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公司项目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按照上面的意思,也许就是那个白爷的吧。我加入到老胡和李修云之中,成了项目的实际领导者之一。

    具体来说,老胡仍是一把手,任何大事仍然必须他这边批准才能推进。

    李修云也仍是主设计师或者叫设计总监,名义上整个设计组的所有设计方案,大小都得过他的眼才会继续展开给UI、程序推进下去。

    而我这边,上面说让我来负责推进核心创意这部分的内容。但似乎也只有这一句话,具体怎么分工并没有说。老胡和李修云找我谈过话,意思是让我放开手脚去干,需要哪些人做哪些事情,只管去分配便是。

    这让我有了些信心,一心想把事情做好。

    年后上班,白天找龙哥等设计组的开会讨论方案细则,定下些结果便赶紧去找赵小姐她们UI美术组出视觉设计和样稿,间隙间还需要和部分程序员沟通一些方案实现上的问题,并根据反馈调整前面的方案。到晚上下了班,我再留下自己写白天分不出去的细则设计,做一些整理工作。往往得到十二点后才能离开公司。

    这倒不是因为我做事认真仔细精益求精,正好相反,事情多到大部分的东西,像是第二天要宣讲的PPT或者给程序、UI的需求详案,只能保证意思传达完整,至于美观格式有无错别字,就根本没时间处理了。若不在前一天做完,第二天便无法给相关人员答复,影响其他环节的推进,便只能晚上坚持做完。

    好在前几年的闲散日子并未让我生锈,也许是心底期盼着在事业上有大的突破,这样忙得昏天黑地的生活不说甘之如饴,至少那段时间精神上我没有觉着疲惫,反倒很充实。

    妹妹那边,除了一句新年快乐的回复外,年后的几周里再未给我发过消息。

    在第二周的周五我打过去语音电话她没接,我便发消息问周末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可一直等到周六晚上,她才回消息说周日朋友约了她一起出去玩,这让我好不容易鼓起的主动情绪又冷却下去。

    看着屏幕上聊聊几个字,我渐渐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记忆中所有阳光下的笑脸和夜色中的□□都是幻梦,否则便无道理这样快速毫无理由地出现又快速莫名其妙地消失。

    我开始每晚给赵小姐发消息,起初找些工作上的事情打开话头,后来便干脆有话直说,聊聊电影小说,或者两边的家庭,中间自然开始夹杂着些暧昧话语。赵小姐发过来的语音消息,有些我会听上好几遍,并不是听内容,只是夜幕降临孤枕难眠时,她说话时那些婉转的语调让我似乎回到了她家的沙发上,穿着那身可笑的睡衣和她肩膀靠在一起的回忆里。

    三月初的一天中午,我在公司忙完一上午,正在食堂吃着饭,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来的电话。说了三五句我才搞清楚对方竟是赵小姐的表哥张磊。

    “你那个妹妹,是叫延烟吧。”

    挂掉电话后,我先是赶紧打给妹妹,打不通,便赶忙出公司打车去了佛山那边的医院,路上给胡李二人发消息打招呼说下午请假处理家事。

    一个多小时后下了车,我快步进了医院并给张磊打电话,按他说的上楼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张磊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份病历,见我打招呼。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了。”张磊微笑着,把手里的病历拿给我看:“你看这个是你妹妹吧。”

    我扫了一眼各种信息,点头说是,又赶忙问现在她人呢。

    张磊带着我去到科室,那里的值班医生是个中年女人,用广东普通话说:“已经在做了。”

    我看了一眼张磊,面露急色问女医生怎么就在做了,不是该等家属来吗?

    女医生说她这个是人流手术,又不需要家属签字同意的。她前几天所有检查都做完了,三个月大,再不手术就有影响了,今天我和几个小护士中午劝她半天,至少等男朋友或者家里人来守着,完事照顾一下,她不听,就要做,我们医院又不能拒绝不做的,以后有影响谁负责?

    不等我张嘴再说什么,张磊拍了拍我拉我到一边,问:“你别着急……她自己想做流产等你来了她要做也只能做。在我们这里,至少安全得多,你就放心吧。”

    “哦对了,她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张磊不知道说什么,他又继续说:“我们先是让她至少通知一个家属过来,她不肯,说自己能搞定。怎么劝也不肯多说话,就让我们直接做手术。最后还是我去,让她填紧急联系人,说不填万一手术后有问题医院承担不了责任,必须填一个。她这才填了你的名字号码,说是哥哥。也真是巧了,这么多医院这么多医生,竟然正好就这么巧。”

    “她和他男朋友年前吵架分手了。”我说。

    “我猜也是,这么清爽一小姑娘,气质这么好,一个人跑医院来做人流真是少见。一般都是男方女方家里四五个人前后围着。一个人跑来做,怕是要被人误会是当小姐的。”

    张磊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声跟我赔不是,我只好说没关系。他又叫我放心,这事自己权当不知道,不会跟他表妹赵小姐说什么的,我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磊领我到手术室外,两人又站着说了些什么不要紧的话,他便被人叫走了,临走跟我说手术很快不过术后要昏睡一段时间,让我等着就好,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给他。

    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我感觉又累又热,头晕目眩的,便闭上眼低头把脸埋在手里,感觉自己像梦里在大街上跑了一圈,站在人群里,恍恍惚惚突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那般,脊背发凉脸热发烫。

    脑子里,七八个念头还有画面,仿佛并驾齐驱着在里面乱窜:

    妹妹张开腿躺在手术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

    宾馆的吊灯发出橙黄的亮光,延烟吻了我。

    垃圾桶边耷拉着用过的保险套。

    三个月大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父亲死了,胚胎砰的一下被捣碎,妹妹还活着,我还活着……

    还好我们最终都要死去。

    理智逐渐占据上风后,我开始想些具体的事情。

    首先是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参与到妹妹的决定里,尽管这件事理智上看没有什么好决定的,可毕竟,是在杀死一个生命的可能性,一个人的可能性。

    相关法律无奈的可笑之处在于,穿过□□洞口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魔力,它赋予了一个可以任由父母意愿杀死的物体,突然以神圣的人性。道德伦理和法律条文的光辉如现实的阳光一样突然就照到了新生儿的身上,让人不禁再次对那扇门的庄严感到震撼,它竟能将人类伟大的上层建筑拒之门外。

    按时间算,应该就是国庆前后那几次。妹妹是怎么想的呢?她这段时间的冷漠,想必是早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吧,可她为什么选择不告诉我呢?

