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是个讨人厌的畜生。

    我的父亲是个凶恶的赌徒。

    我的母亲是个懦弱的妇人。

    我是个冷漠的人渣。

    我们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不然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普通的一天,被一个扎着丸子头的黑发少年一一杀死。

    **

    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

    村子闭塞,愚昧,少有外人。

    哥哥今年十七岁,一年前高中毕业以后就去了东京学习西点,今天是距离他假期结束还剩下一天。

    我和他坐在庭院的树荫里,摇椅摇摇晃晃,聊着天。

    哥哥说:“口口,”

    啊,我忘了说。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那个名字已经伴随着我的家人和家乡一起死去了。

    哥哥说:“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东京吧。”

    “现在我有了一些积蓄,你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我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他平时的性格。

    父亲因为哥哥是男孩,所以更加偏爱他。母亲性格懦弱,在父亲试图发泄脾气殴打我们时,只会在一旁掉眼泪,然后默默把我护在怀里。

    哥哥小时候的确是个畜生。

    大概是受我们的父亲影响,幼时也经常对我拳打脚踢。而我性格一向倔强,每每反击回去,却总是打不过人高马大的他。

    父亲在看到我们打架时,却又不置一词,只是哈哈大笑,然后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些便宜的零食安抚。

    真是矛盾的人。但不妨碍我讨厌他。我也同样讨厌我懦弱、不愿意离开的母亲。

    一切的转机在于哥哥十四岁那年,离开了这个山村去外面念书。

    等他再回来时,如果父亲再次因为喝酒或者赌博不顺心,试图使用暴力。他就会径直冲上去,与父亲打起来。

    然后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对于这种行为一向不屑。并不是所有长年累月的伤害都可以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反悔而得到原谅。幼时被打得狠了,我无数次地诅咒他们去死。

    哥哥也没有试图取得我原谅的意思,他只是说:“外面不是这样的。我会带你们离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就站在门口。他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重,但也没有出言阻止。而是背影佝偻下去,沉默着离开。离开前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

    父亲从小成长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染上了无数不可救药的恶习。

    酗酒、暴力、赌博等等。

    我想他应该也挣扎过。但是对于这种村子来说,不被同化,就是一个会被排挤的异类。

    比如那两个女孩子。

    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她们正在被村子里一个,最刻薄的老太婆的孙子殴打。

    哥哥一向与那个打人的死胖子互看不顺眼,因此想要冲上去阻止。

    我不知道他那个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有没有朴素的正义感这种东西,还是说单纯找到了一个和死胖子打架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成功。

    因为那两个女孩子身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力量迸发出来。

    死胖子一下子被击飞出去,额头撞到了一块石头,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觉得这是他活该。

    但是那种奇特的力量依然让我觉得恐惧。

    我也想起来,村子里的人一直把这两个无家无归的女孩子,叫做疯子。

    我见过村子里真正的疯子。流着涎水,含糊地叫嚷着,村子里的孩子们跟在他的后面用石头追打。旁边的大人哈哈大笑,嘴上还说:“快离他们远一些,会被传染的!”

    这个村子,从孩童开始就已经烂掉了。耳濡目染带来的巨大的,恶意的蔓延。

    但这两个女孩子明明神智正常。在她们把老太婆的孙子重伤后,我还偷偷给她们送过一点食物。

    我送食物并不是出于同情。

    只是因为好奇。

    在我被父亲殴打的时候,我向来自己反抗。拿上所有尖锐的东西与他对峙,直到他终于清醒不敢再伤害我。我从不祈求别人的帮助,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同情心。

    当然我哥哥某天突然脑子坏掉这个,是另外一种情况。那是个例外。

    我来看她们,只是想要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那时候她们还是普通的小孩子,还会带上畏怯的笑容,跟我说谢谢。远不是那天她们被那个人带走,踩在了我的尸体上时,带着那种满脸的快意和疯狂。

    我很快就被抓住了。她们被看守得很严。

    那个刻薄的老太婆还有村长,像是一向仇恨他们,应该也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这种人,一个会引导舆论的年老的辈分很大的人,还有拥有着可怜权力的人。在这种闭塞的村子里,已经能掌握极大的话语权,几乎可以生杀夺予。

    狗腿子么,哪里都会有的。

    哥哥跟我说大城市里也有。但是那里不是这种讲究人情的恶水,也不是这种很多人没接受过完整教育的刁民聚集地。那里至少有着秩序,和最简单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已经足够了的公正。

    那天被狗腿子举报,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时,第一次对于哥哥说的外界有了向往。

    那天是父亲先给了我一巴掌。然后这个在家里作威作福的男人,跪下来哀求着老太婆和村长,指天发誓我和那两个女孩子没有任何关系。恳求他们放过我。

    真是懦弱。啊,也不算。在强权之下,他已经做得很好了。第一次像是一个父亲。

    哦,奄奄一息其实只是我夸大其词,其实也没有很重。至少比起那两个明显被打得,身上都流血,一只眼睛肿起来的女孩子来说,我只是被打得面目青肿。

    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有些拳脚落在了他身上。很可笑不是吗,他在家里打我,在外人面前保护我。

