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衾低声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轻拿轻放。”

    宋听声点了点头,心道可以理解。

    这件事情虽然是都察院的人递上去的折子,但陛下却是私底下叫刑部的人来查的,甚至未曾动用锦衣卫。当前知道此事的人还不多,即便是听到了些风声,也只晓得是同何家有关,而不清楚其中内情。

    当今何家在前朝后宫势力颇大,甚至厂卫中也有所渗透,便是皇帝也得忌惮三分。

    卖官鬻爵的事在本朝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情,若是往细里查,肯定不止有何氏一家做过。有些事朝中众人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便当作没有,若是这时候较了真,闹得满朝风雨,叫向来名声不错的当朝首辅下不来台,总归是难做的。

    但宋听声还是有些不甘心。

    这缺补的是户部的,买官的此人名叫庞延,这人她也曾在舅父同表兄闲谈时听过一耳,原先是个卖盐的商户,后来先是凭借着钱财在地方上捞了一官半职,办事的能力不上不下,贪倒是很会贪。户部又是管着官吏选拔的地方,被这人掐着口子,日后指不定还要出什么肮脏事来。

    倘若即便知道了,一切仍当作无事发生,那贤才如何得用?朝堂如何清正?百姓如何受惠?

    还要科举做什么呢?

    “倘若我是刑部的官员便好了。”宋听声喃喃道。

    她脚搭在椅梁上,双手抱着膝窝,头轻轻磕在膝盖上。

    这屋子里暖和得紧,她坐得久了,颇有些犯困,眼睑合上了些许。

    倘若她是刑部的官员,她才不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卖官的,受贿的,仗势欺人的,结党营私的,管他是首辅还是什么旁的大人,该查便查,该抓便抓,要如同母亲写的故事中的人那般,便是一腔孤勇最后遍体鳞伤摔得粉碎,也要先做了才好,哪像这般畏手畏脚的。

    她心中的豪言只放到一半,也知道这想法不切实际。朝中利益关联那么多,便是她自个儿不怕,也得顾着宋家,不能叫舅父那般好的一家人受她拖累。

    所以呢,她终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她这般蜷缩着,神思漫无边际,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雪中那个清隽的身影。

    徐玢啊……

    她将这两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也还是有人不怕的嘛。

    叶锦衾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说的是尚书大人的意思。”

    宋听声当真是困了,一时间没缓过神,疑惑地发出一声:“嗯?”

    声音小得很,倒像是猫叫。

    叶锦衾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低声道:“我会查下去的。”

    这话暗含血气,带了三分锐意。

    宋听声身子一颤,立刻清醒了。

    庞延这件事,其实不难查。

    叶锦衾向来说到做到,他说要查下去,便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若是旁人说要查此案,宋听声可能还要劝其再思量思量,倘若因为这误了仕途前程,就算当真查到了真相,她心中也难免觉得亏欠。可若是叶锦衾,她心中顾虑便少了很多。

    倒是没别的,实在是这人的背景硬得很。

    叶锦衾的姑母是先皇的皇后,当今圣上的生母去世得早,圣上自幼便是在皇后宫中长大的,登记后便将先皇后尊为了皇太后。而叶锦衾的亲姐姐,叶家的嫡女,如今正在东宫做着太子妃。他本人近几年也深得圣宠,在朝中风头无两,倒是不用担心旁人因为这个在仕途上给他使绊子。

    因此这几日,宋听声倒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中,只等着他的消息。

    她坐在书桌前,又瞧着母亲留给她的那本小册子,回顾着女帝同他的将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故事。

    她今日看的是这一处——

    女帝一生曾救过将军三次。

    第一次,将军尚是文臣,科举犯讳,无缘进士,女帝同礼部侍郎闲谈时,知其才能卓越,便准了他的科考。

    第二次,将军秉正直言,得罪权贵,本该官降一级,外调岭南,女帝念在他忠言难得,便将他继续留在了京城。

    第三次,将军任职御史台,检举了一起卖官鬻爵的案子,权势压头,平白在大殿外受了二十廷杖。

    那日,他青袍染血,形影单知,清冷寂寥,是女帝在大雪纷飞中赠了他一件披袄,替他免去了本应随之而来的牢狱之苦。

    她正看得入迷,听到身边的动静,一抬眼,见进来为她添茶的流楹脸颊泛红,一时感到有些奇怪:“你的脸怎这般红?”

    她略一思索,忙问道:“可是叶锦衾来了?”

    这丫头,平日里瞧见帅哥就走不动了,如今这模样,怕是又瞧见叶锦衾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了。

    可谁知流楹竟只是嗔看了她一眼,红着脸摇了摇头。

    宋听声越发觉得稀奇了,心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往日里,流楹见着好看的男人,背地里可激动了,哪会像是今天这样光脸红,不言不语的?

    她当真是好奇坏了,也顾不得手上的那本小册子了,问道:“人在哪里?”

