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视感实在是太强，芙黎隐约觉得不太对。
换做芙曛，或是薄淮南，现在的做法应该是不动声色试探一番，用言语和暗示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干净利落决定下一步行动。
最好是能放长线钓大鱼。
一个人类算什么，一个吸血鬼算什么，能利用摸不透的局势完成自己的目的又不难，虚与委蛇的小游戏罢了。
芙黎不是这种性格。
她大多时候都懒得去绕圈子，益智小游戏是很好玩，放在现实就有点浪费感情了。
所以她直接走到柏斐川面前，拿着挂坠晃到他眼边。
“这是你的谁？”
看清那个吊坠，柏斐川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芙黎心下了然。
二人座的小空间位于餐厅角落，只有几盏偏黄的雅致小灯。芙黎居高临下站着，背脊微曲，张扬的面容如刃，上挑的眼下被灯光映成橘。
她看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靶场的那只傻逼恐龙——柏斐川这么觉得。
他没说话，手微微搭在兜上。
这个动作原本是很自然而隐晦的，和柏斐川平时端坐喜欢把手放腿上没区别。
而芙黎一直观察着他的所有动作，挑眉：“藏什么？你子弹还没打完？”
“我……”柏斐川张了张嘴，还是只发出了片段的音节。
芙黎指尖挑着的挂坠越晃越快，她能听见柏斐川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就在吊坠几乎快飞出指尖的时候，芙黎突然收受把挂坠攥在掌心，并向柏斐川口袋探去。
他没有要握铳的意思，也没有反抗，芙黎很轻松从他口袋里翻出来……一条项链。
项链的主体是一块不怎么值钱的红玉髓，菱形，颜色红得非常浓郁透亮。周围用黄金做旧造出辐射对称廊框，有点像大英博物馆的风格。
几千块还是要的，但值钱的是黄金，不是红玉髓。
看着这条项链，芙黎愣了几秒钟，随即感到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藏的？”
“……这不是好时机。”柏斐川小声说。
“什么好时机？”
“送给你的好时机……”
芙黎缓缓站直，还提着那条项链，左看右看：“你不是在存钱吗，有点奢靡啊，小柏。”
“学费我凑够了，生活费也凑够了，还有剩。”
“真送我的？”芙黎盯着柏斐川的眼睛。
“嗯。”柏斐川说，“怕你教我教到恼，提前准备点礼物。”
芙黎笑：“结果你学有所成，所以决定藏着，等下次再犯错误再来谢罪？”
“不是。”柏斐川也笑了笑，有点苦兮兮的，“你拿出的那个吊坠是我养母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好像让你心情很不好……都是项链，感觉你现在不会喜欢我这个礼物。”
芙黎也确实没想到柏斐川会这么诚实。
一二三才开始数呢，他直接往后四五六七八九十统统报了个遍，看这架势，是要和她数到一百，直到她满意为止。
但芙黎也确实喜欢不费劲的交流方式。
她把柏斐川买的项链放回他手里，拖了张椅子坐到他身侧，背过身体，撩开颈后散开的长发：“帮我带上。”
柏斐川的指腹有握笔握出的薄茧，但不算粗糙，掠过皮肤表面带着稍纵即逝的暖，就和他这个人的感觉一样。
项链戴好，芙黎转过来，柏斐川盯着她的锁骨目不转睛，嘴唇抿着，眼里却带着笑，看起来像是很满意。
芙黎捧住他脸，左右捏捏，让他把视线从锁骨移到自己脸上：“养母，然后呢？”
在柏斐川眼里，这样全身心都看着自己的芙黎简直漂亮得惊人。
锋利但是从容，有话直说是因为懒散，又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温和下来。
——像极了裹着雪的白刃。
柏斐川就是在雪地里蹒跚的旅鼠，在白茫茫中找着那抹亮色。
而白刃划开血管时液体汩汩淌下的声响，其实和踩在雪地上的怔松是差不多的。
“我的养母叫佟笙。在我十岁的时候收养了我。”柏斐川从一个很老的节点开始讲起，低低说，“遇到她的时候，她想投海自尽。”
***
十年前，柏斐川刚被上一家领养人退回孤儿院。
这其实不合规，一旦决定了收养关系，在养子女满八周岁后，只能双方协商，征得本人同意后解除收养关系。
所以领养人在领养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年龄，八岁以上的收养率不算高。
十岁的柏斐川还能被看上，很大程度是因为那张脸，以及省心的性格。
当然，接触之后就会发现，那不是省心，是令已经最好准备接纳他的成年人也毛骨悚然的孤僻。
人类就是这么神奇的物种，他们能竭尽所能对着十岁的孩子明里暗里摆出态度。
