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完一些生活物品后,我被告知前三个月的强制治疗期内不允许戒毒人员与外界进行通讯和探视。

    在那些消沉的日子里,大部分时候我觉得做什么事都没意思。

    但偶尔又会重新激起一些兴趣,每隔几天我都考虑,是否要重新租辆车,自己一个人按照原计划去旅行,可最终都还是放弃。我想那大概是因为觉得,如果去了真的见到好的风景,心里会更觉得难受。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偶尔会坐在客厅想找几本书来读,多是之前那些我慕名已久,却又没整段的时间来读的书。像是《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之类的,祈望能从中重新拾起某种意义。可翻开书看不久,那些冗长的俄语或西班牙语英译来的名字就使我头脑发昏,故事情节更加难以沉浸进去,最后只能作罢,于是干脆像在公司最后那几个月,终日在房间里上网打游戏。可与之前相比,这种日子让人心里更加空虚,即使在有限的时间里,它所能带给我的趣味也变得越来越有限。

    于是我总是徒然在房间里来回走,脑袋里一会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很快都被打消,最后什么也做不了。

    在自己办完那事后的贤者时间里,我开始考虑给烟写封信。

    我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烟说,每一句都非说不可。可当我找来笔纸,写下“吾妹延烟,见信如晤”几个字后,又迟迟写不出下一句话。

    我翻遍书架上各种有书信内容的名著,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表达我想说的话,仍是在原地兜兜转转,最后只能把笔纸又搁到一边。

    从九月底开始,高中的同学群里开始策划一次同学会。每条消息我几乎都看了,只是自己始终未发一言,最后也没去参加。在翻看群成员时,我看见一个熟悉却又已经有些陌生的面孔,是我高中最后一年的同桌好友,俊杰。

    他挂着和夫人一起的自拍照头像,自己穿着西装,夫人穿着婚纱,两人笑着搂在一起,背后似乎就是新房。

    我心里又泛起无限的回忆来:那会俊杰家就在学校旁边,办了中午可以外出回去吃饭的出入证,可他大部分时候也并没回家,而是自己先出去,又到一边把那出入证隔着栏杆递给了我,我俩那会都高高瘦瘦,发型也差不太多,便从没被发现。出了门我们便溜到附近的小餐馆吃称重的炒菜自助餐或者米粉,聊天吹牛,有时知道中午班主任不在,也会大胆些去附近游戏厅玩上一小时。

    毕业后我留在武汉上大学,他考去了北方。那会是2001年,网络还不怎么发达,又还没有互相留联系方式的心,于是十几年便彻底断了联系。

    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是高考前一天的下午。在象征性地在教室里又复习了几个小时后,我们走出教室,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在宽广的足球场绿地上,他突然从我旁边向前猛跑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着我,举起手里的包,傻了似的呵呵大笑。

    我看着头像里男人的脸,觉得虽然胖了些,可眉眼五官,特别笑起来的样子,竟还是那会儿年少时没变。

    我主动加了他,两人立刻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这些年一直在一个建材公司做销售,前年被公司从周边城市调回了武汉,去年买了新房,邀我去他家吃个饭。

    那天是一个周六的中午。我拎了两壶我爸留下的白酒,打车去了他家的小区。

    直到俊杰冲我招手,我才认出眼前这个穿着睡衣,像个棕熊一样的男人就是他,叫停了出租车从上面下来。

    还没完全站直,他就用右臂搂了我的肩膀,那感觉像是突然有人把一袋米压了上来。

    “你也胖了些嘛!”

    我诧异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各自哈哈大笑了起来。

    “嘿!”

    我转过头,司机师傅不知怎么还没走,我意识到是酒放在后座上忘记拿了,连声感谢。

    “怎么跟我还来这个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提了提酒说我爸留下的,也没人喝,算借花献佛了。

    我跟着他边聊边往小区里走。

    “怎么会胖成这个样子?”

