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赵小姐的话,我第二天晚上便给延烟打过去微信电话,但还是没有接通。只好发消息留言约她周六或周日出来吃饭。她再次过了很久才回我:可以。

    无论如何至少是答应了。

    可偏偏这周公司里忙得简直昏天黑地,是在为年中的公司内评审做准备。

    现在想想总觉得可笑:软件开发过程中自然是功能不完善问题极多的。可为了在评审大领导试用时不至于问题太大,项目不单要解决既有问题,还得额外开发一些“临时功能”,以顶替一些按设计方案应该要有,但此时却还没来得及做完的功能。这些临时功能开发测试增加的工作量加起来,可能需要全体加班加点做半个月才能完成,而它们却只是一次性的,等评审结束,大部分的代码要删除,重新按照正式的方案继续开发。然而为了应付年中评审浪费了开发量,等到年末时评审时,大概又要因为没能按计划完成届时应有功能的开发,再浪费时间想办法设计开发一些零时功能顶替……

    我曾试图和老胡商量,看能不能由他出面向领导反映情况,别为了评审做些无用功,拖累项目进度。

    老胡先是没说话,继而露出一种克制的,略带嘲笑意味的笑容来,仿佛我说了什么暴露智商的蠢话。接着咳嗽了一声,大概是调整了一下状态,耐心给我解释说:

    “评审是公司的制度,大领导们需要通过这来了解每个项目的进展情况,再来做相关的决定。要不要增加或减少预算?要不要满足我们后续可能提的各种要求?甚至说难听点,如果项目进展不佳或者已经实现的情况不符合他们的设想,直接停掉项目,或者调换项目管理层都是有可能的。把我调走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换个项目带反倒轻松了,但是像修云还有你,刚到一个新位置不久,如果没干好后面恐怕机会就少了……”

    我只好没再说什么。继续所有人一起加班,周六也是几乎做了一整天,到周日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却忘了约饭的事,直到晚上饭点才想起,赶紧打电话发消息,延烟不久回说已经在吃了。

    现在回想过去事情的很多细节,总觉得有种宿命论所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意味。

    2013年4月28日的夜里十二点,我正躺在床上刷手机,突然接到陌生电话,对方竟称是警察局打来的,叫我去领人。

    跟警察同志核实完,排除了电话诈骗的可能后,我赶紧出门打车去了在广州另外一个城区的警察局。

    这个城区的警察局大楼是近几年新建的,和周围低矮的商铺居民楼相比,显得相当新式气派。大门顶上的几盏探照灯向上打着,照亮了红旗以提醒人们:即使在夜晚,国家政府依旧在庇护着人民。

    进去向门口的值班女警察说明来意后,旁边似乎本在打着瞌睡的男警察领我到了一个空的小会议室,说让我先在这里坐着休息会,马上会有人来。

    我坐着等的时候给延烟打微信电话不通,脑子里想着大概可能发生的情况。

    过了十几分钟,走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警察。

    “喝水吗?”

    “谢谢不用了。”我问:“您知道延烟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警察没有回我,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我面前坐下。

    “你叫延言是吗?”

    “是的。”

    “延烟是你的什么人?”

    “妹妹。”

    “表妹吗?”

    “不是,亲妹妹。”我说,又补充:“同父异母。”

    “她现在是在上学还是在工作?”

    我犹豫了一下说:“她之前在武汉读大学,因为和家里吵架的一些事情暂时休学了。就来广州这边找我,前段时间有去什么模特公司之类的,去游戏展上做模特过。”

    “应该也还算学生吧。”

    “嗯,好的我了解。”警察说。

    “她的父母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能联系上吗?”

    “她爸……也就是我爸,年前生病去世了。我和她妈妈也不熟,联系不上。”

    “其他的呢?”

    “其他的……在武汉有一些亲戚,没有广州的。”

    “那你选一个长辈打个电话过去吧,我们核实一些情况。”

    我没有动,想了想说:“警察同志,现在已经晚上一点了,家里那些老人这个时间肯定早就睡觉了,有什么情况您看可不可以和我这边来核实呢?”

    警察看了看我,似乎思索了片刻,没说什么又继续问:

    “你这个妹妹延烟,之前你有看见过她平时吃些什么药吗?”

    “药?什么类型的药?”我心里一震。

    “她平时有吃什么药吗?”警察继续问。

    “据我所知没有。”

    “那你最近有没有见她跟一些社会上不好的人在一起?”

