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08
我在市中心的居所渐渐多了他的痕迹,先是一双男士拖鞋,然后是情侣款的刷牙杯、睡衣、袜子、马克杯。我还专门在衣帽间辟出一个角落来放置他价值不菲的西装和领带。
我们就像普通的情侣那样,会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懒散地窝在沙发里。他一只手环着我,让我靠进他怀中,另一只手在平板上随意地翻阅这上个季度的财物报表,而我惯会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或者看一看近期的医学杂志和期刊。
虽然这听起来很无聊,但相比于出门约会,我更喜欢和他呆在家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外面,我们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牵手。在家里,我们是最亲密的伴侣,但在朋友、同事、长辈、父母面前,我们还要扮演兄妹的角色,决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因为自从我们同居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孟宴臣的肌肤有种无休止的渴望。起初他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常,甚至对我的热情感到有些羞赧,当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之后,他渐渐从每次的亲密和触摸中察觉到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他的吻如同月光下的潮汐,海水漫过我的身体,平静、和缓,在填补我灵魂上的空缺之后回归原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我的吻则如同夏天从不间断的蝉鸣,常常伴随着惊惧与焦躁,似乎下一秒我就会暴死于这个残忍的夏季。
我寻求他的全部,他的爱、他的触碰、他的目光、他的声音,那些以前我极度渴望而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凿下了一道道缝隙,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深,而时至今日,这些裂缝已经被刻蚀得狭长又幽深,放眼望不到底部。
在一次漫长得接近窒息的吻之后,孟宴臣叹了一口气,只是搂着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有些抱歉,但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那时孟宴臣在外地出差了将近一周,虽然可以视频聊天,但对于我来说始终是望梅止渴,内心灼热的渴望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伸出一道道利爪,在我身体中挠出一道道血色的划痕。
我把脸蒙在他怀里,试图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中。他看穿了我的不安,用宽大的黑色风衣把我包裹起来,我耳边那嘈杂的噪声竟奇异般地消失了。
“沁沁别怕,我在这里。”他爱怜地把我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说道。
关于我恋爱中的反常行为,孟宴臣曾经咨询过一位心理专家。
“一般来说,肌肤饥渴症也叫‘触觉剥夺’,是情感剥夺的一个方面;当我们想要的触摸量和实际收到的存在差距时,就会感到皮肤饥渴。”那位医生顿了顿,“这一病症多源于童年时期缺少母亲的爱抚,而在青少年时期,患者容易产生不安全感,变得自卑、怯懦。”
“你的伴侣是否曾经存在这些问题?”
每听到一种症状,孟宴臣心都往下沉了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的确存在。”半晌,他低下了头,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童年的不幸让许沁从小缺乏父母的关照,而养母的教育方式注定了她不能从付闻樱那里获得太多的母爱,在加上她有十年的时间远离家人,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孟宴臣现在突然觉得许沁能够拥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已经是万幸。
“那有什么治疗方案吗?”
“这其实是一种内心渴望被关怀、被爱的心理反应,不需要吃药治疗,作为伴侣,你只需要回应她的精神需求,尝试通过一些亲密行为来减少她的不安感,久而久之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想到这里,孟宴臣低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眉心,然后正色道:“还想继续吗?”