    “嗨!成天跟人喝酒应酬呢,没办法。”

    我跟着他两人爬楼梯,他边走边说,这片小区都还没装电梯,本来是准备买低层的房子的,可他老婆说想让他多爬爬楼梯减减肥,就才买了这顶层十三楼的。

    “那你老婆是真心对你好啊。”

    “是啊。”

    “对了。”我想起便问:“你几几年几月的,待会我是叫弟妹还是嫂子啊?”

    对完俊杰大我三个月。

    “不过,待会你应该见不着你嫂子。”

    “她提前跟孩子吃了饭,带他去参加英语的辅导班去了。”

    “哦!”我倒是松了口气。

    进门屋里没人。墙上挂着两人的大幅结婚照,旁边还有幅孩子两三岁时抱着皮球坐在木马上的艺术照。阳光从旁边一整扇墙的落地窗外打进来,照得整个宽敞的客厅家具都泛着亮色。围绕着足够坐七八个人的沙发周围,摆放着跑步机,孩子的电动小汽车,女人捆成一卷的瑜伽垫等各种生活物品,竟把这般大的空间几乎占得满满当当。不过即使如此,地板茶几上几乎一尘不染,看得出即使是因为我来做了些打扫工作,平时应该也是很整洁的。

    我忍不住多看了嫂子的照片两眼,嘴里说:

    “可以啊,你这房子。”

    “那不可以我跳楼算了,三十年的房贷,老子半辈子都栓上面咯。”

    接着我闻到一股火锅的香味,扭头看见餐桌上电磁炉锅子已经开始加热,旁边摆着不少似乎刚解冻的肉食菜蔬,状貌十分丰盛。

    “也不知道你南方待那么久现在什么口味,我老婆就说还是吃火锅好了,佐料缺什么家里都有随便加。”

    我刚把酒放下,俊杰又过去拎起来,看了看:“哟,这还是好酒咧!”

    “那就开你的酒吧,咱们好好喝点。”

    “我不会喝酒啊。”

    “有啥不会的。”俊杰把酒瓶从包装里拿出来摆到桌面上:“两个男人不喝酒怎么好聊天。”

    俊杰热情的口吻让人不好推辞,我问了卫生间的位置,从里面洗了手出来,火锅已经冒着泡,桌上摆好两碗蘸料,俊杰正在厨房里切着什么。

    “对了,你刚才说你爸怎么了?”

    “今年过年前,生病去世了。”

    “啊?”

    菜刀切在砧板上急切的咚咚声突然停下,又缓缓响起。

    “你没什么忌讳吧?”我想到便问。

    “没有……”俊杰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土豆片,又撒了葱花在自己蘸料里,问我要不要。

    我点点头:“挺突然的,病从发现到走也就两三个月的事。”

    “唉,世事无常啊。”

    “还好,我看得很开的。”便又说了那套理论,俊杰沉默了很久,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我们双双面对面坐下,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响动,水汽在我们面前弥漫开。

    “我没见过你爸吧以前?”

    “应该没有。”

    “我也记得应该没有,去你家几次,都只有你妈在。”

    “她呢?”

    我简单说了情况。

    “总之现在人在外地,也很少联系了。”

    俊杰先是一言不发,然后端起酒瓶给两个杯子里倒上。

    “来,先走一个。”

    白酒入喉,印象中,和元旦那天妹妹给我的二锅头相比要柔和不少,但一进到空腹里,又翻腾起一股滚烫似的灼热感,随着这种感觉的减缓,浑身上下顿时发热了起来。

    “吃肉吃肉。”俊杰往我碗里夹了几片涮好了的羊肉。

    “说句不太那个的话……”俊杰看着我:“你这样子我倒是真羡慕。”

    “怎么?”

    “你是见过我爸妈的吧?”

    我回想起高三有两次中午从学校溜出来,我跟着俊杰去他家吃过饭,老小区,他父母两人都在家,房子不大,父亲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母亲印象里见了个面,交代俊杰几句饭菜如何如何,便着急忙出门去了。

    “见过啊,还有点印象。”

    “那会你家是在附近做早餐的吧?”

