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噼里啪啦地一阵闹响，马背上的马夫早已不见身影，没了缰绳的束缚，马蹄不断敲打地面，惊马沿街横冲直撞。
人群闻风四散而逃。
谈怀玉脊背发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可四肢定住般动弹不得，眼睁睁见惊马离她越来越近。
“啪——”
手滑打碎的摊贩铜镜让怀玉回了神，她连忙踉跄后退几步。
“哇——”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近处响起。
应该是在方才慌乱逃窜中不慎与大人分开的小孩。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双手不断地四处挥舞。
他离谈怀玉几步之遥，若是她眼疾手快，定能让他毫发无伤。但谈怀玉自身难保，心中正犹豫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素未相识的幼童，身子却显而易见地向后挪了一步。
眼见着那匹疯马快要冲向幼童，电光石火之间，旁边伸出一只手臂，一把将小孩抱至路边。
看清来人，谈怀玉赌对了。她高高悬着的心平稳落下。
幸好，他来得及时。
陈浮确稳当地将幼童安置一旁，又一个箭步飞身上马，用力扯着缰绳，马脖子顺力往后仰，前蹄子蹭高上抬，落地跺腿激起尘土纷飞。
怀玉见状掏出手帕掩住小孩口鼻连连后退。
待安抚好受惊的马儿后，他径直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身子。
“有受伤吗？”
许是被陈浮确的英勇折服，小孩最初呆愣地打量着他，过了片刻，才忙着道了谢。
“举手之劳，没事就好。”他浅浅一笑，直起身子，揉了揉小孩的头，目送小孩蹦跳离去。
陈浮确面上笑容依旧，朝怀玉略微拱了拱手。
她嗅到一股血腥味，垂眸瞧见他的掌心被粗粝的缰绳磨出了血。
怀玉有意找事缓解尴尬：“你受伤了，我替你……”
对，她的手帕给了那小孩。
“无碍。”他盯着她，欲从面上分辨情感，可谈怀玉不露声色，就如方才见死不救只是他的错觉。
冬阳惨淡，四下寂静。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相顾无言，都等着对方开口。
“姐姐。”
她们循声回头，见是刚才逃生的孩童含笑招手。
“阿娘刚用清水洗了洗，谢谢姐姐的手帕。”他语中欢喜，指着自己的母亲。
那妇人见两人气度不凡，但不知名讳，于是招来孩子，领着他恭敬郑重行了谢礼。
谈怀玉悄悄攥紧手帕，凉丝丝的触感从手掌直直传至心中。
“嘶。”他吃痛低呼，眉眼间笑意有所缓和。
“很痛吗？”怀玉借机转身欲寻大夫，却被陈浮确单手拦下。
“不打紧，谈姑娘略微帮我包扎一下就行。”说着张开了斑驳渗血的右掌。
谈怀玉蹙眉，依言先仔细挑出细小绳丝，准备包扎。
陈浮确随意问起：“谈姑娘今日上街怎么没带侍从？”
“出得匆忙，青琐有事还没回来。”谈怀玉手上动作未停，“殿下怎么孤身一人？”
“在那楼上看见了你。”他朝远处阁楼抬了抬下巴。
谈怀玉凝眸点头，抿唇不语。
“两次出门又是刺客，又是惊马。姑娘不喜出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她目光落在他生了茧的掌心：“对。”
见怀玉眉尾痣依旧清晰可见，只是茂密的乌睫掩盖住了她眼底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若非我来得及时，那小孩怕是早已葬身于马蹄之下。”
直觉他视线逼人，她指尖稍稍一顿，抬眸莞尔一笑：“多亏殿下动作敏捷，真不愧是名震内外的陈将军。”
怀玉嗓音轻柔，像是在融化的雪水上浮漾的一片羽毛；神情极其平静，一双眸子未起半分波澜。整个人似在冬阳下染上了层薄霜。
陈浮确见她一袭素衣，未施脂粉，唇色几分泛白。只当又生病了，一时失了判断。
“后悔吗？”
她置若罔闻，动作不停，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系上最后一个结。
“不后悔。”
