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将士眼中,他们的杨统领为人正直无私,性子也是沉默寡言的主,鲜少近女色,如今又是为何突然招来了个侍女?

    于是,在副将姜堰的带头下,众将士在泠的身上观察了几天,知悉她与杨征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正常的主仆关系,在两人之中发现不了任何端倪,也就此作罢。随之而来的,是他们与泠打成一片。

    泠性格热情奔放,善言谈,为人处事得到了众将士的敬重,到底是常年驻守边塞洒热血的男儿,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他们对于泠是平等对待,从未真的把她当作是个下人,有时还主动邀请她到军营组织的篝火宴上饮酒。

    这是杨征万万没想到的,不过数日时间,泠已经跟他的属下们走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杨征在主帐跟几位将军商议事情出来,没走几步就被姜堰和其他将士们叫停住脚步。

    "统领,为庆祝今日新兵入伍,晚上我和齐将军特地开设宴席,想邀你同乐,不知你意下如何?"姜堰说时小心翼翼,只因平时杨征鲜少参加多人聚会,都是独来独往,除却有关于军事外的事情,很少跟其他人深入交谈。姜堰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知晓他的性格,抛开统领的身份不说,他对弟兄们都关照有加。待人冷漠无言是假的,不过是他不善言谈,社交方面他不会去应对。

    杨征许久未应声,姜堰以为这事就这么黄了后,就听杨征说:"好。"

    见自家统领难得应承,众人喜出望外,有一将士上前一步:"敢问统领,届时能不能带泠姑娘也来?"

    杨征觉得,泠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已经超过他了。

    回去后,他将这事告知泠。

    泠正躺在白梅树上歇息,晒着冬日暖阳。近些日她虽与杨征同住一院,杨征也特地为她腾出房间,可凡人的床榻,对她来说不如在树上躺的自在。

    听杨征说今晚又有宴会,将士们特地邀她参加,泠颇为无奈的笑了笑:"你养的这帮军崽子可真行,前几晚篝火会上喝死我了,他们像是不知节制似的,狂拉我饮酒,还教我唱歌。"

    杨征静静道:"身处边塞,战事未平,今日饮的酒,或许明日就碰不到了。当下的日子,能快乐的过一天就快乐过一天。珍惜当下,他们在战场上拼杀多年,深谙这个道理。"

    他见过无数个战士,倒在了第二日太阳升起前的凌晨,那道曙光,他们永远都看不到了。

    泠默了会,想起那天阙族夜袭时一地的尸体,说:"你们凡人的战争真可怕。"

    杨征坐在庭中石椅上:"你也挺可怕,没过几天就与我手下的将士们打闹在一起。"大理石桌上放着个白玉棋盘,杨征执起黑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泠跳了下来,看着他下棋:"你日日自己对自己下棋,何不找人与你对弈?"

    执棋的手顿了顿:"……不习惯。"随即精准地落下一子,黑子领先。

    根据泠的观察,这些天来,杨征除了与其他将军商议要事,别的时间都窝在这庭院中,有时下下棋,有时练练字,再者就是看那书柜上一排陈列下去的兵书,鲜少与外界有接触。

    为此,她还特意去询问了姜堰和齐羡他们,他们给出的结论是——统领他不善与人相处,也不善言辞,很少多言。要几句话说的事,他只需简短几字结束话题。

    泠赞同前者,但后者她还暂时未察觉出来。杨征在她面前,话虽不多,但也没有到沉默寡言的地步。

    泠思绪间,杨征落下最后一子,白子满盘皆输。

    他虽人在下棋,泠看见他微皱的眉头,深知他心在别处。

    以他的性子,估摸着在想着该怎么对付卷土重来的阙族人。

    战争,泠未触及过。在她印象中,凡人朴实虔诚,是善良的,她无法想象,同为人,为何会相互残杀?