    “是啊。”俊杰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原来你也早就知道啊。”

    “嗯。”我从锅里夹起毛肚沾了料塞进嘴里:“要不怎么,总找你给我带煎包呢。”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人真是没怎么变。”俊杰说:“要不怎么咱俩那会关系好。”

    我心里一暖,脸上却没变化,嘴里有些热乎的话想说,却又觉得以现在两人的关系说出口太过直接会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作罢,转而问:

    “你刚才不是说你爸妈咋了吗?”

    “哦对,她们还住在原来高中附近那地儿呢。”俊杰吃了口菜后望着自己的碗愣了会神,干脆放下筷子开口说:“他们哪,现在真是弄得我焦头烂额的。”

    俊杰告诉我,她父亲自他记事起就有病,不能累着,所以早餐生意那样的辛苦的重活,一直都是她母亲主要来做的。从起早进货、揉面,拌料等等,只要是劳累些的事情都是她母亲一手操办,从小到大直到前几年还是如此。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母亲在家从来就要强过父亲一头。

    “我妈那时候急着出门你知道是干啥吗?”

    “赌钱。”

    “几十年下来输掉的钱,小几十万肯定是有的。要不那会儿起早贪黑干那么好,也不会家里一直那个样啊。她也有她的道理,说自己年轻时候多漂亮多有能力,结果鬼迷心窍配了我爸,才现在每天做这下等人的事养我们,再不让她打个牌疏疏气怎么过活?”

    “她当你面说的?”

    “没有。”俊杰又倒了两杯酒:“我小时候去棋牌室叫她,听她跟其他人说的。”

    “那兴许跟人吹牛也不是真心话吧。”

    “再走一个先。”

    我俩又碰了一下杯把酒下肚。

    “他们俩在家也经常吵,我爸虽然吵起来吃亏,但也不是个愿意让的,每次拿赌输钱出来说事,把我妈说气了,她大概也是差不多的话拿出来说。”

    我点点头。

    “也不怕你笑话,就我上高中那会,我妈在牌友里找了个相好,具体到什么程度了我也不清楚。两个人有次被我撞见腻腻歪歪在一起。给我当时气坏了,我就去找我爸说。”

    “后来发现他早知道。”俊杰拿起筷子涮了片肉吃,又轻叹了口气继续说:

    “从我记事到去上大学,十多年反正就这样吵吵停停,两人很少见个好。到后面我上大学了,工作了,不常在家里,见面看他们样子还好,以为回转了些呢,其实后面发现,只是当着我的面没吵了,到现在,都六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

    “没考虑分开吗?”

    “这也是我小时候一直在想的事。”俊杰拿着筷子空中比划着:“我小学不懂事的时候吧,怕他们离。想着不管是单跟了谁都肯定没好日子过。后面上中学也想开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就反而盼着他们哪天彻底吵掰了,好落个清净。再后来自己心态也就无所谓了,他们爱咋咋,关我屁事。”

    “有次我大学回来,那会在学校外面做兼职赚了点钱,家里都高兴,我就想请他们俩出去吃,我妈不去,就单我跟我爸两个人,差不多也是像咱今天这样,吃烤串喝了点酒。聊了会感觉聊开了,我就问他:为啥两个人一直这样闹着也不分开?”

    “你爸咋说?”

