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寒霁也没有多问,只是将此事压在心头。

    因为他觉得那人的背影总有几分眼熟的感觉,仿佛不久前追过。

    但脑海中确实没了具体的印象,干脆不去想了,将手里的竹筒递给隋珠,轻声道:“喝了吧。”

    连拒绝都没来得及,竹筒就被穿过轻纱塞到了她手中,隋珠指尖都被浸染了凉意。

    寒霁觉得自己也是闲的慌,巴巴过去给人家买了饮子,结果递到手上人家还不要……

    看着女郎捧回到自己面前的冰饮子,寒霁面色一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高兴,抿着唇凝着眼前的女郎,虽未开口,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以示尊重,隋珠撩开了面前的轻纱,语气歉然道:“是我说慢了,害你白跑了一趟,并不是想糟蹋你的心意,委实是这几日我碰不了凉的,不然会肚子疼……”

    “要不你把它喝了,解解热?”

    又是那副和风细雨的笑靥,柔柔地,就像是三月里的风,拂在他每一寸血肉间,渐渐止了他骤然间的郁躁。

    隋珠说完这话,正忐忑着,就看见少年默然地将饮子接过去,像喝酒那般,一口闷了下去,溢出的水线顺着下颚流淌而下,沿着不断翻动的喉结,最终没入领口……

    彼时隋珠还未将轻纱落下,正巧看见这一幕,臊得面皮发烫,手一抖赶紧撩下了轻纱,默默平息着。

    回到明月楼时,正是午食的时辰,交了伙计将饭食送到屋子后,隋珠便要回屋子歇歇。

    一阵清越婉转的琵琶声响起,勾住了她即将离去的脚步。

    隋珠定在了楼梯上,视线顺着琵琶声传来处看去。

    寒霁就走在女郎身侧,感应到人不动了,也停下了脚步。

    一楼正堂,食客聚集,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热闹喧哗不止。

    锦衣华服的锦绣堆中,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倒显得十分扎眼。

    那是一对祖孙模样的人,老人看着大约是花甲之年,一身深蓝布衣,正抱着一把看起来有些老旧的五弦琵琶,神色认真地弹拨着。

    右侧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郎,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怀中也是一把黄梨花木的五弦琵琶,不过看起来比老者的要新许多,还刻着女儿家喜欢的芙蕖花样……

    那女郎生得柔美婉约,尽管是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也难掩其美丽。

    女郎横抱着琵琶,神色恬静,素白的指尖拨弄着,一串串明亮清丽的琵琶声回荡在大堂中,与身畔老者的琵琶声相互辉映,一时间音色绕梁,引得满堂喝彩……

    但也因为女郎姣好的面容,有些吃醉的食客没了礼法规矩,开始对着琵琶女郎出口调笑逗弄了起来。

    “小娘子生的这样好,何必苦熬在这弹琵琶,不若跟了小爷我,以后定让你日日吃香喝辣,不必在卖艺讨生活,如何~”

    那是距离琵琶女郎最近的一位年轻郎君,他早已吃醉了酒,复被女郎这琵琶声唤醒,晕乎乎的脑子里只有眼前俏丽的女郎了。

    若是清醒着,或许还会顾及满堂宾客,只压着心思听听美人弹琵琶,但失了理智的他哪还管得住自己,摇摇晃晃地便凑上去了。

    “陈郎君,你吃醉了,还请自重。”

    琵琶声停,女郎眉眼清绝,檀口轻吐,语气淡漠。

    想来也是认识眼前这醉酒男子,琵琶女郎道出了他的姓氏,继续弹奏。

    但很明显,那姓陈的男子并不就此放弃,继续摇摇晃晃地凑过去,像一只苍蝇一般在琵琶女郎身边嗡嗡作响……

    身畔的老者是女郎的祖父,眼看着孙女被纠缠,也舍下老脸出来说着软话。

    但吃醉酒的人哪是那样好纠缠的,只见老汉被推搡开来,琵琶女郎避无可避,脸色已然苍白。

    “弹琵琶的女郎,若是可以,上来与我弹一曲吧!”

    人声喧闹间,一道轻灵又柔和的声音从上头飘落,像一束光照在了琵琶女郎身上,让她瞬间稳住了心神。

    不止是琵琶女郎,大堂中看热闹的食客都看了过来,众多视线齐聚,倒让隋珠不自在了起来。

    “你可愿?”