    她问过杨征这类的问题,而他的回答是:"因为人有野心,战争也随之而来,有人捍卫疆土,被迫卷入战争之中,当然,天下和平,也是靠战争换来的。"

    因此,泠才明白,凡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美好。

    入夜,泠跟随在杨征身侧前往为新兵举办的宴会。

    说是宴会,与平时的篝火宴无异,只不过是呈上来肉食比往日多了些许。几只羊腿分别挂在篝火上架着烘烤,香气与酒气混杂在一起,一众新兵围坐在篝火附近说说笑笑,其中不缺老兵对新兵的指导。

    泠刚到,就被姜堰他们拉入其中,与之饮酒,高谈阔论。

    将士们一见杨征,都齐齐恭敬地高喊了一声"杨统领"。

    人有些多了,好几名新兵崽子上前与杨征搭话,对此,杨征面无表情,心中词汇空白,藏在袖中的手不自主的微微颤抖。

    那些新兵见杨征不搭理他们,便悻悻的退下了。

    在场的所有人,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好不快哉,只有一两个招呼着杨征要不要一同饮酒,都被杨征摆手拒绝,甚是艰难的吐出二字:"不必。"

    饮酒间,泠的视线一直在坐在不远处的杨征身上,他被众多士兵簇拥着,她察觉到他神情下极力隐藏的不安。

    正要起身过去,姜堰许是喝多了,在这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站起,大声宣布:"让本将来给你们这群新兵崽子介绍介绍,这位是军中美丽动人,活泼大方的泠姑娘,也是杨统领身边的侍女!"

    这下,不止是士兵们惊愕住了,就连杨征和泠也愣住了。

    这可不兴提啊……

    一旁的齐羡忙起身捂住姜堰的嘴:"喝多了几杯就发酒疯了是吧?统领在呢,快闭上你的嘴!"转而一脸陪笑的对泠说,"泠姑娘实在抱歉,这人一喝多了就这样,酒品不行又硬要喝,醉了就乱喊乱叫的,前些日子也因醉酒,回营帐的路上却去了马厩那堆草里睡了一晚,醒来还有马的尿骚味儿……"

    姜堰在一旁叫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他这一挣扎,泠也趁机脱开了手。

    齐羡怕姜堰因醉酒又说出一些离经叛道的话,对不远处的杨征使了个略带歉意的眼色,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捂住醉酒的姜堰还在叫嚷的嘴,硬是把他拖了下去,阻止他继续丢人。

    士兵们也不是八卦的,只是在泠和杨征身上来回看了看,很快又恢复原来的热闹。

    泠拿着一坛酒走至杨征跟前,递给他。

    杨征没有立马接过,而是仰头看她微醺的脸。他下意识想拒绝,哪知身边有一胆大的新兵崽子说:"统领,这一场宴会下来怎么不见你沾酒呀?"

    许是大家都喝高了,对于杨征统领的身份虽也心怀敬意,但言语间多了些肆无忌惮:"对呀杨统领,肉不碰也就算了,酒也不喝,我们弟兄们都希望与你共饮一杯呢!"

    其余的将士跟着起哄:"是呀,杨统领,你就接了泠姑娘这坛酒,与我们共饮一番。"

    泠把酒坛子在杨征眼前晃了晃,唇角微扬,看他的眼神不言而喻:你不接我这坛酒,就是不给你一众属下面子,我看你如何下台。

    杨征凝视她许久,在众多将士们的起哄之下,他哼笑一声,终是接过了那坛酒。

    他高举酒坛,声音恰巧能让全场人听见:"喝!"他率先将酒一饮而尽,将士们紧跟其后,随即是一阵高昂的欢呼雀跃,周遭欢快的气氛又上升了个程度。

    就连杨征原本无甚表情的面孔,也不自觉显现了点点笑意。

    泠在他身边坐下:"其实将士们方才都很拘谨,直到你饮下那坛酒,他们都放开了。"

    杨征道:"何以见得?"