    “他说了好多理由哦,当时喝了酒,现在我都记不全了……什么是你妈不乐意,分了房子不知道归谁,还有年纪大了没必要分。我跟他两个人在那说半天,我就一条一条跟他聊他那些理由怎么有问题,怎么不成立。给他说烦了就发起酒疯来,竟反骂我不是个好儿子。”

    “其实我心里大概都清楚,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是习惯了,所有我看着都难受的部分他们也习惯了,就懒得去改变什么了……再就是好个面子,觉得分了在街坊邻里亲戚朋友面前,觉得不好交代,其实有什么要交代的?除了我谁会关心他们似的。”

    “所以干脆就一直这样将就下来。”

    我脑子里莫名想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词,但又觉得不对,不知道两个人相互折磨是否也有对应的说法。

    “现在我爸身体越来越差,基本上瘫在床上咯。我就不放心他跟我妈两个人在一起,今年年初趁过年两个人心情好,把他们两个接到我这边住着。

    结果真的是……四个字:鸡飞蛋打。

    你知道我这种工作,每天就是到处跑,经常晚上喝完酒回来。家里的事情,小孩的事都是我老婆在弄,原本她还跟我说有点闲,所以我跟她说两个老人的情况想把人接过来,她也蛮爽快就同意了。过来差不多就过了一个月,有次晚上我回来,本来都躺下了,我老婆旁边抓着我的手,先是扯了些闲话,我正迷迷糊糊地犯瞌睡呢,她突然就哭了。

    我先是问她咋回事,她不说。最后怎么问她都就只说是看着我这样子心里难受,其实我那几年每周都得这样几天,但我当时也信了。其实肯定那时家里就有情况了,不用想,他俩那种完全不知道体贴别人,站在别人角度想问题的性格,我是他们儿子都受不了,我老婆怎么受得了?

    后面大概到四月份的时候。我妈在家走着,被一根电扇的电线给绊倒了,半边身子先着地,把肩膀摔骨折了。她这个人就是好强,我从小到大她出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其实就是现在老了年纪大了,但我赶回来送她去医院到检查完出来,一路上她就是不停地说,怪那个电扇挪过位置,才搞得她摔跤的。”

    俊杰摇摇头笑了笑:“就是这么幼稚你懂吗,一把年纪的人了。”

    “她跟我爸两个人半瘫在床上,加上我儿子三个人都要我老婆每天照顾着。这就算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那种要强的性格,加上那段时间,肯定也都心情不好,就相互怄气,说不管是什么话,总要带点刺才行,脸色也是不给人一个好脸。

    我虽然在家时间短,而且他们见到我肯定收敛些,但我一闻就晓得,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知道我老婆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就是知道我才觉得心疼,那么好说话脾气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被一点点逼得要跟我妈两个人翻脸。

    到差不多六月那会,等我妈手差不多好了,我就直接找她提,要送他们回去。

    你懂他们那种性格的人,听我说这话她当面肯定不会说什么,一脸平静似的说好啊,好像蛮无所谓似的。搞得我原本准备好的,什么好好沟通做思想工作的话全落了个空。但我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事没完……好嘛,我上次过去看他们,顺便也在小时候经常走动的几家邻里街坊,什么粮铺小卖部的老板,四处随便走动下,我就闻出味道不对了,看我眼神都怪怪的,说话语气也跟陌生人似的。再想想刚才跟家里我妈我爸对我那态度,知道是回来心里怄气了,不满意了,别人问起就说我如何如何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我那时气不打一处来,是真生气啊。就又跑回去找他俩理论。得了,最后变成三个人相互吵架……”

    “原来我每个月总要过去看两次,再忙也有一次。最近这小半年,我是真每次强迫着自己去,尽量把那热脸往冷屁股上贴。你是不知道那种滋味,本来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百忙之中有那么一天半日的空闲,明知花这钱和时间给买点啥去一趟见一面也不会落个好,还在他们面前显得好像我真做错了什么在赔罪似的,可时间久点还是得去,不然就还真成了他们嘴巴里的不孝子了咧!”

    “所以啊,我一开始就说你这样也好。”

    我伸手拿了酒瓶,给两个杯子倒上,来不及碰杯俊杰就先喝了,我便没喝,他也没在意,伸手抽了张纸巾擤鼻涕。

    “抱歉,说这么些没关的事……让你笑话了。”

    “别这么说,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愿意跟我掏心窝子,我很高兴。”

    说完我立刻意识到不对,张口想解释,俊杰立刻露出笑容来,摆了摆手:

    “兄弟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都在酒里,咱们再来一个。”

    我感觉已经有些头晕,说自己平时不喝喝不了,大概是见我脸色潮红,俊杰也没勉强,自己又喝了一杯下去。

    “你说说吧。”

    “这次回来准备在武汉继续发展了?”