“什么?”我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只是觉得他的身体好暖和,让人感觉昏昏欲睡。
“接吻啊,或者你想做别的也可以。”他牢记医生的嘱托,并带着理所当然表情,居然开始很认真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突然一窘,又躲到他的风衣里装鸵鸟:“你别用那种口气说这种事啊,显得我很不正经的样子。”
他缓缓地笑了,声音隔着衣物显得更加低沉,一个个低音音符在我的耳膜上跳动。“我只是想说,你在我身边可以做任何事,不必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或者抱歉,因为这不是你的错,从始至终都不是。”
在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觉得现在的人生已经足够幸运,因为我已经得到了以前从不敢奢望的东西,但此刻,一丝委屈涌上心头,他的话在我的心里凿了个洞,那些黑暗又不堪的过往,那些有如褐色液体般粘稠的阴暗与偏执,那些在我内心中高高堆积起来的软弱、自卑、痛苦、哀恸,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继续说道:“我以前不常对你说爱,是因为我觉得真正的爱应是一种行动,而不仅仅作为一种形式而存在,但我今天突然觉得,经常说‘我爱你’三个字并不意味着爱的折损,相反,它可以是爱的证明,行动与形式,这二者似乎并不冲突。”
“所以,”他笑了笑,把我的脸从他的衣服中捞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倒影,如同夏夜湖水上粼粼的波光。
“当我说到‘我爱你’这句话时,我的意思是‘明天的我永远比今天的我更爱你’。”
09
春季已经接近尾声,今年的夏季似乎来得格外地快,而我和他凭借多年的默契,很快地度过了恋爱的磨合期和热恋期,然后在老夫老妻的模式上一去不复返。
我们收养了一只叫做“小满”的布偶猫,它因为顽皮而跑到树上玩耍,结果因为胆小,根本不敢下树,只能在那里不停地叫唤着。
孟宴臣看它可怜,于是爬到树上把它抱了下来。
它身躯瘦弱,脖颈上没有拴着任何表明身份的宠物牌,因此我们猜测这大概是一只流浪猫。小猫趴在他的怀里,爪子勾破了孟宴臣的袖子,尾巴上的毛乱蓬蓬的,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
孟宴臣在一旁轻轻地给它梳理毛发,手法有种可疑的娴熟。
明明,妈妈从不准他饲养任何动物的。
蓦地,我忽然想到他客厅里那只车载猫咪玩具,那只橘黄色的小猫在孤零零地趴在玄色的桌面上,与周围的冷色调格格不入。我猜想,他在一整日繁琐而累人的工作结束之后,会坐到窗边,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幽深的夜空和地下偶尔经过的车辆。
夜灯散发着无机质的冷光,映照在他平静的眼眸中,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寒冰。直到他转头,看到那只蜷缩在桌子上的橘色小猫时,眼中的冷意才慢慢消退。
孟宴臣从小就喜欢动物,小时候他捧着一本带有动物插图的百科全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他能准确地识别出某些稀有的昆虫和鸟类,甚至对它们的习性如数家珍。
一个那么喜欢动物和鲜活生命的人,却一辈子只能在标本和动物玩具之间寻找慰藉和寄托。
在触摸到那只没有体温的猫咪时,他会在想什么?是哀叹与他们同为躯壳的宿命,还是为找到了一个同伴而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让它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就在孟宴臣要把它放到草丛里时,我这样对他说道。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过身来,眼里满是惊讶,然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惊讶的神色低下还压着一丝欣喜和雀跃。
我对他挑了挑眉,“放心,妈妈不会发现的。”
其实我对动物说不上喜欢,我讨厌处理他们的毛发和粪便,而流浪猫身上还可能携带各种虱蜱跳蚤、弓形虫、猫抓病病菌等病原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洁癖来说,这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但我一想到那只橘色的猫咪玩具,想到孟宴臣只能在那个冷酷的家中抚摸一只冰冷的玩具,我几乎感到怒不可遏。
“算了”,我对心中那个洁癖小人说道:“你知道的吧,在爱情和卫生之间,我肯定选择孟宴臣。”
好在孟宴臣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在清洁、喂食、陪玩这方面几乎他一个人全包,我根本没操多少心,但唯一令我头疼的一点是,小满似乎很喜欢用爪子挠家里的一切事物,例如沙发、柜子、墙纸,有几次甚至连孟宴臣的工作资料都惨遭毒手。
虽然它屡教不改,但我一忍再忍。
直到——忍无可忍。
“小!满!”
彼时,孟宴臣正在客厅里给小满准备猫粮,它乖乖地坐在饭盆旁边,眼巴巴地等着午餐,但一听到我中气十足的怒吼,马上就钻到了孟宴臣身后,扒拉着他的小腿,恨不得钻到他的裤管里。
纵使它再怎么狡猾,还是被我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然后被我丢到了一个角落里,任凭我处置。
我一手拿着一件西装,一手按住它的身体,把它固定在原地。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恶狠狠地指了指那件可怜的西装,手臂和肩膀处的布料多了几条白色的划痕,袖口处的三个扣子少了俩,内衬莫名其妙地破了好几个洞。
“这是你爸明天要穿的西装!你居然敢把爪子伸到上面,岂有此理!”
