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轻寒查了五天,关于季风来的踪影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裴善传书问了他一次,语气中虽然不显愤怒,但易轻寒知道如果找不到季风来,他们都不能承受裴善的怒火。

    津州虽不大,但想要藏一个人的话还是绰绰有余的,大部分地区已经排查完毕,如今只剩深山密林未彻底排查,弥弥之中的预感,季风来一定还在这里。恰逢津州送佛节,易轻寒带着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眼角瞥见一抹蓝色身影,他顺着人流看过去,只看到那人的背影,蓝色衣袍,两侧肩膀后绣着火红的鹰隼,是他十二岁之后再也未曾见过的衣服样式,是……是孟家。

    “你们几个自行查探,客栈集合。”易轻寒吩咐下去,诸人顺着人流散开。

    身着蓝衣之人似乎是在等他,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处无人的巷子停下。

    “站住!你可知蓝衣红隼是死罪?”易轻寒的刀从后面劈来,蓝衣人向左侧一躲,用剑柄隔开他的刀。

    “阁下既然到了这里,不妨见一见故人。”那人笑着转过了身,“在下奉主子之命,在此恭迎易大人。”

    易轻寒收回长刀,面容冷峻,“你说你奉主子之命,那这身衣服也是他的意思?”

    “在下自是不敢,不过这身衣服的的确确吸引到了易大人,大人若要怪罪,在下脱了便是。”蓝衣人伸手欲解腰带,下一刻就被易轻寒阻止。

    “先带我去见你家主子。”

    两人顺着空荡的巷子,拐过几个弯,终于在一处隐蔽的院子停下。

    “大人,我家主子姓孟。”蓝衣人在推开门的时候低声说道。

    易轻寒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目光凛冽,努力通过此人的眼神来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门开了,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在宽敞的庭院里,暗处,是树影婆娑、沙沙作响的树;明处,是暗香浮动、争奇斗艳的花,那人就坐在石桌前,以手撑头看着他微笑,穿着宽大的长袍也难掩身形的瘦弱。

    “真的是你。”易轻寒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上了门框,眼中微微湿润。

    他站在门口,那人坐在院子里,两两相望,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幼时。

    孟乔舟的父亲孟廉甫,驻守边关数十年,打了无数场胜仗,朝廷信赖、百姓爱戴,甚至百姓在民间为他修建了无数生祠,可是这样一位将军却在“阅林之战”败后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一时间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了遭人唾弃的卖国贼,大庆三年间孟家因叛国罪被株连九族。

    从那时起,易轻寒就以为孟乔舟死在法场上了,他们自幼交好,孟家一事发生后易轻寒大病一场。病好后,孟家人尸首早已无处可寻,易轻寒便将这个人藏在记忆里,再不提及。

    此时津州城外,一队人马正悄然奔赴而来。

    易轻寒回到客栈时已经接近酉时二刻了,守在一楼的人前来回报。

    “大人,楼主到了。”

    他立刻伸手扶正了帽檐,双手捋了捋领口,才看向二楼。

    “我知道了,下去吧。”说罢向二楼走去。

    那里藏着他所有的悲喜和无人知晓的心思,他要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另一个人的身旁,不能着急,不能疏忽。

    知道他会来,炉子旁热着一壶酒,易轻寒进来的时候,裴善正站在窗边,听到声响便转过身看他。

    “坐吧,我等了你一个时辰。”

    裴善拎着酒壶,给他倒上一杯酒,易轻寒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开口询问

    “您怎么会忽然到这里?”一杯酒喝得太急,他呛得脸通红,“您没让人通知属下。”

    裴善给他添完酒才端起自己的杯子,眼神里满是笑意,看着他局促地喝下第二杯酒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又不是什么大事,京城已经安排妥当了,漠城出了一些问题,想着该等你一起过去。”

    易轻寒将配刀放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随即递给裴善,“这是属下多日查探的结果,季风来身后确实与宫中有关系,是不是中宫还不确定,此次失踪多是想让他闭嘴。”

    裴善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看了许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孟家人没想放弃,还想从季风来身上查,可偏偏啊,他身后多的是人想要保他。”

    易轻寒沉默,看着裴善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点燃,剩下轻飘飘的灰烬,裴善继续开口道:“津州这边的人不用撤走,继续盯着,明日你安排下去,过几日启程去西北。”

    “属下领命。”

    夜越来越深,客栈二楼的灯一直亮着,更夫从空荡荡的街道慢悠悠地晃了出来,又走向远处,嘹亮的声音在夜里响彻四方。月光轻轻洒在这寂静的长街上,照出一地雪白。

    半睡半醒之间,裴善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十一岁,梦里有四处逃窜的仆人,有凶狠狰狞的官差,还有紧紧抱着自己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别害怕,敏佳不怕,娘亲在这里陪你。”温热腥甜的液体顺着母亲的脸颊滴在他的额头上、脖颈上,也流到他的心上。后来,母亲将他藏在米缸里,独自引开官兵,他最后看到的就是母亲决绝的背影。

    他想不明白,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拜访,为何会变成这样?