    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

    “之前是准备旅旅游,先休息个半年一年的。”

    “休息半年一年?”俊杰诧异道:“做互联网赚这么多钱吗?”

    我哈哈笑,摇头说不是,直接报了自己最近这一年大概的收入,说只是现在既没父母老婆要养活,也没房贷车贷要还,钱也不怎么花,所以不着急赚钱。

    “真好。”俊杰半晌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

    “我真心羡慕你兄弟,说真的。”

    “我还羡慕你呢。”我看着周围说:“我可买不起这么大的房子,也娶不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是不知道房贷这种东西可怕的地方。当时去签合同的时候我就感觉我这辈子完了,再想哪天潇洒一回什么的,也不可能了,这辈子就是个赚钱养家还贷款的机器了。”

    “没这么消极吧。”

    “你没到我这个阶段你还体会不到!”

    “就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已经控制决定不了了,就像当时签合同那会,我那会顶烦公司里一些事情,一直琢磨想走的。我知道自己签了这个房贷合同就肯定不敢走走不了了,但看看身后老婆,再想想儿子,咋办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自己吃菜,听他继续说。

    “至于老婆,兄弟,你这个各方面条件,家里又……是吧,现在去找些漂亮小姑娘还不容易?”

    “女人这东西,再漂亮,时间长了指着一个弄终归是没啥意思的。”

    我从语气里听出话外音来,便问:“怎么说?你现在这结婚了还……”

    那种男人在谈论这类事时特有的微笑瞬时间浮现在俊杰那张臃肿的脸上。

    “没办法也是,一开始就是陪客户应酬,时间长了自己也……不找点刺激,会觉得这生活没了盼头的。”

    接着便向我介绍起经验来,去的什么地方,下载哪些软件,怎么跟人交流,花钱的是怎样不花钱的又是怎样,如何这般说了一通。

    “你现在这种境况,好好珍惜着多玩玩吧,像我现在都很少弄了,万一被老婆发现不得了。”

    我蓦地想到,俊杰之所以这个时间找我来,怕不就是想找我说这些。毕竟我是一个曾经与他要好,现在却又和他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了的,绝对安全的人。

    我们吃完火锅,俊杰把碗都泡在池子里,说等他老婆回来洗就好,便开了电视坐沙发上抽起烟来。

    “你抽烟不?”

    “不抽。”

    “家里零食啥的都有,饮料在冰箱里,我们就别客气了,就当自己家。”

    “嗯。”

    我喝着从冰箱里倒的可乐醒醒酒,看着他把腿平搁在茶几上,露出两只肥硕的大脚,又把装了花生瓜子的盒子拿到我们俩人之间的沙发垫上,边看着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回放录像,边面带着微笑着嗑瓜子。

    “对了兄弟,你玩股票吗?”

    “不玩。”

    “哦。”俊杰斜看了我一眼:“不玩挺好,不玩你就赢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了。”

    我不知说什么便呵呵笑,两个人又看着电视沉默了一会。

    “那你现在平时干什么?又暂时没上班了。”

    我说了我那些爱好,俊杰便笑了,说怪不得看我现在身上还一股书生气。

    “电子游戏我们那会我还玩,我也是跟着大家一起耍会,现在周围没人弄这个,自己也就不玩了。”

    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便说想玩自己可以陪他,但俊杰摇摇头说没那个兴致和时间了。

    “你现在倒是有意思,什么都不做了成天在家打游戏看小说,这样人生也太虚度了吧……不如还是踏踏实实正经找个班上,趁着年轻多看看机会多赚点钱。”

    我那会心里本来就觉得这样有些窝囊,可自己又是刚从如俊杰这种正正经经的“麻木生活”里逃了出来的,觉得自己即使有些荒废也是更“先进”的,更“革命”的,至少是在“觉醒”中的,怎么好被眼前这个大腹便便,脑子被酒泡得智慧都发酵变质的人这样嘲笑?又还有些酒劲,便觉得心里有气。

    “我也是在寻找人生的目标嘛。”

    “人生目标?都多大了还找那玩意干嘛?”