    老太婆和村长,让我们证明自己不是邪恶的力量。狗腿子们也在起哄。

    但是更多的人,是在冷眼旁观。有些人的眼里有着愤怒,但是不敢言说。大部分人眼睛里是麻木和呆滞。和这个时间像是停滞在百年前一样的罪恶之地一样。

    还有少数人的眼睛里闪过不忍。

    我认识她,那是我的邻居,一个寡居没有孩子的阿姨。

    后来她倒在离我不远处,头颅被那个丸子头放出的可怕怪物咬碎,已经看不到那张我在村子里见过的最温柔的脸了。血液洒满一地。

    虽然村子里的男人们总是用我看不明白,但本能感到厌恶的神情盯着她。但我很喜欢去她的家里。她会给我很多好吃的小零食。这次的食物和药品,也是她交给我的。

    没错,我带了药物。但是那个外用药显然在刚才的混乱里,已经被打翻在地,沾染了泥污,无法再用。不过好在也无人在意。不然我可能会被打得更狠。

    不管怎么样,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冲着那两个女孩子丢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她们,但我看到她们的眼睛里慢慢带上了恨意。

    大概是我的父亲打中了她们吧。

    我不理解这种情绪。是人更容易去恨一个,给自己带来帮助又翻脸的人吗。大概不是。我想她们大约是平等地恨着每一个人。

    恨虐待她们的人,恨冷眼旁观的人,恨伸出了手却又缩回去的人。

    或许吧,毕竟小时候我也这样恨过。她们的境遇远比我要糟糕,并且还没有接受过教育,情绪会更容易变得极端起来。

    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回去后我就发了高烧。父亲唉声叹气,几次三番想要再次打我,但看到我的脸又收回了手。

    母亲还是低声啜泣,对我说:“以后离她们远一些,不要再靠近了。”

    “她们一家人,都是古怪的。”

    所以古怪就要被排挤虐待吗。我神志不清地想着。哥哥那时候回来,看到我和父亲的惨状,还是个中二少年的他想要冲过去找那些人算账。

    被父亲一巴掌教做人以后,终于冷静了下来,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很久。我看见哥哥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但还是有着少年人的不屑。

    他后来跟我说:“父亲说他杀过人。”

    那时候我正在吃他从东京带回来的大福。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的能让人从心底,感受到愉悦的美味。

    听到他的话我的手一抖,那个难得的白嫩嫩的点心直接掉到了地上。犹豫了一会,我还是决定捡起来吃掉。

    山村贫穷,资源不丰富,所有的食物都会被我们珍惜。

    哥哥看到后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我会再给你买的。父亲说他是旁观者,但这已经是罪孽。”

    然后他就说要带我们离开。

    我一向很聪明。我大概知道哥哥说的,是那两个女孩子家的事情。她们的家人下落不明,大约又是被村民们偷偷做了什么,导致了死亡。

    我觉得父亲真是活得清醒而懦弱。知道自己的不对,但是无能为力,成为了冷眼旁观的刽子手。

    那时候我还没考虑过,那两个女孩子的父母为了拯救整个村子,而牺牲的可能性。

    毕竟在我十几年的生命里,接受到的教育都是科学的。

    看到那两个女孩子身上奇怪的力量,成年的人大约会感受到恐惧。而十五岁的我,处在叛逆期中二期,看多了小说的我。在本能的恐惧后就只感到好奇。

    现在我不好奇了。

    浑身还没养好的伤让我没有那个勇气,再去好奇了。

    哦,差点忘了。

    关于我和父亲为什么会被打得这么狠。

    我听到母亲和父亲的争吵。

    大意是说父亲以前也是个正常的小少年,在村子里人虐待那两个女孩子的,当时也还是少年的父母时,这个男人竟然考虑过去报警。

    嗯,然后被警署里的警员,一位也是村子里长大的大叔,举报给了那时候还是个中年女性的老太婆,还有村长。

    然后父亲和我一样被打了,同样被打的还有协同他报警的小伙伴们。

    只可惜,我们家过于贫穷,父亲成绩也很差。当时家里爷爷奶奶还在,笨口拙舌的他们不像父亲会哀求解释,只懂得牢牢抱紧自己的孩子。

    他们为了保护父亲也被打成重伤,没有离开这个山村的办法。

    小伙伴一家却找到机会,整家搬迁。

    至于搬迁后为什么不报警?

    报完以后,受理的还是本地警署,有谁会管?那个本地人警员一个报告上去,就可以说没这回事。

    而我们一家留了下来。

    父亲也从此学会了最朴素的,山村里的生存方式。那就是冷漠还有融入。

    这勉强也算是他对我们一家的保护吧。虽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种保护里还要掺杂着打我,和打母亲就是了。

    大概是被侵蚀得废掉了。

    总之哥哥能够走出去,还说要带我离开,父亲和母亲都是欣慰的。

    在我也燃起来希望的时候,收拾好行李等待着和哥哥一起离开,希望有朝一日能接走母亲,然后看在父亲救了我的份上,勉强看看他日后表现,也带他离开的时候。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那天下午。

    我们迎来了噩梦。

    整个山村迎来了它的判决。

    并不是秩序上的,我们普通小人物也能感受到的公正的判决。

    而是一个人,一个扎着丸子头的黑发少年的私人判决。

    和山村对待那两个女孩子一样的,比那更恶劣的,最残酷的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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