感受到了我滔天的怒火,它也停止了挣扎,乖乖地蜷缩在角落。
弱小、可怜、又无助。
在对它进行了一番“教育”之后,我转身向衣帽间走去,看看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结果却看到孟宴臣一动不动地立在厨房的桌子旁,还保持着那个倾倒猫粮的动作,但眼神却呆呆地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猫粮溢出来了哦。”我提醒道。
他猛然回神,愣了一两秒,像是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地、在干何事,随后又耐心地清理着桌面,全程一言不发。
我心疼地看着那件西装,苦恼道:“这还是我特意托朋友从意大利定做的,我想着你能穿着它在明天的青年论坛上发言。现在好了,出师未捷衣先无。”
他似乎被我的冷幽默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没关系的,我穿深灰色那件也行。”
“哦,对了,我这周有一个重要的谈判,可能近期不能到这边来了,如果有事的话,你到公司来找我就好。”
衣帽间被我翻得有些凌乱,听到他这句话,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和哪个公司谈判呀?”
“光迅。”
光迅是全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近年来收购了不少行业领头公司,迄今为止,其业务已经扩展到了娱乐、生活、艺术领域,逐渐呈现出垄断的趋势。
我若有所思,“国坤和光讯有合作吗?”
“的确在某些项目上有过合作,不过对方最近似乎对房地产领域很感兴趣,因此,也免不了有些竞争,毕竟蛋糕就那么大,能分到多少,各凭本事而已。”
“爸爸最近有和你谈过接管国坤的事情吗?”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小满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撒野了,我盯着衣柜里色彩各异的衣物,忽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家里的事、工作的事、国坤、明灏,每一样都无比真实而突显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这些东西就像是衣柜里的挂杆,而我们就是挂在在这根杆儿上的衣服,一旦挂杆从中折断,我们便也失去了容身之处。
我已经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企图把我们的爱情永远悬挂在真空之中,但事实证明,即使蝴蝶从污泥中挣脱而出,蝶翼上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污泥的痕迹。
等孟宴臣走到衣帽间并靠近我时,他温暖的躯体让我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变得出奇地冰冷,他快速环视那堆被我弄得七零八落的衣物,然后伸手,修长的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逡巡着,片刻后,他将一条晚礼服挪开,缓缓拿出一个袋子。
里面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件深灰色西装,一周前我曾把它拿去干洗店清洁,但回来时忘记放到衣架上了。
这一刻,他冷静又缜密,只用了三分钟便找到了我半小时也没有找到的东西。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商界人士无不称赞他的处事风格和个人能力,而这些称赞在我和他相处的这些天才真正化为实体。
“好了”,他对上我的眼睛,眼里的温柔伸出柔软的触须,用珊瑚为我编织了一个舒适而温暖的茧,“沁沁,放松些,有我在。”
10
收到孟宴臣的电话后,肖亦骁风风火火地从女友家赶到了酒吧,打开门后才发现那人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是,大哥,你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没空和这个人绕弯子,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很简洁的回答,也很符合孟宴臣的风格,但是没有肖亦骁想要的解释。
“你要向沁沁求婚???”肖亦骁的语气因为震惊而扭曲变形,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当事人仍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是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否认识一些婚戒设计师。”
“我认识很多……但最大的问题是,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是说,叔叔婶婶那边真的可以吗?”
孟宴臣抿了一口酒,舌尖的苦涩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茴芹味。他看着好友深表担忧的目光,感觉看到了从前那个的自己。
在挣脱枷锁之前,他总担心自己除了故地之外,还能飞往何方,就像是被剥夺了捕食能力的幼兽,既向往外面的世界,又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担惊受怕。
可是,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注定完美,而为了维持表面的平稳而选择无限拖延也从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在这件事情上,既然没有双方都满意的结果,那就只能二者抉其一。
“你要摊牌。”肖亦骁突然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
对方点点头。
“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饶是平时玩世不恭的肖亦骁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严肃。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他的口吻中仍然带着商人那种惯有的冷静,在肖亦骁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他选择把自己全部的身家压到了回报最少的一个项目上。
