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城的风吹了半月，五月的最后一天，伴随着一封封的飞鸽传书，裴善终于敲定了行程，他将易轻寒留在城中，带着一小队人马朝着苏勒河出发。
他走的时候，易轻寒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背影裹上金边，慢慢消失在一片沙海苍茫中。
“会不甘心吗？”段小纭站在他身边，这个数十年都排在行云楼综合实力榜最后的人，当初她的横空出世让无数人都认为楼主之位非她莫属，但却在短短三个月之后就江郎才尽，甚至于在这飞沙扬砾的漠城呆了这么多年都建树平平。
易轻寒沉默不答，他与段小纭并无交集，“他越走越远，你追得上吗？”段小纭扭头看他，眼中都是嘲弄。
“我听说过你，去年才被提拔接手京城事务，不过你在他身边有四年了吧，就没想过再进一步？”
易轻寒眉心一跳，“大人慎言！”
段小纭收回目光，看向他的三尺腰刀，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若是从未想过，你便只能一辈子跟在他身后，就跟我一样。”语罢，段小纭转身走下城墙，在拐弯处轻轻侧了下头，以极其不屑的眼神看了看他的背影，勾唇一笑。
未到苏勒河，马的嘶鸣声就已经顺着猎猎长空响来，裴善拽住缰绳停了下来，身后的几人也都不约而同下马等候吩咐。
“在此地等候。”裴善戴上帷帽，独身朝着苏勒河继续飞驰，清脆的踢踏声隔着丘陵慢慢消失不见。
河的对岸是三个魁梧大汉立于马上，见到裴善策马淌过河水，为首的一人拉下面巾，露出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裴先生，布察不在，圣女故命我等在此等候。”
“有劳，带路吧。”裴善轻轻颔首，几人策马向着更蓝的天边奔去，黄沙、蓝天、高山统统消失在身后。
东林一族长年隐居在北燕大荒山中，本不参与北燕各方势力的争权弄势，但族中圣女阿芙亚提一朝出世，一手可遮云月的卜筮术使各方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个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族群身上，在举国信奉东神教的北燕中，阿芙亚提一跃成为神明在世的象征。
越往里越难走，北燕一场暴雨刚过，山路泥泞不堪，四人下马徒步，三人呈人字形将裴善护在中间，山脚下密林与半人高的野草相互交织，伴随着晴空之上盘旋的秃鹫，尖锐的叫声响彻云霄，此时另一种不和谐的狗叫声从天而降，驱散了盘旋在几人头顶上的秃鹫，冲着裴善俯冲而来。
暗褐色的影子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它收拢翅膀，黄色的喙勾出令人惊惧的弧度，纯白的楔形尾羽无形中彰显了它的身份，眼神锐利地盯紧了裴善，随后绕着几人盘旋了两圈又飞向苍穹之上。
东林族世代住在大荒山脚下，唯有族中长老和圣女居于大荒山顶的毗罗宫中，石梯绕着大荒山盘旋至山脚下，早些年前裴善来过此地，四月初却接到飞鸽传书，称事态紧急，纵使万分担忧却也还是将手头事安排妥贴后才赶过来。
毗罗宫很大，灰白色的柱子围绕了整个宫殿，裴善站在外殿，一眼就看到了山下蜿蜒的河流，如棋盘上分散的棋子一样的斑驳草地，再远处是被黑云笼罩着的灰蒙蒙的城池。他转身跨入外殿的门，早有侍女安静站在门内等候。
“裴先生，请随我来。”
阿芙亚提恭敬地将线香插入香炉，侧着头微微闭着眼，仿佛是想听一听有什么动静，侍女低头站在一边，等待着主人发出命令。
“去，把人带过来。”
侍女静悄悄离开，动作很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猜你该到了。”身后门被推开，待裴善踏入房间后，侍女轻轻关上房门，低头守在门外。
“你一到漠城我就收到信息，只是没想到你那么能忍，拖到了今天才来。”
阿芙亚提走到裴善身边，纯白的圣女袍走动间翻涌出海浪一般的波纹，东林族特有的番罗花香气烟雾一样笼罩在裴善身边，馥郁的花香直直往他鼻子里钻，令他不适地摘下帷帽横在两人中间隔开距离。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裴善走到神像前轻声说，抽出三根线香点燃后，略带虔诚地插入香炉，毗罗宫里存放着大量前人留下的典籍，为保安全火烛甚少使用，此刻太阳渐落，屋内即便开了窗，光线也并不明亮。
“我也不喜欢。”阿芙亚提走上前，正对着东神像盘腿坐在蒲团上，“可是我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处，他们说圣女就该这样。”随即她又嗤笑了一声：“你又不信这个，拜他有什么用？”
裴善寻了个蒲团在她身旁坐下，“可是他实现了我的愿望。”
“拜托，实现你愿望的人是我好不好，你若是真的想拜，不如拜我好了！”阿芙抱怨，眉眼间露出了极为少见的疲惫。
裴善没说话，任由寂静爬上屋檐慢慢向下渗透，笼罩在两人身旁，远处传来的是寺庙里的钟声，近处是阿芙浅浅的呼吸声，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远去了。
直到阿芙的喃喃打破宁静。
“我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了，这里只有我们，世间唯一知晓彼此秘密的人，即便立场、善恶、思想不同，也并不觉得孤单。”
“裴善啊裴善，你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日子不会比我好过吧，没关系的，我也受够了呆在这里的生活，我们所畅想的生活或许就不远了。”
阿芙侧身，拽着裴善的衣领，“你答应我，不管未来到哪一步，你都要给我看好她，守住你自己，我怎么样没有关系，但是她不行，你知道的她不可以……”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癫狂，圣女身上的纯洁一瞬间消散，眼睛里执拗和悲伤几乎化作一柄利剑刺在裴善的心头，那一瞬间他甚至连一句承诺都说不出口，从一进毗罗宫，阿芙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我知道你想退缩了，你在漠城呆了那么多天都没来我这里，我就知道你动摇了。”阿芙喃喃道。