他目光倏地暗了下去，紧拧的眉头登时加深了几分：“那小孩离你近在咫尺，伸出双手，定能救下。可你畏缩不前，冷眼旁观，若是当真血溅当场，我不信你就真的不后悔！”
“若是救下，他侥幸捡回性命，我凭此赢得声誉，自然两全其美。若是没救下呢？人命如蝼蚁，于我、于他，无非三种结果。他死我生，我死他生，或者两人皆难逃一死。我与他素未相识，又何苦以命涉险？”谈怀玉眼神毫不躲闪，“若他丧命于此，我会愧疚，我会去寺庙为他求安稳来生，会帮忙替他安顿好家中后事，但我不会后悔。”
陈浮确还当她病了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她清醒得很。那小孩不过五岁，危机一刻，她下意识竟是去分析其中利弊而不是设法营救。
这与他记忆中的谈怀玉完全不同。
他凝滞几息，又道：“你就这么怕死？”
“世子，下元那夜湖边所言非虚。”谈怀玉沉默片刻，不卑不亢道，“贪生怕死，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这不卑鄙，也不歹毒。”
柔滑的手绢在浸水后变得生硬，陈浮确用力握紧包扎好的伤口，如此好让冰冷陌生的手帕带上一丝热意。
她说她无意克服，那他可暗中推波助澜；
她说她毫无决心，那他可助她追寻热爱；
可她又说她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没错，这是人之本能，他改变不了。
原来这才是谈怀玉吗？
淡漠无情，心如木石。
陈浮确紧咬牙关，缓缓吐出几字：“冷心冷面，我真是错看你了。”
“没错。”阳光落进她的眸子，“我本就如此。”
“你可真是实诚，半分不向我隐瞒。”陈浮确冷笑一声，生生压下喉中讽刺，默了半晌，脚踝处似被一毛茸茸的活物亲昵地蹭着。定睛一看，是一只幼犬。
心中郁结之气莫名其妙消散了些。
他俯身顺了顺它柔软的短毛，把它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许是它嗅到世子身上的血腥味。”谈怀玉后退半步，眉眼微闪。“世子还是将这鬣狗驱走吧。若是不留神咬了人，恐会危及性命。”
“谈怀玉，你也是有趣。”陈浮确眼神愈加复杂，“刚刚才是真真切切危及他人性命之际，此刻却视一只乖顺幼犬为危险。”
谈怀玉忽略陈浮确的质问，耐心解释：“不慎被咬患了恐水症，要么必死无疑，要么需火灸伤口，取狗脑敷于上（1）。两者必死其一。既已知道结果，何不趁早远离，免得日后生情，再平添困扰。”
他一贯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声一字一句道：“我还只当你外冷内热，想着总会有一天能捂热。可你先是与好友柳文清决裂，再是对五岁小孩见死不救，接着又让我将这幼犬抛下。庙里的泥塑神像尚且能显灵，你却是铁石心肠，毫无同情心。”
谈怀玉逆着冬阳，增添了面上寒霜。“后两事我解释得很清楚，至于文清与世子串通里应外合这事，若是殿下要一一清算，我没有异议。”
陈浮确一噎，方才有燎原之势的火苗浇熄了些。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
见他不再咄咄逼人，谈怀玉也缓了神色。
“世子殿下，我暂当那日戏楼之话可信。不过还望殿下细想，真的是因我贪生怕死而气恼吗？”
“那要不然呢？”
“许是在初见之时世子认定我娴静勇敢，舍生忘死，又编织出自己喜欢的内在品质将它们强加于我。可没想到我与你心中所喜相差甚远，今日猛地露出本性，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不愿意接受承认罢了。”谈怀玉顿了顿，“更进一步来说，世子喜欢的只是你幻想中的谈怀玉。”
“但她不是我。”
这么一番话让陈浮确怔忡了一瞬。
的确这样，从初遇至此刻，他一直凭着一双眼，一对耳，一件事就对她匆匆盖棺定论，再将它们连接，拼成了他心目中的谈怀玉。
“没错，我是不如世子殿下英勇无畏。世人皆是趋利避害，我亦是如此。从始至终，旁人之事皆与我无关，我在乎的仅我一人。”
陈浮确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谈怀玉脸上。
谈怀玉言辞恳切：“既然道不同，不为友。世子殿下，就此告辞。”