    流楹声若细蚊:“在正堂前的院中,同宋少爷说着话。”

    她提着茶壶添过新茶,抬头一瞧,便见得书桌前的宋听声没了影了。

    宋阶接过徐玢手中的那方布,布里包裹着的正是那日宋听声赠与他的那件披袄。

    他温和地开口道:“麻烦徐大人了,亲自跑一趟。“

    徐玢摇了摇头:“多谢宋小姐那日救我。”

    “徐大人说笑了,一件衣裳罢了,什么救不救的。”

    宋阶虽是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也清楚徐玢是什么意思。

    那日他也在朝堂上,自是知晓徐玢受了廷杖的事情。旁人或许不知道他是因为得罪了何家,才遭人在圣上面前陷害,可宋阶却是清楚的。

    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性子清正,是朝堂上为数不多做实事的。何家手段不少,接下来怕是要揪个罪名把人往狱里按,正想着要不要伸手帮他一把,可后来不知怎的,何家突然没了动作,正奇怪呢。

    只是他如今一瞧徐玢送来的这件衣裳,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披袄虽看不出具体属于何人,但上头有用银丝绣的苍竹,明眼人一瞧便晓得是宋家人的衣裳。

    这银丝苍竹是陛下钦赐的独属于宋家的纹样,意在褒其清正文雅。本朝还未曾有此先例,称得上是荣宠无双,一时还曾惹来朝中不少人的羡艳。

    徐玢得了这贴身的东西,便是得了宋家人的照顾。

    宋阶心中低低叹了一声,心道她这个妹妹可当真是叫人不省心。

    “舍妹到底是尚未出阁的女子,不便出来见徐大人,还得请大人见谅。”

    宋阶正说着,却见得徐玢似是看向了他的身后,他微微一愣,一转头,便见得方才还说“不便见”的宋听声正直直地站在他后方。

    宋听声眨了眨眼,朝他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还笑得出来!

    宋阶眼皮子一抽,险些要维持不住脸上和善的表情。

    宋听声被他瞪得肩膀耸了耸,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眼神还是忍不住往徐玢那边瞟。

    她算是知道流楹方才为何是那番反应了。

    徐玢的眉眼好似是静默的水墨画,墨色在素白的宣纸上细细勾勒,绘出苍山上的浮光白雪,寥寥几笔的肃穆中,透出叫人不敢接近的清冷来。

    那日大雪纷飞,她没时间仔细瞧这张脸,眼下看了,才觉得当真是好看得过分了些。

    兴许是宋听声的目光太过明显,徐玢微微垂下了眼,道:“东西既已归还,徐玢便不再叨扰了。”

    宋阶回过神,朝他点了点头:“那宋某便不送了,徐大人路上当心。”

    徐玢应了,浅浅地朝宋听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宋阶见他走得远了,转过身,正想要狠狠在宋听声脑门上敲一个栗子,见她那双无辜透亮的眼,又不由得心软了。

    但他心里不爽快,嘴上不愿饶人,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天天净知道瞎跑。”

    他气不过,又补了句:“当心我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来收拾你。”

    宋听声本来还有些怵,听他说了这话,反倒安心了。

    舅父舅母待她那般好,才舍不得来收拾她呢。

    她抬头看了宋阶一眼,心道,外厉内荏的纸老虎。

    她见着了人,正准备回屋中,宋阶突然又喊住了她。

    “等等,我问你,你的披袄如何到的徐玢手里。”

    宋听声停下步子,一五一十地答道:“那日我同叶锦衾去刑部,在长平街上碰上了他,我瞧他一人在路上走着可怜,穿得单薄,手上也没伞,身上还有伤,便将披袄借给他御寒了。“

    宋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别的便没了?”

    宋听声有些懵:“没了,还能有什么?”

    宋阶见她真情不似作伪,轻轻松了一口气,道:“我当以为你是瞧上人家了呢。”

    “怎么会。”宋听声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路过的举手之劳罢了,哥哥怎会这样想。”

    宋阶轻哼了一声:“你帮了他两次了,也怨不得我有这样的想法。”

    两次?

    宋听声一惊。

    她什么时候还曾帮过徐玢吗?

    “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宋阶瞧她不做声,便接着道:“是台垣中的一些人上奏说户部尚书沈自新为老不尊,仗着资历老颐指气使,日日不做活吃白饭,骂得可凶了。这本是个小事,但沈自新这老古板心高气傲,哪受得了旁人这般揭他的短,气得这老头冲到陛下面前说要以死明清白,受不了这般污蔑。”

    “陛下性子软,实在被磨得没办法,便驳了台垣的检举,好言劝慰了他。可沈自新偏偏得了便宜还卖乖,说那些言官毁了他的文人清白,非要陛下治他们的污蔑之罪,本来刑部的判决都已拟得好了,还不是你听见此事后非说不公,父亲本也觉得不妥,方才出面调停,沈自新给宋家面子,方才没继续闹下去。”

    宋听声摸了摸鼻子,心道好像是有这件事情来着。

    “徐玢也是其中的一人?”

    “自然。”

    这她当真是不知道。

    “不光这次,还有……”宋阶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下人通传,说是叶公子到了。

    今日倒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都上赶着来了。

    下人引着叶锦衾来到了院中,宋听声见了他,连忙问道:“可是庞延的案子有结果了?”

    可谁知,叶锦衾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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