以后他的生活将被放置在一根细长的钢丝之上,变得摇摇欲坠,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真的值得吗?”作为多年的好友,他当然希望孟宴臣和他所爱的人能在一起,但他从没想过,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巨大。
孟宴臣缓缓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棕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流到杯口,几乎快要溢出,“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作为一个儿子,我应该向我的父母说声抱歉,也愿意接受来自他们的谴责和惩罚。”
“但作为一个和许沁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我爱她,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爱无可指摘。”
他沉默了一刻钟,耳边恍然是许沁的呼吸声,纤细却绵长,它穿过了时间的缝隙,从这一头引向另一头,像一根丝线,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没人知道走出这一步有多难,所以他几乎带着哽咽说出了这句话:
“而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他们的儿子。”
“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我在市中心的居所渐渐多了他的痕迹,先是一双男士拖鞋,然后是情侣款的刷牙杯、睡衣、袜子、马克杯。我还专门在衣帽间辟出一个角落来放置他价值不菲的西装和领带。
我们就像普通的情侣那样,会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懒散地窝在沙发里。他一只手环着我,让我靠进他怀中,另一只手在平板上随意地翻阅这上个季度的财物报表,而我惯会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或者看一看近期的医学杂志和期刊。
虽然这听起来很无聊,但相比于出门约会,我更喜欢和他呆在家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外面,我们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牵手。在家里,我们是最亲密的伴侣,但在朋友、同事、长辈、父母面前,我们还要扮演兄妹的角色,决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因为自从我们同居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孟宴臣的肌肤有种无休止的渴望。起初他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常,甚至对我的热情感到有些羞赧,当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之后,他渐渐从每次的亲密和触摸中察觉到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他的吻如同月光下的潮汐,海水漫过我的身体,平静、和缓,在填补我灵魂上的空缺之后回归原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我的吻则如同夏天从不间断的蝉鸣,常常伴随着惊惧与焦躁,似乎下一秒我就会暴死于这个残忍的夏季。
我寻求他的全部,他的爱、他的触碰、他的目光、他的声音,那些以前我极度渴望而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凿下了一道道缝隙,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深,而时至今日,这些裂缝已经被刻蚀得狭长又幽深,放眼望不到底部。
在一次漫长得接近窒息的吻之后,孟宴臣叹了一口气,只是搂着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有些抱歉,但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那时孟宴臣在外地出差了将近一周,虽然可以视频聊天,但对于我来说始终是望梅止渴,内心灼热的渴望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伸出一道道利爪,在我身体中挠出一道道血色的划痕。
我把脸蒙在他怀里,试图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中。他看穿了我的不安,用宽大的黑色风衣把我包裹起来,我耳边那嘈杂的噪声竟奇异般地消失了。
“沁沁别怕,我在这里。”他爱怜地把我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说道。
关于我恋爱中的反常行为,孟宴臣曾经咨询过一位心理专家。
“一般来说,肌肤饥渴症也叫‘触觉剥夺’,是情感剥夺的一个方面;当我们想要的触摸量和实际收到的存在差距时,就会感到皮肤饥渴。”那位医生顿了顿,“这一病症多源于童年时期缺少母亲的爱抚,而在青少年时期,患者容易产生不安全感,变得自卑、怯懦。”
“你的伴侣是否曾经存在这些问题?”
每听到一种症状,孟宴臣心都往下沉了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的确存在。”半晌,他低下了头,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童年的不幸让许沁从小缺乏父母的关照,而养母的教育方式注定了她不能从付闻樱那里获得太多的母爱,在加上她有十年的时间远离家人,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孟宴臣现在突然觉得许沁能够拥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已经是万幸。
“那有什么治疗方案吗?”
“这其实是一种内心渴望被关怀、被爱的心理反应,不需要吃药治疗,作为伴侣,你只需要回应她的精神需求,尝试通过一些亲密行为来减少她的不安感,久而久之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想到这里,孟宴臣低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眉心,然后正色道:“还想继续吗?”