    泠说:"你是这里官职最大的,他们都是小弟,得看你脸色行事。从你一来到就木着一张脸,新来的兵崽子们都想与你搭个讪,又是邀你饮酒邀你吃肉的,但都被你拒绝了,他们就感觉,这个统领不好靠近,而且还会想,这个统领是不是嫌弃他们。"

    杨征道:"我可没那么想。"

    泠道:"你当然没有那么想,可人家那么想呀,虽然他们表面其乐融融,实则都时不时投来视线观察你的神色,生怕自己因为喝了酒而说错了什么话让你听见,让你这个看似不好惹的主治他们的罪。"

    "……你想的太多了。"

    泠轻声反驳道:"我可没想太多,你看啊,你饮下那坛酒之后,周围的氛围是不是更加和谐活跃了?只因你这个举动,向他们表明你作为一个统领,抛开身份不谈,是跟他们平等的,也是能与他们一起同乐的,所以他们就抛开了先前的拘谨,完全放开了。"

    有几个将士捧着酒坛前来,与杨征敬酒,泠自觉的挪了位置。

    杨征这次没拒绝,一下子饮了五杯。

    待那几位将士走后,泠又挪了回来,继续道:"先前不是没什么将士跟你同饮吗?因为他们敬畏你,再者你两次三番拒绝,更加让他们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了。你看现在,这不有人同你饮酒了吗?"

    杨征无言了会,方道:"你看的还挺透彻。"

    泠骄傲的昂了昂下巴:"那是自然。"

    杨征有些支吾:"我……只是不善于应付这种场合。"

    泠饮了口酒,望向夜空:"看出来了。"

    又陷入了沉默。

    这时,已经酒醒的姜堰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杨征面前:"卑职方才醉酒失言,还望统领恕罪!"

    泠直无奈扶额,姜堰啊,说你傻还倒真傻,这不把自己丢人的事当众拿出来反复鞭尸吗?

    有什么事,私下解决啊!

    眼看她好不容易帮杨征迈出与人相处的第一步,眼下杨征又被众多将士们的视线聚集在一身,见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藏于袖中的手无处安放从而导致的微微颤抖,泠只想当场把姜堰抽个半死。

    许多视线汇集在杨征身上,他紧抿双唇,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姜堰,一语不发。

    在那么多视线之下,天知道他此时内心有多么局促不安。

    最后,他也没有叫姜堰起身,而是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了此处。

    待宴会解散,众人各自回营,泠在北城墙上找到了杨征。

    彼时他正眺望着远方,神情无波无澜。

    泠默默地走至他身侧:"姜堰让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说他明知你性子那般,还做出令你局促之事,是他的冒失,还望你不要怪罪。"

    杨征平静道:"我不会怪罪他,是我自身问题。"

    原来,他在此处是反思自己。

    泠问:"你从小就怕与人相处?"

    良久,杨征才答:"是。"

    当泠以为他只回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时,却意外地听到杨征继续道:"我性子从小内敛,不爱说话,更别提与人相处这回事,而且是与许多人相处。"他回忆着以前稚子时,"我本出身将门,家父为锻炼我这一性子,自小就被他送去军营,目的虽说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但也是为了让我接触到更多的人,体会来自不同的人的性格,在他们身上学习学习。"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终究学不来善言谈、善交际。"

    听完后,泠只是笑了:"不可思议的是,你现在对我说了很多话。在我面前,你沉默寡言的次数不多。"

    这个问题,杨征早就发觉了:"我也不知为何。"

    泠打了个哈哈:"说明你得挑人聊,我正好是合适的人选。"说罢,还笑眯眯的看着杨征,"我就说吧,我留在你身边对你来说有大把好处。"

    "别这么看我。"杨征将视线转到天上那轮弯月,遗憾的是月色此时被乌云掩盖,只留小部分弯角。

    "那要怎么看?"泠放肆起来,一时跑到杨征的左边,一时跑到他的后边:"在左边看?还是在后边看?"她愈发放肆,杨征身体侧向左边,她也跟着侧向左边,右边、前后同理,对此她还乐此不疲。

    杨征拿她没辙,哭笑不得:"你好歹是个山神,未免太幼稚了些?"

    泠冷哼一声:"既然要融入凡间,当然也要学习凡人的幼稚。"

    杨征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说不来你。"

    彼时的夜空,乌云被风吹散,月华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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