裴善拽下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开口：“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是来了吗？如今即便是你想退出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
阿芙脸上的疯狂尚未褪去，她盯着裴善，良久发出一声笑，随即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王城的网已经布下去了，年末就能如愿，你那边也可以开始了。”
说罢她便要站起，动作太快踉跄了一下，扶着香案才直起身子，抬手拢了拢鬓发，又擦去眼角即将涌出的眼泪。
“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晚留下？”
“不了，行云楼还有事情。”
裴善站起，抬脚朝门边走去，阿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来都来了，你就不想看看她吗？毕竟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脚步停下，伸向门边的手也僵在半空中，然后又无力垂下。
屏风后面老人安详地睡着，夕阳残余的光线隔着窗户影影绰绰映在她的脸上，让人一时间难以仔细端详她的面庞，轻细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房间内也并不明显，裴善缓缓走向前，在她身边弯下了腰，一手握住老人青筋凸显的粗糙的手，另一只手抚向老人的白发。
她的皱纹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多，弯弯曲曲爬满了整张脸，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窝，甚至耳边都长出了黑斑，五月份的天，老人身上还穿着臃肿的棉衣。
我还没来得及把她找回来呢，你这个样子让我可怎么办，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能不能……
能不能再……再等等我。
“她的身体依靠药物也只能维持现状，早年间的冲击太大，心里又想不开，最近记忆也模糊了，或许下次她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阿芙靠着屏风，抄着手，她看着那个半掩在黑暗中的背影，语气冷淡又残酷。
“我知道的，她太辛苦了，老得这么快，让我有一种哪怕是命也要争一争的冲动。”裴善的手从霜一样的白发上挪到老人的脸颊上，从她的眼角摸到嘴角，像沟壑一样。
他走的时候，易轻寒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背影裹上金边，慢慢消失在一片沙海苍茫中。
“会不甘心吗？”段小纭站在他身边，这个数十年都排在行云楼综合实力榜最后的人，当初她的横空出世让无数人都认为楼主之位非她莫属，但却在短短三个月之后就江郎才尽，甚至于在这飞沙扬砾的漠城呆了这么多年都建树平平。
易轻寒沉默不答，他与段小纭并无交集，“他越走越远，你追得上吗？”段小纭扭头看他，眼中都是嘲弄。
“我听说过你，去年才被提拔接手京城事务，不过你在他身边有四年了吧，就没想过再进一步？”
易轻寒眉心一跳，“大人慎言！”
段小纭收回目光，看向他的三尺腰刀，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若是从未想过，你便只能一辈子跟在他身后，就跟我一样。”语罢，段小纭转身走下城墙，在拐弯处轻轻侧了下头，以极其不屑的眼神看了看他的背影，勾唇一笑。
未到苏勒河，马的嘶鸣声就已经顺着猎猎长空响来，裴善拽住缰绳停了下来，身后的几人也都不约而同下马等候吩咐。
“在此地等候。”裴善戴上帷帽，独身朝着苏勒河继续飞驰，清脆的踢踏声隔着丘陵慢慢消失不见。
河的对岸是三个魁梧大汉立于马上，见到裴善策马淌过河水，为首的一人拉下面巾，露出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裴先生，布察不在，圣女故命我等在此等候。”
“有劳，带路吧。”裴善轻轻颔首，几人策马向着更蓝的天边奔去，黄沙、蓝天、高山统统消失在身后。
东林一族长年隐居在北燕大荒山中，本不参与北燕各方势力的争权弄势，但族中圣女阿芙亚提一朝出世，一手可遮云月的卜筮术使各方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个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族群身上，在举国信奉东神教的北燕中，阿芙亚提一跃成为神明在世的象征。
越往里越难走，北燕一场暴雨刚过，山路泥泞不堪，四人下马徒步，三人呈人字形将裴善护在中间，山脚下密林与半人高的野草相互交织，伴随着晴空之上盘旋的秃鹫，尖锐的叫声响彻云霄，此时另一种不和谐的狗叫声从天而降，驱散了盘旋在几人头顶上的秃鹫，冲着裴善俯冲而来。
暗褐色的影子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它收拢翅膀，黄色的喙勾出令人惊惧的弧度，纯白的楔形尾羽无形中彰显了它的身份，眼神锐利地盯紧了裴善，随后绕着几人盘旋了两圈又飞向苍穹之上。
东林族世代住在大荒山脚下，唯有族中长老和圣女居于大荒山顶的毗罗宫中，石梯绕着大荒山盘旋至山脚下，早些年前裴善来过此地，四月初却接到飞鸽传书，称事态紧急，纵使万分担忧却也还是将手头事安排妥贴后才赶过来。