    再后来,头发花白的老太监领着他进宫,见到了雍容华贵的娘娘,宫门一点点关上,无边的黑暗如影随形,他想逃出这深宫去,却只能看着自己渐渐染上一身污黑。

    醒来时,蜡烛还在烧着,这几年他的睡眠越来越浅,时常被梦魇惊醒,某次秋时半夜睡醒看到他坐在床上吓了一跳,后来他房中就多了一条不熄灯的规矩。

    次日,易轻寒端着饭菜敲响了裴善的房门,裴善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口询问,易轻寒沉默了一会说:“属下在津州遇到一位年少好友,近年来身体孱弱,病痛缠身,属下想将他送到京城去。”

    “你想让御医瞧瞧?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找汪远通传一声就好。”裴善不在意地开口,宫中御医本不轻易为外人诊治,除非陛下开口,但行云楼身份特殊,借一位御医还是可以的。

    易轻寒垂头致谢,却遭到裴善的嘲笑,“你好歹也是京城统领,这么点小事也拿不定主意吗?”

    “属下不敢,只是此事让您知晓还是好一些,汪总管一直对属下颇有微词,若以此事来烦扰您总归是不好的。”

    裴善嗤笑,“往日你与他呛声时,也未曾见过你这般谨小慎微,汪远性格多年就是如此,你不要与他计较。”

    “是。”

    到达西北分部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统领段小纭一早就在城门口迎接,西北分部是最靠近北燕的分部,设立在与北燕一水之隔的漠城。卫朝建立已有百年,与北燕之间一直势同水火,行云楼先祖当初受陛下之命在此处设立分部来协调与监视。

    多年来西北分部一直恪尽职守,此次北燕圣女在祭天典礼上遭遇袭击,凶手自称受卫朝人指使,族中长老一气之下便杀了漠城守军的长子,圣女放出话说要见到行云楼主才能罢休,段小纭无奈才从京城将裴善请来。

    直至中午时分,一群人马才抵达城门口,没等马车走到面前段小纭就急忙迎了上去。

    “属下参见楼主!”

    一只手挑开黛青色的帘子,冲她勾了勾手指

    “上来,有事跟你说。”

    马夫腾开位置,段小纭一撩衣裙钻进了马车,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冲她微笑的人,一撇嘴想要忍住眼里的酸涩,却又没忍住眼泪直接砸了下来。

    裴善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哭,直到段小纭不好意思了才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从衣服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你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见一面,还哭上了。”

    段小纭狠狠从他手里扯过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朝他喊:“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没心没肺,三年没有一封信,亏我还总是记挂着他不能受寒,早知如此就该让他冻死在京城。”

    嘴上说着狠毒的话,身体的反应却很诚实,段小纭乖乖坐在裴善身边,两只手拽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神中满是依赖。

    “漠城事务太过繁忙,我总不好耽误你的时间。”裴善解释。

    “哼!借口,我才不信。”

    申时二刻,裴善方悠悠转醒,日光西斜,隔着窗棂纸打进冷清的屋子里,从墙壁延伸到桌子上,再慢慢向地面弯下腰,照的一室温馨。段小纭就在此刻敲响房门,两声过后便自顾自推开了房门。

    “别睡了,我安排了宴会,把那几个不听话的都叫上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可要给我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裴善裹上外袍,伺候的丫环鱼贯而入,为他擦面漱口后又悄悄退下。

    “我好不容易来这里一次,还要帮你处理这种事情,早说了,能力不行就换掉,不听话就杀。”裴善皱眉,“搞到现在还要我来做这恶人。”

    段小纭笑嘻嘻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几个老顽固自恃当年追随过你,拿乔的很,偷偷跟江南联络,自以为是人家的座上宾。”

    “除此之外呢,你把苏先生借给我一阵子吧,我那儿的账实在是理不明白了。”看到裴善已经忍无可忍的表情,段小纭匆忙为自己辩解:“我就纳闷了,这么大一个漠城,连个会算数的都没有,我府上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账房先生,实在是搞不定啦!”

    她吐吐舌头,拽着裴善袖子,“求求你了,让苏先生帮帮我吧,你也不想看到我七月还要被那张斗焕飞书来骂吧。”

    张斗焕是行云楼的账房总管,主掌行云楼各个分部的账务核查,每年六月前所有分部的账本都要送到行云楼总部进行核实,如有账务错误,张斗焕可直接呈报行云楼长老阁。段小纭接管漠城行云楼后,年年账务混乱,账本拖沓,最过分的一次直接将整整一个季度的账本全部丢失,张斗焕策马狂奔十天来到漠城,将段小纭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自此以后行云楼年底分部商讨要事时,段小纭都是躲着张斗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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