“什么?”我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只是觉得他的身体好暖和,让人感觉昏昏欲睡。
“接吻啊,或者你想做别的也可以。”他牢记医生的嘱托,并带着理所当然表情,居然开始很认真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突然一窘,又躲到他的风衣里装鸵鸟:“你别用那种口气说这种事啊,显得我很不正经的样子。”
他缓缓地笑了,声音隔着衣物显得更加低沉,一个个低音音符在我的耳膜上跳动。“我只是想说,你在我身边可以做任何事,不必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或者抱歉,因为这不是你的错,从始至终都不是。”
在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觉得现在的人生已经足够幸运,因为我已经得到了以前从不敢奢望的东西,但此刻,一丝委屈涌上心头,他的话在我的心里凿了个洞,那些黑暗又不堪的过往,那些有如褐色液体般粘稠的阴暗与偏执,那些在我内心中高高堆积起来的软弱、自卑、痛苦、哀恸,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继续说道:“我以前不常对你说爱,是因为我觉得真正的爱应是一种行动,而不仅仅作为一种形式而存在,但我今天突然觉得,经常说‘我爱你’三个字并不意味着爱的折损,相反,它可以是爱的证明,行动与形式,这二者似乎并不冲突。”
“所以,”他笑了笑,把我的脸从他的衣服中捞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倒影,如同夏夜湖水上粼粼的波光。
“当我说到‘我爱你’这句话时,我的意思是‘明天的我永远比今天的我更爱你’。”
09
春季已经接近尾声,今年的夏季似乎来得格外地快,而我和他凭借多年的默契,很快地度过了恋爱的磨合期和热恋期,然后在老夫老妻的模式上一去不复返。
我们收养了一只叫做“小满”的布偶猫,它因为顽皮而跑到树上玩耍,结果因为胆小,根本不敢下树,只能在那里不停地叫唤着。
孟宴臣看它可怜,于是爬到树上把它抱了下来。
它身躯瘦弱,脖颈上没有拴着任何表明身份的宠物牌,因此我们猜测这大概是一只流浪猫。小猫趴在他的怀里,爪子勾破了孟宴臣的袖子,尾巴上的毛乱蓬蓬的,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
孟宴臣在一旁轻轻地给它梳理毛发,手法有种可疑的娴熟。
明明,妈妈从不准他饲养任何动物的。
蓦地,我忽然想到他客厅里那只车载猫咪玩具,那只橘黄色的小猫在孤零零地趴在玄色的桌面上,与周围的冷色调格格不入。我猜想,他在一整日繁琐而累人的工作结束之后,会坐到窗边,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幽深的夜空和地下偶尔经过的车辆。
夜灯散发着无机质的冷光,映照在他平静的眼眸中,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寒冰。直到他转头,看到那只蜷缩在桌子上的橘色小猫时,眼中的冷意才慢慢消退。
孟宴臣从小就喜欢动物,小时候他捧着一本带有动物插图的百科全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他能准确地识别出某些稀有的昆虫和鸟类,甚至对它们的习性如数家珍。
一个那么喜欢动物和鲜活生命的人,却一辈子只能在标本和动物玩具之间寻找慰藉和寄托。
在触摸到那只没有体温的猫咪时,他会在想什么?是哀叹与他们同为躯壳的宿命,还是为找到了一个同伴而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让它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就在孟宴臣要把它放到草丛里时,我这样对他说道。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过身来,眼里满是惊讶,然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惊讶的神色低下还压着一丝欣喜和雀跃。
我对他挑了挑眉,“放心,妈妈不会发现的。”
其实我对动物说不上喜欢,我讨厌处理他们的毛发和粪便,而流浪猫身上还可能携带各种虱蜱跳蚤、弓形虫、猫抓病病菌等病原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洁癖来说,这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但我一想到那只橘色的猫咪玩具,想到孟宴臣只能在那个冷酷的家中抚摸一只冰冷的玩具,我几乎感到怒不可遏。
“算了”,我对心中那个洁癖小人说道:“你知道的吧,在爱情和卫生之间,我肯定选择孟宴臣。”
好在孟宴臣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在清洁、喂食、陪玩这方面几乎他一个人全包,我根本没操多少心,但唯一令我头疼的一点是,小满似乎很喜欢用爪子挠家里的一切事物,例如沙发、柜子、墙纸,有几次甚至连孟宴臣的工作资料都惨遭毒手。
虽然它屡教不改,但我一忍再忍。
直到——忍无可忍。
“小!满!”
彼时,孟宴臣正在客厅里给小满准备猫粮,它乖乖地坐在饭盆旁边,眼巴巴地等着午餐,但一听到我中气十足的怒吼,马上就钻到了孟宴臣身后,扒拉着他的小腿,恨不得钻到他的裤管里。
纵使它再怎么狡猾,还是被我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然后被我丢到了一个角落里,任凭我处置。
我一手拿着一件西装,一手按住它的身体,把它固定在原地。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恶狠狠地指了指那件可怜的西装,手臂和肩膀处的布料多了几条白色的划痕,袖口处的三个扣子少了俩,内衬莫名其妙地破了好几个洞。
“这是你爸明天要穿的西装!你居然敢把爪子伸到上面,岂有此理!”
