,基本消失后,我们离开了那家KTV,重新踏入城市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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