她拔下银钗放在胭脂铺碎裂的铜镜之上，朝陈浮确恭敬行礼，目视他拂袖而去。
人群闻风四散而逃。
谈怀玉脊背发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可四肢定住般动弹不得，眼睁睁见惊马离她越来越近。
“啪——”
手滑打碎的摊贩铜镜让怀玉回了神，她连忙踉跄后退几步。
“哇——”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近处响起。
应该是在方才慌乱逃窜中不慎与大人分开的小孩。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双手不断地四处挥舞。
他离谈怀玉几步之遥，若是她眼疾手快，定能让他毫发无伤。但谈怀玉自身难保，心中正犹豫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素未相识的幼童，身子却显而易见地向后挪了一步。
眼见着那匹疯马快要冲向幼童，电光石火之间，旁边伸出一只手臂，一把将小孩抱至路边。
看清来人，谈怀玉赌对了。她高高悬着的心平稳落下。
幸好，他来得及时。
陈浮确稳当地将幼童安置一旁，又一个箭步飞身上马，用力扯着缰绳，马脖子顺力往后仰，前蹄子蹭高上抬，落地跺腿激起尘土纷飞。
怀玉见状掏出手帕掩住小孩口鼻连连后退。
待安抚好受惊的马儿后，他径直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身子。
“有受伤吗？”
许是被陈浮确的英勇折服，小孩最初呆愣地打量着他，过了片刻，才忙着道了谢。
“举手之劳，没事就好。”他浅浅一笑，直起身子，揉了揉小孩的头，目送小孩蹦跳离去。
陈浮确面上笑容依旧，朝怀玉略微拱了拱手。
她嗅到一股血腥味，垂眸瞧见他的掌心被粗粝的缰绳磨出了血。
怀玉有意找事缓解尴尬：“你受伤了，我替你……”
对，她的手帕给了那小孩。
“无碍。”他盯着她，欲从面上分辨情感，可谈怀玉不露声色，就如方才见死不救只是他的错觉。
冬阳惨淡，四下寂静。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相顾无言，都等着对方开口。
“姐姐。”
她们循声回头，见是刚才逃生的孩童含笑招手。
“阿娘刚用清水洗了洗，谢谢姐姐的手帕。”他语中欢喜，指着自己的母亲。
那妇人见两人气度不凡，但不知名讳，于是招来孩子，领着他恭敬郑重行了谢礼。
谈怀玉悄悄攥紧手帕，凉丝丝的触感从手掌直直传至心中。
“嘶。”他吃痛低呼，眉眼间笑意有所缓和。
“很痛吗？”怀玉借机转身欲寻大夫，却被陈浮确单手拦下。
“不打紧，谈姑娘略微帮我包扎一下就行。”说着张开了斑驳渗血的右掌。
谈怀玉蹙眉，依言先仔细挑出细小绳丝，准备包扎。
陈浮确随意问起：“谈姑娘今日上街怎么没带侍从？”
“出得匆忙，青琐有事还没回来。”谈怀玉手上动作未停，“殿下怎么孤身一人？”
“在那楼上看见了你。”他朝远处阁楼抬了抬下巴。
谈怀玉凝眸点头，抿唇不语。
“两次出门又是刺客，又是惊马。姑娘不喜出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她目光落在他生了茧的掌心：“对。”
见怀玉眉尾痣依旧清晰可见，只是茂密的乌睫掩盖住了她眼底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若非我来得及时，那小孩怕是早已葬身于马蹄之下。”
直觉他视线逼人，她指尖稍稍一顿，抬眸莞尔一笑：“多亏殿下动作敏捷，真不愧是名震内外的陈将军。”
怀玉嗓音轻柔，像是在融化的雪水上浮漾的一片羽毛；神情极其平静，一双眸子未起半分波澜。整个人似在冬阳下染上了层薄霜。
陈浮确见她一袭素衣，未施脂粉，唇色几分泛白。只当又生病了，一时失了判断。
“后悔吗？”
她置若罔闻，动作不停，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系上最后一个结。
“不后悔。”
他目光倏地暗了下去，紧拧的眉头登时加深了几分：“那小孩离你近在咫尺，伸出双手，定能救下。可你畏缩不前，冷眼旁观，若是当真血溅当场，我不信你就真的不后悔！”