    见琵琶女郎怔在原地未吭声,隋珠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这一遍,琵琶女郎立即反应了过来,高声回道:“自然愿意,女郎稍待……”

    也不看那姓陈的男子,琵琶女郎抱着琵琶便绕开了众人,快步朝着隋珠处走来。

    一看便知是苦于纠缠良久。

    那醉酒的陈郎君还想追上去,但被尚算清醒的好友一把拉住了,在其耳边耳语了一阵,才堪堪制住了他。

    “明月楼是什么地方,能住在雅间的客人,在这相州,非富即贵,来人身份不明,富贵难辨,咱们不过商贾小官之家,还需三思啊……”

    昏沉的头脑在听了好友的一通劝告后清醒了几分,陈姓男子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楼梯处戴着幕篱的女郎,心头摇摆难言。

    虽有幕篱遮挡,但还是能看清,女郎衣着锦绣,气质雅贵,这不是一般平民所能拥有的气度。

    再加上女郎身侧那腰挂长刀,眉眼冷峻的少年,陈二也隐约感受到了压迫,不敢轻举妄动,干脆装作醉倒,径直倒在了好友身上,将此事揭过。

    楼梯上,见那人知难而退,隋珠也是大松了口气。

    自己川阳王女的身份可见不得光,但为了救一救这个琵琶女,她不得不高高端起架子,摆出一副权贵模样,试图将人逼退。

    紫都中便是这样,权势可压人一头,有事可以做好事,有时也可以做坏事。

    以前在紫都,凭着川阳王府县主的身份,她没少帮扶一些孤弱老幼,川阳王的名头一摆出来,再嚣张的权贵也要暂避锋芒。

    这就是她父王的威慑力,可谓是圣人之下第一人。

    现在失了这仅有的一层身份,隋珠再行这事时,难免有几分心虚。

    然看见寒霁始终站于她身侧,那副稳如磐石的姿态,倒叫隋珠多了几分底气。

    “管完闲事了?”

    就在琵琶女快要过来时,隋珠听到寒霁清凌凌地说了句,语调不辨喜怒。

    “呃……嗯。”

    隋珠还记得在沁水村时对方叮嘱过她的话,如今自己又犯了一次,又管起了别人的闲事。

    心虚之下,隋珠甚至不好意思看他,好在有轻纱阻隔,隋珠还多了几分安全感。

    小声地应了句,隋珠本以为他还有话等着自己,但等到琵琶女郎都过来了,也只是一句“那便回去吧。”

    隋珠惊讶地看着寒霁率先上楼的背影,回头对那琵琶女颔了颔首,示意她跟上,三人消失在楼梯尽头。

    剩下那个弹琵琶的老者,见孙女被好心人叫走,也没了顾虑,笑呵呵地继续给食客们弹着琵琶,清脆的乐曲声再度响彻大堂。

    楼上,隋珠将琵琶女领了进来,招呼她坐下,姿态平和地给其倒了一盏茶,使得琵琶女有些受宠若惊。

    她这样靠着曲乐侍人的存在,很少受到客人这番对待,就算有,多数也是如那陈郎君一般,打着别的心思。

    “多谢女郎。”

    客人好意,她自不会拒绝,立即将琵琶放下,双手接过这盏茶。

    趁着琵琶女喝茶的空档,隋珠将幕篱摘下,一张珠玉般的娇颜便毫无保留的露在了琵琶女面前,让其晃了晃神。

    “怨不得女郎要佩戴幕篱,这般好颜色,若是那姓陈的狗东西瞧见,定是会给女郎添乱。”

    想来是被眼前女郎稀罕的容貌所慑,琵琶女一时不察,将心里话直接吐露出来,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话语粗俗了些,恐惹了客人不悦。

    正想说一声失礼,就听见女郎轻笑了一声,面色平和地坐在了不远处的软榻上。

    “女郎倒是个爽利之人……”

    隋珠没想到,这看着贞静文秀的琵琶女,原来性子如此直白爽利,甚至还带着一些泼辣。

    “让您见笑了。”

    见隋珠没有任何不虞的反应,琵琶女才松口气,若是自己开头就给恩人留了不好的印象便遭了。

    “不知女郎贵姓?想听什么曲子?”

    琵琶女没忘自己是来作甚的,喝完一口茶,立即将琵琶抱在怀里,姿态俨然。

    隋珠眼眸发亮地瞧了几眼对方的琵琶,眼中似有怀念。

    “免贵姓明,我不知你会什么,就挑你最拿手的弹奏吧。”

    有些犯懒地倚在软榻上,隋珠心中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虽然她幼时学习弹奏琵琶是为了赢得父王的青睐,但随着时间推移,隋珠早已认清自己的喜好,她是真心喜爱这项乐艺。

    就连当初自己出发和亲时,都没忘带上她心爱的琵琶,就是为了去了茫茫草原还能有个寄托。

    但很可惜,在那次劫杀中,一切都丢了个干净,包括自己那把嵌螺钿的凤颈琵琶。

    数月未曾碰过,现在见了这个琵琶女郎,她自然心痒难耐。

    同是爱极了琵琶之人,琵琶女自然也看出了隋珠对琵琶的喜爱,她笑了笑,将弦调好,摆好了姿态道:“那便给女郎奏一曲《浔阳夜月》吧。”

    话音一落,琵琶明亮的音色响起,满屋都飘荡着叮咚悦耳的珠玉落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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