    不祥的感觉在我心里乱窜,我摇摇头:

    “情况是这样的,去年她来广州先住在我这里。后来年前我们俩闹些小矛盾她就搬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结识了一些不好的人。”

    警察沉默了一会,掏出手机不知是记录了什么还是看了什么后,又把手机揣回去,微笑着跟我说:“行,我这边问完了谢谢你的配合。”

    我刚想问什么,警察就开始主动向我解释说:

    “情况是这样的。”

    “今天晚上扫黄打非的行动,在夜总会抓捕了一批涉嫌□□□□吸毒的犯罪嫌疑人,你妹妹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把人带回局里以后呢,都做了尿检,你妹妹那批人全都是阿片类药物阳性。再加上进去的时候在房间里我们也拿到一些□□□□的证据,所以是准备要直接把你妹妹和其他人一起拘留的。

    但是我们在继续审理,看有没有一些其他的犯罪行为的过程中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嫌犯,说你妹妹并不是……就我们通常所说的□□女。

    这个女的说和你妹妹之前是在一个模特经纪公司,算是同事关系。之所以你妹妹今天会在那里,是因为这个女的听说你妹妹和男朋友分手,失恋了想拉她一起出来玩散心。两个人还解释说,你妹妹从来没有吸过毒,至于药检呈阳性的原因,她们说是场面混乱,可能误服了桌上其他人的混有阿片类药品的饮料。

    针对这个情况我们公安机关这边首先肯定要做甄别。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核实了她们两个人的资料,也各自单独做了问询。两个人的确曾经是一个公司的,不过那个女的是惯犯进来好几次了,但是你妹妹是没有任何违法记录的,相对来说……看着也不像。所以我们想说找你妹妹的家属过来进一步确认情况。据她说,爸爸死了,妈妈再婚了,最后给了你的联系方式,所以联系了你来核实情况……”

    正说着,一首热闹的劲歌金曲在此时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啊,你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说完警察出了会议室门。留下我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

    白光照耀下,我疲惫地看着墙上大大小小的锦旗和窗外夜幕笼罩下昏暗的停车场,脑子空荡荡的竟有些失神,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堕入了别人的人生中。

    警察三分钟后笑着进门,向对面说完晚安后挂掉了手机,坐下说了句抱歉。

    他停顿几秒后接着说:“刚才说到哪了……哦,你这个妹妹。我们在审查过程中目前没有发现她有实际的□□违法行为的证据,所有其他嫌犯在场人员的证词也没有。刚才跟你这边最后核对过一遍情况后,和她们交代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出入。

    但是……但是你这个妹妹,她阿片类毒品药检是阳性,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属于吸毒人员,需要给予治安处罚。介于她之前没有记录是初犯,又可能存在误服的情况,属于情节较轻。我们这边按照规定会给出三日的拘留或者三百元的罚款。”

    警察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着看我是否有什么异议,见我没说话便又接着说:

    “待会我这边最后确认完,把单子给你,你找我其他同事带你去先把罚款交了。然后就可以在大厅等着,你妹妹这边警示教育签字的流程走完,你就可以先带她回家去了。”

    “谢谢警察同志。” 我跟着警察站了起来,不由自主鞠了一躬。

    “另外后续如果我们在继续审查的过程中发现和她相关的事情,可能还会通知你们,过来配合调查。”

    “好的,一定配合。”我赶紧表态,想到什么又赶紧问:

    “请问我妹妹这种情况,会留下案底吗?”

    “案底倒是不会有,但是公安系统会有违法记录,还会纳入公安的动态管理系统。”警察细心解释说:“违法记录就是考公、进事业单位政治审查可能会有影响。动态管理就是,今后几年你妹妹和其他被认定过的吸毒人员一样,算做社区戒毒状态,会是所在地公安的重点检查对象。比如说入住宾馆之类的,可能会有人来查房尿检。如果一直没有问题,最终还是会被从动态管理里移出的,但是如果被发现再次吸毒,公安机关视情况可以做出强制戒毒决定。”

    我刚浮起的心又沉下去半截,沉默不语。警察大概是见我脸色不好,换了更加亲和的态度安慰道:“想开点吧,关于她这种情况要不要取保候审,你来之前我们内部还有分歧的……这次算是从轻了。也是希望能帮助她,无论她是真的懵懂无知,差点被前同事拉下水,还是已经开始在做□□吸毒的事,这次被抓都是个好事。这样的处罚希望也能给她一个警醒,你回去也要多做工作,严肃地开导教育……承担起做哥哥的责任来。”

