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莎莎给纪夏介绍了个活。学校终究差很多作画工具,他请了个假回C市,顺便探望归来的小姨一家人。

    两人虽分开,却又似乎还在一起。

    时笺忙着学校的事。

    纪夏更忙,经常日夜颠倒。

    似乎两人睡前发一句晚安,醒来时发一句早安成了爱情最简单的形状。

    两人似乎回到了以前,回到各自忙碌,读书写字的时光。

    张晴总说谈恋爱本身是一个相互角力的过程。

    时笺却体会不到:“你最近怎样了?”

    “我给你讲!我给你讲!前几天有学生来我的咖啡店说想要打工!男大学生,还是年轻貌美八块腹肌的男大学生。老姐姐的春心这一刻动了。虽然咖啡店赚的不多,但为了多看几眼男大学生,我也想接受他打工。”

    时笺笑了。

    似乎每个人都能很快从感情中抽身,除了她。

    但,挺好的。

    “后来呢?”

    “当天晚上回去算了算账,我打消了念头。男大学生是什么?八块腹肌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钱。”

    时笺笑出声。

    张晴清了清嗓子:“听来你们两个最近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时笺笑着看向窗外,树上结满了小麻雀,压得树枝都沉甸甸的。昨晚,纪夏的小号又更新了。这次画的是两只小仓鼠玩pocky game。

    留言最积极的还是老朋友“纪夏大大永远的神”:我建议你学学纪夏大大,这样对你的画有进步。

    猫咪饭盆里的性感仓鼠:你这算是黑出感情了?

    纪夏大大永远的神:可能这就是养成吧。

    时笺忍不住开小号留言。

    风轻云淡1971:霸总风。

    纪夏大大永远的神:阿姨,这么大年纪还网上冲浪啊?

    猫咪饭盆里的性感仓鼠:“网上冲浪”?现在已经不用这个词了。到底谁是老年人?叔叔。

    纪夏大大永远的神:年纪大怎么了?难道你不会老?

    猫咪饭盆里的性感仓鼠:网上的我永远十八。下线了。

    纪夏大大永远的神:现在谁说“下线”?你这个老年人。(微小表情)

    一来二去,竟有了一分打情骂俏的感觉。

    时笺没眼看。

    偏偏这个时候,时倾的电话打了过来。

    时笺还没来得及笑,便挨了妈妈一顿大骂。

    时倾从老周口中得知了纪夏的家事,老周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没人知道。

    无法抑制的火气从电话那端喷涌而出。

    “他居然是杀人犯的孩子,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这是我自己的事。”

    “必须分手!你们曾经分手那么多年!再分一次!这次分手后再也不许见面!”

    时笺拒绝。

    时倾本来已经接受他们在一起。

    她想要试一试,试一试他们到底能在一起多久。

    “你怕是疯了吧,‘杀人犯’三个字,你难道不懂吗?”

    “杀人的是他爸爸,不是他。那个时候他还很小。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要搞连坐那一套?难道还要满门抄斩?”

    时倾的愤怒若潮水汹涌而来:“所以你要为了他抛弃妈妈?”

    时笺怔住了,拿着手机动弹不得。

    时倾依旧在怒吼,她的声音渐渐嘶哑,说起老周当时的笑脸,恨得咬牙切齿,骂得天翻地覆。

    时笺想要争辩,却一句都插不进去。

    等时倾累了,她才努力解释所谓的“杀人遗传”、“天生杀人狂”的说法的确存在,但真实社会中的人却会永远向上努力。纪夏就是这样的人。

    “妈妈,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你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可为什么在纪夏身上你永远有成见?”

    她有些激动。

    心跳得比以往快很多,带着强烈的愤懑,那愤懑却又被无奈重重遮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不可碰触的红线,纪夏的红线是曾经。时倾的红线却是时笺。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成见下的人被重重压着喘不过气。

    人心的成见?

    时倾哈哈大笑。

    “我呸!你懂什么叫做成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结婚,生子,你身边的人总会知道你丈夫的父亲是个杀了自己妻子的杀人犯!你的孩子上了小学,所有的小朋友都会知道这个小朋友的爷爷是个杀人犯!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连考公务员的资格都没有!什么叫做成见?这不是成见这是现实!这是你们决定在一起后你可能会遇见的一切!这就是所谓的成见!”