    “我现在人生目标就是搞钱,让我老婆孩子,我俩糟心父母还有我自己过得好点。你就是……怎么说,来自社会来自家庭的摧残受得少了,才会想这种问题,等你成熟些……”

    “你这完全是书读得太少,自己又从来不会主动反思自己的困境,才会人云亦云把庸俗当作成熟。”我打断他的话,用尽量平静的口吻好似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我怎么庸俗了?我好好工作好好养家照顾老人,不偷不抢,干的都是计入国家GDP的正经事情,怎么庸俗了?那全社会你看看,除去那些大老板,大领导之外,再下面就都是我这样的人了,我们都庸俗吗?”

    我嘴巴打结起来,心里知道他不管有意无意,完全是误读了自己刚才的话,把话题又扯到其他的东西上面去了。

    现在如果决定要在嘴巴上争个高低,要么把自己下降到和他同一个层次,用同样的话术针对对方言语上的薄弱点进行攻击,这样就会导向大多数毫无意义的吵架了;要么我就不考虑他的理解水平,直接叙述自己的想法,去批判他的价值取向,可这样费口舌不说,自己反而也变得可笑了,因为我明明清楚这是对牛弹琴。

    最后,我只能让我那原本就因白酒的后劲有些红了的脸再憋红些,只说出一句:

    “你要是这些年少喝点酒,多读点书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俊杰那会看样子也是一脸酒气,冲我露出一脸嘲弄的笑意,立即反击道:

    “你要是少读点死书,多读点社会这本活书,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不再说话了,做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坐那儿假装看电视,上面的内容又实在没什么可看,便只好掏出手机,上下两块屏幕反复来回看。

    外面的阳光比来时暗淡了不少,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和俊杰吃吐瓜子的声音。我很快觉得自己想走了,可若是现在走,又好像是因为刚才两个那不愉快的对话,自己心里在意了然后落荒而逃了似的,便硬着头皮在那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正当我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一看屏幕上写着“广告推销”四个字,就接了,嘴巴里嗯嗯是是说了几句,最后略微提高了嗓门说:

    “那行我现在赶过来吧,咱们一会儿见。”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

    “呵呵,一个原来公司里的朋友,也是武汉人,现在这边创业呢,一直叫我见面碰一面,之前一直推呢。”

    “哟!创业做什么呢?”

    “还不就是老本行呗,搞互联网公司也是开发App吧。”

    “那肯定是知道你现在这样,想拉你入伙吧?”

    我假装不想承认似的说:“是啊。”

    “那你得去。”俊杰从沙发上坐直了:“兴许你就是下一个马云、马化腾呢。”

    从俊杰家出来,我没让他送到门口,两人相互拍着肩膀,说着以后常联系常来玩的话后分开,我自己搭了车往老房子开。

    看着窗外,城市在美好秋日阳光普照下的马路街道,还有上面奔驰着的汽车和来回行走着的人,我心里还想着俊杰的样子,想着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想着他说的那些话,心里觉得今天完全是被他骗了来做一个倒苦水脏水的屎盆子,临了竟受这气,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平。

    我想起过去那些年,每次跟我爸吃完饭后,我常常也是现在这样的心情,便更加烦躁,对自己生气这件事生气起来。最后,想了一圈之后,只好把问题归结在自己怎么会没事联系什么老同学上面,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不在一个层面上的人,干嘛互相徒增些烦恼。

    “再不会跟他来往了。”

    我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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