嘘寒问暖中夹杂着明显的目的，使年幼的一方手握话语权，却依旧处于完全的被动。
柏斐川倒是没觉得被动，他只是觉得无所谓。
被收养无所谓，回到孤儿院也可以。
在回到孤儿院后，没谁再对这个屡屡被退货的次品抱有期待。要照看的小孩太多，又想着柏斐川年龄够大，干脆就放养了起来。
遇到佟笙的那天，柏斐川跑去不远的海边看日出。
他的眼神够好，居然在熹微的浅浪中看到了一步步迈入海中的身影。
风带来了味道，从小被以武器培养的雷达还没退化，根本不用怎么判断柏斐川就能肯定，那是吸血鬼。
柏斐川开始好奇。
吸血鬼几乎不会自杀，因为做不到。
当失血过多，或是陷入濒死，他们就会爆发出属于这类生物的凶残本性。野性主宰理性，不顾一切也要让自己活下来。
所以通常来讲，他们就算想要结束生命也只能借别人之手。
能压制住生存本能求死的吸血鬼——这对当时的柏斐川来说的确是新鲜事。
于是，柏斐川日出也不看了，跟着那个满脸病容的吸血鬼一步步走向大海。
她会在濒死的时候发现送上门的血包吗？
如果她咬了自己会发生什么？
柏斐川清楚自己被换了血，所以才能活下来，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血还会不会让吸血鬼重返幼年期。
不过没差，只要这个吸血鬼准备动手，他会杀了她。
正如柏斐川的判断，吸血鬼在被水淹没几次后，开始不自觉挣扎起来。
她在浪涛中被拍打，长生而自傲的种族在自然下也能沦为玩具，波涛愈发汹涌，文艺作品中常常被刻画为吸血鬼“死敌”的阳光却越来越灿烂。
浪涛声是哀钟，暖阳为墓碑，潮起潮落下的红色瞳孔里隐约着森然而仓皇的惧意。
吸血鬼看见了同样身处狂潮中的柏斐川，她挥舞着的双臂一顿，接着狼狈而疯狂地向他游来。
就在柏斐川找着容易发力的角度，打算直接把对方的脖子给扭断的时候，于大海中，他突然投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吸血鬼没有咬他，而是非常离奇地，奋力带着他游向海岸。
柏斐川一直定定看着这个吸血鬼。
她的病容已经明显到无法掩饰，原本就没血色，在脱力后更加明显，完全是随时都会被卷回死亡之所的凄惨模样。
但她居然真的做到了，带着人上了岸。
脚踩上沙滩的瞬间，吸血鬼失力摔倒，柏斐川也被扔了出去。
他慢吞吞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沙，半天都拍不掉，干脆不清理了，两步蹲在吸血鬼身前，歪着头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全是吸血鬼无力的痛楚。
这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吸血鬼都不太像。
“你不去死了吗？”柏斐川轻轻问。
听了这个单纯无比的问题，吸血鬼骤然崩溃了。
***
“……对着一个轻生未遂的人问这种话，你小子多少有点阴暗啊。”
芙黎嘴上说得轻松，表情却不是那样。
她想到了浴缸里死了的长辈。
柏斐川当然没说不能说的部分，这不算撒谎，只是把种族摘掉，把自己的想法摘掉，单纯地以叙事角度讲述着过去。
旅鼠投海本不改迟疑，佟笙却没有死，她缓了会儿，把柏斐川送回了孤儿院。
第二天，她带着领养手续来了，吊坠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候拍的，一共两条，佟笙一条，柏斐川一条。
“但是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快病死了。”柏斐川说，“死前在医院让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我的那条吊坠还在，她的那条和其他遗物一起被我不认识的人收走了。”
每次提起养母的时候，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干净的，区别于平时，带着有些茫然的空。
芙黎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跨着时间长河照镜子似的。她眼皮微跳，脱口而出：“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投海吗？”
柏斐川摇头：“佟笙说那和我没关系。”
芙黎笑起来，满满的都是讽刺。
所以说人类还是好心肠啊。
既没要求和自己无关又搭伙的晚辈给自己一个解脱，也没把那点屁事掰出来，试图让别的吸血鬼也理解自己的痛苦。
她微微眯着眼，鼻尖似乎闻到了浴缸中浓郁的血腥味，她站在浴缸边，血光映满眼，铺开她成年的康庄大道。