毗罗宫很大，灰白色的柱子围绕了整个宫殿，裴善站在外殿，一眼就看到了山下蜿蜒的河流，如棋盘上分散的棋子一样的斑驳草地，再远处是被黑云笼罩着的灰蒙蒙的城池。他转身跨入外殿的门，早有侍女安静站在门内等候。
“裴先生，请随我来。”
阿芙亚提恭敬地将线香插入香炉，侧着头微微闭着眼，仿佛是想听一听有什么动静，侍女低头站在一边，等待着主人发出命令。
“去，把人带过来。”
侍女静悄悄离开，动作很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猜你该到了。”身后门被推开，待裴善踏入房间后，侍女轻轻关上房门，低头守在门外。
“你一到漠城我就收到信息，只是没想到你那么能忍，拖到了今天才来。”
阿芙亚提走到裴善身边，纯白的圣女袍走动间翻涌出海浪一般的波纹，东林族特有的番罗花香气烟雾一样笼罩在裴善身边，馥郁的花香直直往他鼻子里钻，令他不适地摘下帷帽横在两人中间隔开距离。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裴善走到神像前轻声说，抽出三根线香点燃后，略带虔诚地插入香炉，毗罗宫里存放着大量前人留下的典籍，为保安全火烛甚少使用，此刻太阳渐落，屋内即便开了窗，光线也并不明亮。
“我也不喜欢。”阿芙亚提走上前，正对着东神像盘腿坐在蒲团上，“可是我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处，他们说圣女就该这样。”随即她又嗤笑了一声：“你又不信这个，拜他有什么用？”
裴善寻了个蒲团在她身旁坐下，“可是他实现了我的愿望。”
“拜托，实现你愿望的人是我好不好，你若是真的想拜，不如拜我好了！”阿芙抱怨，眉眼间露出了极为少见的疲惫。
裴善没说话，任由寂静爬上屋檐慢慢向下渗透，笼罩在两人身旁，远处传来的是寺庙里的钟声，近处是阿芙浅浅的呼吸声，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远去了。
直到阿芙的喃喃打破宁静。
“我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了，这里只有我们，世间唯一知晓彼此秘密的人，即便立场、善恶、思想不同，也并不觉得孤单。”
“裴善啊裴善，你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日子不会比我好过吧，没关系的，我也受够了呆在这里的生活，我们所畅想的生活或许就不远了。”
阿芙侧身，拽着裴善的衣领，“你答应我，不管未来到哪一步，你都要给我看好她，守住你自己，我怎么样没有关系，但是她不行，你知道的她不可以……”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癫狂，圣女身上的纯洁一瞬间消散，眼睛里执拗和悲伤几乎化作一柄利剑刺在裴善的心头，那一瞬间他甚至连一句承诺都说不出口，从一进毗罗宫，阿芙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我知道你想退缩了，你在漠城呆了那么多天都没来我这里，我就知道你动摇了。”阿芙喃喃道。
裴善拽下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开口：“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是来了吗？如今即便是你想退出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
阿芙脸上的疯狂尚未褪去，她盯着裴善，良久发出一声笑，随即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王城的网已经布下去了，年末就能如愿，你那边也可以开始了。”
说罢她便要站起，动作太快踉跄了一下，扶着香案才直起身子，抬手拢了拢鬓发，又擦去眼角即将涌出的眼泪。
“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晚留下？”
“不了，行云楼还有事情。”
裴善站起，抬脚朝门边走去，阿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来都来了，你就不想看看她吗？毕竟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脚步停下，伸向门边的手也僵在半空中，然后又无力垂下。
屏风后面老人安详地睡着，夕阳残余的光线隔着窗户影影绰绰映在她的脸上，让人一时间难以仔细端详她的面庞，轻细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房间内也并不明显，裴善缓缓走向前，在她身边弯下了腰，一手握住老人青筋凸显的粗糙的手，另一只手抚向老人的白发。
她的皱纹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多，弯弯曲曲爬满了整张脸，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窝，甚至耳边都长出了黑斑，五月份的天，老人身上还穿着臃肿的棉衣。
我还没来得及把她找回来呢，你这个样子让我可怎么办，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能不能……
能不能再……再等等我。
“她的身体依靠药物也只能维持现状，早年间的冲击太大，心里又想不开，最近记忆也模糊了，或许下次她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阿芙靠着屏风，抄着手，她看着那个半掩在黑暗中的背影，语气冷淡又残酷。
“我知道的，她太辛苦了，老得这么快，让我有一种哪怕是命也要争一争的冲动。”裴善的手从霜一样的白发上挪到老人的脸颊上，从她的眼角摸到嘴角，像沟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