感受到了我滔天的怒火,它也停止了挣扎,乖乖地蜷缩在角落。
弱小、可怜、又无助。
在对它进行了一番“教育”之后,我转身向衣帽间走去,看看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结果却看到孟宴臣一动不动地立在厨房的桌子旁,还保持着那个倾倒猫粮的动作,但眼神却呆呆地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猫粮溢出来了哦。”我提醒道。
他猛然回神,愣了一两秒,像是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地、在干何事,随后又耐心地清理着桌面,全程一言不发。
我心疼地看着那件西装,苦恼道:“这还是我特意托朋友从意大利定做的,我想着你能穿着它在明天的青年论坛上发言。现在好了,出师未捷衣先无。”
他似乎被我的冷幽默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没关系的,我穿深灰色那件也行。”
“哦,对了,我这周有一个重要的谈判,可能近期不能到这边来了,如果有事的话,你到公司来找我就好。”
衣帽间被我翻得有些凌乱,听到他这句话,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和哪个公司谈判呀?”
“光迅。”
光迅是全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近年来收购了不少行业领头公司,迄今为止,其业务已经扩展到了娱乐、生活、艺术领域,逐渐呈现出垄断的趋势。
我若有所思,“国坤和光讯有合作吗?”
“的确在某些项目上有过合作,不过对方最近似乎对房地产领域很感兴趣,因此,也免不了有些竞争,毕竟蛋糕就那么大,能分到多少,各凭本事而已。”
“爸爸最近有和你谈过接管国坤的事情吗?”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小满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撒野了,我盯着衣柜里色彩各异的衣物,忽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家里的事、工作的事、国坤、明灏,每一样都无比真实而突显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这些东西就像是衣柜里的挂杆,而我们就是挂在在这根杆儿上的衣服,一旦挂杆从中折断,我们便也失去了容身之处。
我已经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企图把我们的爱情永远悬挂在真空之中,但事实证明,即使蝴蝶从污泥中挣脱而出,蝶翼上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污泥的痕迹。
等孟宴臣走到衣帽间并靠近我时,他温暖的躯体让我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变得出奇地冰冷,他快速环视那堆被我弄得七零八落的衣物,然后伸手,修长的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逡巡着,片刻后,他将一条晚礼服挪开,缓缓拿出一个袋子。
里面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件深灰色西装,一周前我曾把它拿去干洗店清洁,但回来时忘记放到衣架上了。
这一刻,他冷静又缜密,只用了三分钟便找到了我半小时也没有找到的东西。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商界人士无不称赞他的处事风格和个人能力,而这些称赞在我和他相处的这些天才真正化为实体。
“好了”,他对上我的眼睛,眼里的温柔伸出柔软的触须,用珊瑚为我编织了一个舒适而温暖的茧,“沁沁,放松些,有我在。”
10
收到孟宴臣的电话后,肖亦骁风风火火地从女友家赶到了酒吧,打开门后才发现那人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是,大哥,你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没空和这个人绕弯子,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很简洁的回答,也很符合孟宴臣的风格,但是没有肖亦骁想要的解释。
“你要向沁沁求婚???”肖亦骁的语气因为震惊而扭曲变形,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当事人仍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是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否认识一些婚戒设计师。”
“我认识很多……但最大的问题是,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是说,叔叔婶婶那边真的可以吗?”
孟宴臣抿了一口酒,舌尖的苦涩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茴芹味。他看着好友深表担忧的目光,感觉看到了从前那个的自己。
在挣脱枷锁之前,他总担心自己除了故地之外,还能飞往何方,就像是被剥夺了捕食能力的幼兽,既向往外面的世界,又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担惊受怕。
可是,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注定完美,而为了维持表面的平稳而选择无限拖延也从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在这件事情上,既然没有双方都满意的结果,那就只能二者抉其一。
“你要摊牌。”肖亦骁突然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
对方点点头。
“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饶是平时玩世不恭的肖亦骁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严肃。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他的口吻中仍然带着商人那种惯有的冷静,在肖亦骁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他选择把自己全部的身家压到了回报最少的一个项目上。
以后他的生活将被放置在一根细长的钢丝之上,变得摇摇欲坠,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真的值得吗?”作为多年的好友,他当然希望孟宴臣和他所爱的人能在一起,但他从没想过,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巨大。
孟宴臣缓缓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棕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流到杯口,几乎快要溢出,“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作为一个儿子,我应该向我的父母说声抱歉,也愿意接受来自他们的谴责和惩罚。”
“但作为一个和许沁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我爱她,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爱无可指摘。”
他沉默了一刻钟,耳边恍然是许沁的呼吸声,纤细却绵长,它穿过了时间的缝隙,从这一头引向另一头,像一根丝线,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没人知道走出这一步有多难,所以他几乎带着哽咽说出了这句话:
“而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他们的儿子。”
“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