不想回忆的往事就此浮现于眼前——
换做芙曛，或是薄淮南，现在的做法应该是不动声色试探一番，用言语和暗示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干净利落决定下一步行动。
最好是能放长线钓大鱼。
一个人类算什么，一个吸血鬼算什么，能利用摸不透的局势完成自己的目的又不难，虚与委蛇的小游戏罢了。
芙黎不是这种性格。
她大多时候都懒得去绕圈子，益智小游戏是很好玩，放在现实就有点浪费感情了。
所以她直接走到柏斐川面前，拿着挂坠晃到他眼边。
“这是你的谁？”
看清那个吊坠，柏斐川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芙黎心下了然。
二人座的小空间位于餐厅角落，只有几盏偏黄的雅致小灯。芙黎居高临下站着，背脊微曲，张扬的面容如刃，上挑的眼下被灯光映成橘。
她看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靶场的那只傻逼恐龙——柏斐川这么觉得。
他没说话，手微微搭在兜上。
这个动作原本是很自然而隐晦的，和柏斐川平时端坐喜欢把手放腿上没区别。
而芙黎一直观察着他的所有动作，挑眉：“藏什么？你子弹还没打完？”
“我……”柏斐川张了张嘴，还是只发出了片段的音节。
芙黎指尖挑着的挂坠越晃越快，她能听见柏斐川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就在吊坠几乎快飞出指尖的时候，芙黎突然收受把挂坠攥在掌心，并向柏斐川口袋探去。
他没有要握铳的意思，也没有反抗，芙黎很轻松从他口袋里翻出来……一条项链。
项链的主体是一块不怎么值钱的红玉髓，菱形，颜色红得非常浓郁透亮。周围用黄金做旧造出辐射对称廊框，有点像大英博物馆的风格。
几千块还是要的，但值钱的是黄金，不是红玉髓。
看着这条项链，芙黎愣了几秒钟，随即感到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藏的？”
“……这不是好时机。”柏斐川小声说。
“什么好时机？”
“送给你的好时机……”
芙黎缓缓站直，还提着那条项链，左看右看：“你不是在存钱吗，有点奢靡啊，小柏。”
“学费我凑够了，生活费也凑够了，还有剩。”
“真送我的？”芙黎盯着柏斐川的眼睛。
“嗯。”柏斐川说，“怕你教我教到恼，提前准备点礼物。”
芙黎笑：“结果你学有所成，所以决定藏着，等下次再犯错误再来谢罪？”
“不是。”柏斐川也笑了笑，有点苦兮兮的，“你拿出的那个吊坠是我养母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好像让你心情很不好……都是项链，感觉你现在不会喜欢我这个礼物。”
芙黎也确实没想到柏斐川会这么诚实。
一二三才开始数呢，他直接往后四五六七八九十统统报了个遍，看这架势，是要和她数到一百，直到她满意为止。
但芙黎也确实喜欢不费劲的交流方式。
她把柏斐川买的项链放回他手里，拖了张椅子坐到他身侧，背过身体，撩开颈后散开的长发：“帮我带上。”
柏斐川的指腹有握笔握出的薄茧，但不算粗糙，掠过皮肤表面带着稍纵即逝的暖，就和他这个人的感觉一样。
项链戴好，芙黎转过来，柏斐川盯着她的锁骨目不转睛，嘴唇抿着，眼里却带着笑，看起来像是很满意。
芙黎捧住他脸，左右捏捏，让他把视线从锁骨移到自己脸上：“养母，然后呢？”
在柏斐川眼里，这样全身心都看着自己的芙黎简直漂亮得惊人。
锋利但是从容，有话直说是因为懒散，又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温和下来。
——像极了裹着雪的白刃。
柏斐川就是在雪地里蹒跚的旅鼠，在白茫茫中找着那抹亮色。
而白刃划开血管时液体汩汩淌下的声响，其实和踩在雪地上的怔松是差不多的。
“我的养母叫佟笙。在我十岁的时候收养了我。”柏斐川从一个很老的节点开始讲起，低低说，“遇到她的时候，她想投海自尽。”
***
十年前，柏斐川刚被上一家领养人退回孤儿院。
这其实不合规，一旦决定了收养关系，在养子女满八周岁后，只能双方协商，征得本人同意后解除收养关系。
所以领养人在领养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年龄，八岁以上的收养率不算高。
十岁的柏斐川还能被看上，很大程度是因为那张脸，以及省心的性格。
当然，接触之后就会发现，那不是省心，是令已经最好准备接纳他的成年人也毛骨悚然的孤僻。
人类就是这么神奇的物种，他们能竭尽所能对着十岁的孩子明里暗里摆出态度。
嘘寒问暖中夹杂着明显的目的，使年幼的一方手握话语权，却依旧处于完全的被动。