    我连忙点头称是,本来喉咙里酝酿的求情的话,也直接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跟在警察后面出去,找人去交罚金。

    把一切处理完后,已是夜里两点。

    我坐在警察局门口大厅过道边的塑料椅上,我努力收敛自己局促不安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父亲般的愁容。我感觉更加疲倦了,闭上双眼,脑子里想着如果今天来的是父亲,听到刚才那些事情,现在该是一副怎样的形状。

    听着门口值班的警察聊天开玩笑,我感觉有些胸闷,可又感觉不好进进出出,便还在坐在椅子上继续等。

    其实也只等了二十分钟不到,妹妹就被另一个年轻瘦高的警察领出来了。

    她竟穿着那天跟我在日料店吃饭时穿着的那身JK服,脖子却没有戴着那串银色的铃铛。我和妹妹的眼神只短暂交汇后她便闪躲开,看着脚下的地板。

    大概是因为天色已晚,年轻警察只是再简单批评教育了几句,嘱咐我回去要上心开导,便表示我们可以走了。

    出了门,我跟着妹妹快步走下台阶,走进城市空荡的夜幕之中,始终沉默着。她回头快速看了我一眼,继而像是试图逃离似的想要冲过马路。

    一声汽笛声响起,我冲上去抓住烟的胳臂把她拉回人行道上。

    “你疯了?!这样过马路的?”

    烟试图挣开我的手,我紧紧抓着不放,她失败后委屈似的盯着我,全身都在颤抖,眼中满是泪水。

    “你拉我做什么?”

    “我不拉你一把你就死了!”我大声道。

    “我就是想死!你让我去死!”

    妹妹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继而整个身体像是失去力量似的要软倒下来,我双手去扶。不知是为了站起还是为了摆脱我,她全力挣扎着,弄得衣兜里的铃铛叮叮作响……慌忙中,我只好将妹妹的身体一把紧紧抱住。

    停止后,我感受到烟的躯干仍在微微颤抖,并不断向我传递着熟悉的温暖。

    她把脸贴在我锁骨下胸口的T恤上,湿润感很快从那传来,我轻声安慰道:

    “没事了,都过去了。”

    妹妹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啜泣着想要说话。她重复说着,半天我才听清,是对不起。

    “没事的妹妹,坚强一点,有我在呢……”我感觉心里继续轻声安慰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我相信你只是一时……迷路了,走出来就好了。”

    “妹妹记住:一切都会过去的,而过去的,将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回去睡一觉,明天醒来,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我不断说出脑子里浮现的话,竟自我感动,也有些泪眼蒙眬起来,仿佛自己也是这暮色苍茫之下,一盏点亮黑暗的路灯。

    半晌妹妹基本镇静下来以后,我叫来车,载着她回去我那儿。

    一路上我坚持始终拉着她的一只手,却又是一路无言。

    培根堵在门口冲我叫着,像是在抱怨夜不归宿,在发现身后的延烟后,它起初竟不认识了,有些警惕地缩回去几步。直到脱鞋的时候过来又仔细闻了闻,才又乖巧地用脑袋蹭起延烟的腿来。

    在她俩久别重逢亲昵时,我去找了自己买了没穿的T恤以及平角裤给妹妹,让她先去洗澡。

    房里开着暗灯,我坐在沙发上休息,浴室隔间传来流水的簌簌声,这个小屋里再次多了一个女人,似乎恍惚间又回到了去年烟刚来那会,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却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感觉饿了,去冰箱里拿出白天剩的半盒熟食和两个鸡蛋,切了些蔬菜午餐肉,煮了面分成两碗。正吃着妹妹拉门出来,我的T恤穿她身上像是在搞某种行为艺术,我又去找了件已经偏小了的旧衣服给她,稍微好点,也就先将就了。

    吃着面,起初我想开口发问,可一来时间已晚,二来想着还是等睡过一觉情绪完全稳定再说,便只是一言不发地吃面。待我吃完后便去拿了两盒牛奶,边喝边看着妹妹。

    “哥。”

    “嗯?”

    延烟放下筷子,头也不抬说:

    “我有话要告诉你。”

    “什么?”

    “我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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