    时笺咬牙据理力争。“世界上有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哈哈?你才活了几年?我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每一件都在告诉我成见极难消除,想要消除便需要付出10倍20倍30倍的努力!你做了100万件坏事,但只要你做一件好事别人就认为你是个好人,你做的好事越多,当你做坏事的那一刻,别人就觉得你是个混蛋,这就叫做成见。

    “我要你安排了相亲。你这个年纪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但是没关系,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就行了。有编制是最好的,旱涝保收,做生意的太过危险了。”

    电话那端,时倾喘着粗气。

    “啪!”手机重重砸在桌上。

    时笺的心用力一跳。

    不过一声略微沉重的声响,她便陡然生出为人子女的不安。所有的愤怒顷刻烟消云散,担忧却将她彻底吞噬。“妈妈?”

    “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时倾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时笺才松了一口气,电话却挂断了。

    时倾不留一分一毫辩驳的机会给她。

    握着手机,时笺坐着发呆,直到听见开水烧开的提示音才恍然惊醒,她顾不得水,慌忙打电话给纪夏。

    两遍后,纪夏终于接了。

    “喂?时笺,怎么了?”

    声音尚且有些慵懒。

    “纪夏……”

    当重要之物在身边时人往往不会察觉。

    因为人类很愚蠢。

    唯有重要之物将失去时,人类才会恍然大悟,痛心疾首。

    时笺不愿再失去。

    “纪夏,我很爱你。不管发生任何事。”

    电话那头,纪夏似乎立即清醒了过来。

    “时笺,你没事吧?怎么忽然说这个?你……绝症了还是遇见祸事了?”

    时笺险些气哭。

    “时笺,我做完事情就回来。等我,我也爱你,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任何事。”

    那天后,她便打不通纪夏的电话。

    微博大小号都停更了。

    纪夏大大永远的神:怎了停更了?加油,你只要加油一定能成功!

    时倾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停止。

    时笺接连失眠,她问杨阳。“你说,年少时做错了事,家人们做错了事便是错了?”

    “你以为村口那些磕着瓜子的情报组织是每天聊的是家里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那些明星的黑点,一出来就是一场天翻地覆。过去就是过去,不可能抹除。”

    “可人会改的。父辈的事凭什么影响下一代?”

    “可父辈的荣耀下一代也享受了啊。”

    时笺没办法争辩,只是有些想哭。

    班上小孩看出她的魂不守舍。

    央金卓玛小心问:“老师,纪夏老师欺负你了吗?”

    “没有,老师只是不舒服罢了。”

    后来,班上女生又联手把“罪魁祸首”泽丹和仁真打了一顿。谁让他们支持纪夏?

    时笺在一次紧接一次的拷问中陷入沉思。

    时倾说:纪夏敢说出过去吗?他敢将自己的一切放上网上吗?

    不敢的。

    因为人是有成见的。

    但是——

    他是纪夏啊。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时笺都想要试一试。何况纪夏才是受害者,加害者死了便死了,受害者却要被扒光放在众人眼前,承受各种批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妈妈,我还是不会离开他。我会陪他走下去。”

    那端,时倾一言不发。

    挂断。

    时笺依旧联系不上纪夏。

    纪夏回来是两周后,黑着眼眶,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很多。“分手吧。”他说。“你妈妈给我发私信,把话说得很明白。我不应该连累你。”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时笺连连摇头:“才没有连累。”

    “连累了。”纪夏抓起桌上的画板,重重推开想要拉住他的时笺。

    时笺在原地动弹不得。

    似乎这是纪夏第一次推她。

    这一次他走得很彻底。

    才不要!

    她追向他的背影,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纪夏始终没有回头,他的身影依旧越瘦越高,走得越来越快。

    大学时他总会送时笺会寝室,而时笺总站在窗口目送他离开。那时他一步三回头。

    今天纪夏却走得很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像是要与时笺、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他上车,发动汽车。

    时笺拉不开车门,便张开双臂挡在车前。

    他熄了火,却不肯下车。

    门卫格桑看着对峙中的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只抓了抓头躲进门卫室,却又忍不住张望。

    “纪夏……”时笺轻声喊他的名字。

    “时笺。你说过的,我们分开太久了,我们也成熟了,要学会为将来考虑。”

    “可,纪夏,你就是我的将来啊……”

    车里的人依旧没有露面。

    下课铃响了。

    “时笺,让开吧。学生要出来了,这样不好。”

    时笺依旧不肯离开。直到小丽丽和杨阳走来拉开了她。

    车绝尘而去。

    ——你叫时笺,我叫纪夏,我们俩的名字连起来便是时间会记下我爱你。

    阳光中,他笑着看着她。

    连发梢上都是细碎的光。

    那光却碎了,碎得悄无声息。

    时间会记下我爱你……

    不是的。

    时间只会告诉他们,过了就过了,绝对没有重复在一起的可能。

    时间记下的,都是回不去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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