柏斐川倒是没觉得被动，他只是觉得无所谓。
被收养无所谓，回到孤儿院也可以。
在回到孤儿院后，没谁再对这个屡屡被退货的次品抱有期待。要照看的小孩太多，又想着柏斐川年龄够大，干脆就放养了起来。
遇到佟笙的那天，柏斐川跑去不远的海边看日出。
他的眼神够好，居然在熹微的浅浪中看到了一步步迈入海中的身影。
风带来了味道，从小被以武器培养的雷达还没退化，根本不用怎么判断柏斐川就能肯定，那是吸血鬼。
柏斐川开始好奇。
吸血鬼几乎不会自杀，因为做不到。
当失血过多，或是陷入濒死，他们就会爆发出属于这类生物的凶残本性。野性主宰理性，不顾一切也要让自己活下来。
所以通常来讲，他们就算想要结束生命也只能借别人之手。
能压制住生存本能求死的吸血鬼——这对当时的柏斐川来说的确是新鲜事。
于是，柏斐川日出也不看了，跟着那个满脸病容的吸血鬼一步步走向大海。
她会在濒死的时候发现送上门的血包吗？
如果她咬了自己会发生什么？
柏斐川清楚自己被换了血，所以才能活下来，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血还会不会让吸血鬼重返幼年期。
不过没差，只要这个吸血鬼准备动手，他会杀了她。
正如柏斐川的判断，吸血鬼在被水淹没几次后，开始不自觉挣扎起来。
她在浪涛中被拍打，长生而自傲的种族在自然下也能沦为玩具，波涛愈发汹涌，文艺作品中常常被刻画为吸血鬼“死敌”的阳光却越来越灿烂。
浪涛声是哀钟，暖阳为墓碑，潮起潮落下的红色瞳孔里隐约着森然而仓皇的惧意。
吸血鬼看见了同样身处狂潮中的柏斐川，她挥舞着的双臂一顿，接着狼狈而疯狂地向他游来。
就在柏斐川找着容易发力的角度，打算直接把对方的脖子给扭断的时候，于大海中，他突然投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吸血鬼没有咬他，而是非常离奇地，奋力带着他游向海岸。
柏斐川一直定定看着这个吸血鬼。
她的病容已经明显到无法掩饰，原本就没血色，在脱力后更加明显，完全是随时都会被卷回死亡之所的凄惨模样。
但她居然真的做到了，带着人上了岸。
脚踩上沙滩的瞬间，吸血鬼失力摔倒，柏斐川也被扔了出去。
他慢吞吞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沙，半天都拍不掉，干脆不清理了，两步蹲在吸血鬼身前，歪着头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全是吸血鬼无力的痛楚。
这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吸血鬼都不太像。
“你不去死了吗？”柏斐川轻轻问。
听了这个单纯无比的问题，吸血鬼骤然崩溃了。
***
“……对着一个轻生未遂的人问这种话，你小子多少有点阴暗啊。”
芙黎嘴上说得轻松，表情却不是那样。
她想到了浴缸里死了的长辈。
柏斐川当然没说不能说的部分，这不算撒谎，只是把种族摘掉，把自己的想法摘掉，单纯地以叙事角度讲述着过去。
旅鼠投海本不改迟疑，佟笙却没有死，她缓了会儿，把柏斐川送回了孤儿院。
第二天，她带着领养手续来了，吊坠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候拍的，一共两条，佟笙一条，柏斐川一条。
“但是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快病死了。”柏斐川说，“死前在医院让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我的那条吊坠还在，她的那条和其他遗物一起被我不认识的人收走了。”
每次提起养母的时候，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干净的，区别于平时，带着有些茫然的空。
芙黎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跨着时间长河照镜子似的。她眼皮微跳，脱口而出：“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投海吗？”
柏斐川摇头：“佟笙说那和我没关系。”
芙黎笑起来，满满的都是讽刺。
所以说人类还是好心肠啊。
既没要求和自己无关又搭伙的晚辈给自己一个解脱，也没把那点屁事掰出来，试图让别的吸血鬼也理解自己的痛苦。
她微微眯着眼，鼻尖似乎闻到了浴缸中浓郁的血腥味，她站在浴缸边，血光映满眼，铺开她成年的康庄大道。
不想回忆的往事就此浮现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