“若是救下，他侥幸捡回性命，我凭此赢得声誉，自然两全其美。若是没救下呢？人命如蝼蚁，于我、于他，无非三种结果。他死我生，我死他生，或者两人皆难逃一死。我与他素未相识，又何苦以命涉险？”谈怀玉眼神毫不躲闪，“若他丧命于此，我会愧疚，我会去寺庙为他求安稳来生，会帮忙替他安顿好家中后事，但我不会后悔。”
陈浮确还当她病了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她清醒得很。那小孩不过五岁，危机一刻，她下意识竟是去分析其中利弊而不是设法营救。
这与他记忆中的谈怀玉完全不同。
他凝滞几息，又道：“你就这么怕死？”
“世子，下元那夜湖边所言非虚。”谈怀玉沉默片刻，不卑不亢道，“贪生怕死，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这不卑鄙，也不歹毒。”
柔滑的手绢在浸水后变得生硬，陈浮确用力握紧包扎好的伤口，如此好让冰冷陌生的手帕带上一丝热意。
她说她无意克服，那他可暗中推波助澜；
她说她毫无决心，那他可助她追寻热爱；
可她又说她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没错，这是人之本能，他改变不了。
原来这才是谈怀玉吗？
淡漠无情，心如木石。
陈浮确紧咬牙关，缓缓吐出几字：“冷心冷面，我真是错看你了。”
“没错。”阳光落进她的眸子，“我本就如此。”
“你可真是实诚，半分不向我隐瞒。”陈浮确冷笑一声，生生压下喉中讽刺，默了半晌，脚踝处似被一毛茸茸的活物亲昵地蹭着。定睛一看，是一只幼犬。
心中郁结之气莫名其妙消散了些。
他俯身顺了顺它柔软的短毛，把它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许是它嗅到世子身上的血腥味。”谈怀玉后退半步，眉眼微闪。“世子还是将这鬣狗驱走吧。若是不留神咬了人，恐会危及性命。”
“谈怀玉，你也是有趣。”陈浮确眼神愈加复杂，“刚刚才是真真切切危及他人性命之际，此刻却视一只乖顺幼犬为危险。”
谈怀玉忽略陈浮确的质问，耐心解释：“不慎被咬患了恐水症，要么必死无疑，要么需火灸伤口，取狗脑敷于上（1）。两者必死其一。既已知道结果，何不趁早远离，免得日后生情，再平添困扰。”
他一贯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声一字一句道：“我还只当你外冷内热，想着总会有一天能捂热。可你先是与好友柳文清决裂，再是对五岁小孩见死不救，接着又让我将这幼犬抛下。庙里的泥塑神像尚且能显灵，你却是铁石心肠，毫无同情心。”
谈怀玉逆着冬阳，增添了面上寒霜。“后两事我解释得很清楚，至于文清与世子串通里应外合这事，若是殿下要一一清算，我没有异议。”
陈浮确一噎，方才有燎原之势的火苗浇熄了些。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
见他不再咄咄逼人，谈怀玉也缓了神色。
“世子殿下，我暂当那日戏楼之话可信。不过还望殿下细想，真的是因我贪生怕死而气恼吗？”
“那要不然呢？”
“许是在初见之时世子认定我娴静勇敢，舍生忘死，又编织出自己喜欢的内在品质将它们强加于我。可没想到我与你心中所喜相差甚远，今日猛地露出本性，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不愿意接受承认罢了。”谈怀玉顿了顿，“更进一步来说，世子喜欢的只是你幻想中的谈怀玉。”
“但她不是我。”
这么一番话让陈浮确怔忡了一瞬。
的确这样，从初遇至此刻，他一直凭着一双眼，一对耳，一件事就对她匆匆盖棺定论，再将它们连接，拼成了他心目中的谈怀玉。
“没错，我是不如世子殿下英勇无畏。世人皆是趋利避害，我亦是如此。从始至终，旁人之事皆与我无关，我在乎的仅我一人。”
陈浮确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谈怀玉脸上。
谈怀玉言辞恳切：“既然道不同，不为友。世子殿下，就此告辞。”
她拔下银钗放在胭脂铺碎裂的铜镜之上，朝陈浮确恭敬行礼，目视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