    门突然推开,走出一个护士,见我站起来,便问我是延烟的家属吗,我点头说是,她便说可以进来了。

    手术室里没开灯,窗户虚掩着有些暗。没见医生,妹妹躺在手术台上,仍闭眼睡着。

    我问护士,她说手术一个小时前就做完了,病人是打了麻药的,刚才已经醒过一次了,刚醒肯定头有点昏,便让她再继续睡会儿。

    我看着妹妹,她眉头微蹙,睫毛颤抖着,额头没有流汗,不像是经历了什么痛,但眼眶有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我问我在这里等她醒来可以吗,护士说随便,一边收拾着房间,突然开口问我:“你是她男朋友?”

    我说是的。

    护士又看了我一眼,继续做着事。

    我感觉到护士大概本想说些讽刺埋怨的话,但还是忍住了,端着一盒东西往外走,说要去两分钟拿她的病历单,让我看着就行哪也别动。

    站到手术台边,我看着她的脸,她眼皮跳动着,像是在做噩梦。

    我正又胡思乱想着,突然延烟就把眼睛睁开了一半,不知是因为头还晕着还是认出了我,她又把头扭到一边。

    正好这时那护士如言回来,见烟醒了,便叫我先出去,她一会儿扶她出来。

    大概又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延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并无异样,似乎刚才只是睡了一觉。

    “那你带她去观察室吧。”护士把延烟的病例放进她的小背包里给我:“单子什么的也在里面,下午还有后面几天记得来打点滴。”

    观察室不大,八张床上躺着坐着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还没进去便听见吵架声,四五个中老年人吵的吵劝的劝乱作一团,仿佛各个都有通天的本领。一旁女孩坐在床上低头抹着眼泪,隔着过道对面床边站着一个男孩,被正在说着话的大婶挡在身后,眼神空洞而又无助。两人看上去都只是高中生的样子。

    看了一圈没有空床,我便去拍了拍一个坐在床上大叔的肩膀,看样子大概是随时准备加入战场的替补选手。那人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旁边的延烟,又等了三四秒才站起身,也不走开就直直站在那里继续观战。

    “不舒服吗?”我见延烟仍站着没动便问。

    她摇摇头,不知是手术还是麻药的缘故,她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看着吵架的人们发愣。

    “你躺着休息会儿吧。”我说:“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管事的护士。”

    “哥。”我快走到门口听见延烟叫住我便转回去。

    “怎么了?”

    她看着我,眼神闪过一丝恨意又很快黯淡下去。

    “没什么,你先去吧。”

    护士听有人吵架很快赶了过来,用比吵架的老爷们一般大的嗓门把吵得凶的三个人劝了出去,不知到哪儿继续争论了。

    我走回延烟床前,坐下又站了起来,在附近晃悠了两步,假装看着床边的窗户外发呆。

    我觉得妹妹的样子有些变化。她头发没有如往常一样梳成某种发式,而是散落在两边,露出的脸看上去似乎瘦了些,血色也见少,两眼仍是刚才在手术室里见到的那样有些红肿。

    我觉得这说明她在外面过得似乎不太好,再次仔细观察她时,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有些病态又似乎更加成熟些的气息把我迷住了,若不是身处医院周围又有这么多人,我真想那时就靠过去一把将烟抱在怀里,感受她的体温和柔软,然后亲吻她。

    “待会想吃什么?”

    延烟摇头默不作声,我见气氛有些沉闷便自顾自地继续找话说:

    “真是很巧,刚才让你填紧急联系人那个医生是我同事的哥哥,过年才认识的,今天正好就碰上了。”

    “我跟他说过我也有个妹妹。刚才叫我过来问我,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就是这样……”我说着说着感觉有些不对,但话还得有头有尾:“就还挺尴尬的。”

    “给你丢脸了。”

    “不,怎么会。”

    空气又沉默了一会,正当我在脑海中模拟着和妹妹的问答时,她突然开口说:

    “哥。”

    “你有时候跟爸爸一样非常虚伪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会,没意识到前面的话被妹妹听出了弦外之音,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也有些生气,重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转而柔声道:

    “妹妹……我不想跟你吵,咱们好好谈谈行吗?”

    没有回应,我只好继续问:

    “你现在住哪呢?”

    “还是搬回来吧,我这段时间好照顾你。”

    妹妹微微把头抬起来一点,看着我:

    “和同事合租。”

    “还是不麻烦了。”

    “我不想耽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没觉得你麻烦了我耽误了我啊。”我语气急躁起来:“是不是你妈又找你说了什么?”

    “不是。”妹妹立刻否认道:“我觉得你既然有更好的选择,还是不要跟我在这虚情假意了。”

    我傻了,那时还没想到妹妹是如何知道的,惊慌很快转变成愤怒。

    “行。如果你觉得我都是虚情假意,那以后你也别紧急联系人填我了。”

    “填你的同事好了。”

    “嗯。”烟低下头,又扭过脸去:

    “你走吧,再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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