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莺莺命婉儿拿纸笔来，他当着司马裒的面，将当时她所居住的那处山麓勾画下来，苍松掩映之中，鬼斧造物的山峦矗立在云端，云中结庐，远离人世之处，就是莺莺旧居。
画纸昏黄，水墨随着纸纹向四周晕开，在司马裒心头绽成一片血色涟漪。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从画纸那一方西洋镜里，看见了那片天地原本的样子，这不是什么幻梦，这是司马裒生长的地方，他在那里生活到八岁，因而陈莺莺这每一笔，都像是把司马裒的心挖开了，将那段记忆抽丝剥茧地取出来。
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十几年求而不得的人，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身居那处，又出现在教坊司？
莺莺横挥笔阵，洋洋洒洒，这画也算无师自通到了造化之境，方才司马裒只顾着回忆，而没有注意到她臻于化境的画功。
陈莺莺为了给司马裒讲解，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
男人一低头，就看见她顾盼生姿的两眼，微微翕动的丹唇，加之一副心无旁骛的神色，撩拨到了极点。司马裒登时明白那男人何以对她倾心。
璞玉浑金，形容陈莺莺再合适不过了。
司马绍何忍伤害这样毫无城府的人？
陈莺莺轻声道：“幼时我与母亲、兄长生活在此处，母亲时而出去很久，将我与兄长反锁在家中，她总叮嘱我，万不可以出去。”言罢，她又无奈地笑笑道，“我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回忆。”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割在司马裒心头。这不是梦，是他们共有的回忆。
原来十多年前，他就见过陈莺莺。可那样矜贵的一个小丫头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司马裒记忆里，绣那样暗纹提花的人，就是陈莺莺口中所谓的母亲，司马裒口中所谓的故人。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死是司马裒心头一道反复被人划开的疤，他想为那个人报仇，因而不得不亲近自己的仇家。
只不过，其中牵扯利益颇多，越少的人知道，他才越好行事。
因而他并不打算告诉陈莺莺真相，他只想日后暗中多帮衬她些，他并不是陈莺莺口中所谓的兄长，那个人也是他身边之人，只不过那个人不配再做莺莺的兄长。
人生果真像一盘大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进了死局，反应过来时往往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下过棋的人都懂这种天意自在的感觉。
司马裒接过莺莺那张画，忍住鼻腔的酸意，轻轻摩挲，道，“我会找画师多临几幅，多派些人手去查这个地方。”他知道这里早在一场大火中焚烧殆尽，告诉莺莺他会去查，就是给她些希冀。
陈莺莺眼里果然升起一阵雾气，她声音有些哽咽道：“多谢王爷。”
司马裒对她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几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不觉得陈莺莺甘心留在教坊司。
既然王爷有心帮助，莺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他思忖王爷与世子殿下不睦，不会透露她的行踪，便道：“莺莺攒了些钱，预备置办一处田产，带着婉儿搬到句容去。现在只差一些，此月内就能动身。”
司马裒恍然明白，她为什么宁肯受人奚落也要在锦绣坊做工，宁肯填不上药钱，也不肯向司马绍开口，原来在他娶亲之前，陈莺莺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他不由得钦佩眼前的弱女子有这样的傲骨。他虽想在金钱上帮衬，但几次交涉也大概知道陈莺莺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也就不提这事了，只轻声道：“等你安顿下来，若是查出什么，我再去句容找你。”
陈莺莺受宠若惊地行了个礼。虽然司马裒与王妃貌合神离，但避嫌最好的办法还是坦然地与王妃在一处，那旁人也无话可说了。她轻声道：“王爷之恩，莺莺无以为报。他日若王爷不嫌弃，莺莺必然登门道谢。”她要还恩情也不是还司马裒的私恩，而是还王府的恩情，这才算光明磊落。
司马裒轻笑了笑。这一笑如沐春风。
陈莺莺不得不承认，当一个看似凉薄的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挺戳心的。
他虽然是个赝品，但五官和司马绍颇为相似。司马绍不笑的时候很有压迫感，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明摆着招人，他又很爱笑，整日招蜂引蝶的不收敛。司马裒则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不爱笑，但也说不上冷峻，总给人感觉像远山，像薄雾，像青烟那样，淡淡的。他们都有一半胡人血统，肤色白皙，发色也偏浅，一双浅瞳盯着人看时，即便没什么情绪，也显得深情。胡人普遍比汉人高出半身，体格也健壮，因而他二人也是，高出旁人半头，放在人群里极为扎眼。
女人忽然回过神，她不该将司马裒和司马绍放在一起比较的。大概他们是兄弟，相通之处太多，让人下意识地这么比。想着，莺莺也就送男人到了教坊司门外。
他回身，轻唤道：“莺莺姑娘。”
陈莺莺抬起脸，朝南的阳光直达眼底，在瞳孔内斑斓一瞬，她才从柔焦的视野里看清侧着身的司马裒。
他轻声道：“今日你面对那位的挑衅时真的很漂亮。”
陈莺莺登时红了脸，原来那时男人就在座中了。她虽听惯了旁人夸她的皮囊，可真是一个男子当面说出来，她还是羞得不知如何自处。
司马裒本意也不是让她为难，又道，“望你往后亦如是，不要总让旁人欺负。”言罢，他就上了自己的轿子，今日倒没有急着走，而是看莺莺回了教坊司，他本以为故人相逢却不能相认会有悲戚之感，可心底居然感觉温柔。
陈莺莺回来时嘴角还不自知地挂着笑意，他忽然觉得司马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凉薄，倒是有几分外冷内热的意思。兴许他与王妃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像他这样清冷又温柔的人，莺莺很难将他和登徒子联系在一起。
秋娘很久没有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饶是和司马绍相好时也不见她这样一身轻松。她还在想，往日两人纠纠缠缠，而今怎么说断就断了，世子殿下也不来看一眼的，原是已经分道扬镳，各有新欢了。
她笑着迎上去，道：“莺莺啊，秋娘还真以为你和世子殿下一时半会断不了。是秋娘自作主张了，日后再不撮合你和那位了。”
陈莺莺意识到秋娘误会，刚想解释就听她说：“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营何生业？就是你喜欢，秋娘也要把把关的，不能让你再看走了眼。”
“秋娘误会了。”她澄清道：“这位是琅琊王爷司马裒。我与他，是因为……因为世子殿下才来往的，甚至算不得熟识。”
“你这是连秋娘也要瞒了？”她笑道，“四月初这位郎君便来教坊司找过你，那日我还以为只是你的倾慕者，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秋娘想起什么似的说，“他手里还有你的帕子，若不是你给的，人家怎么能有？那绣了海棠的帕子不是你日日带在身边的，我怎么会认错。”
四月初她何曾认得司马裒？虽说有过几面之缘，可真正知道他是谁，也是四月底五月初的事情了。莺莺思索许久也不知道和司马裒有什么交集，不过那帕子确实是丢了许久，大抵是让人拾去了。
陈莺莺执着秋娘的手道：“秋娘，莺莺知道你心里着急，盼着我的好，但我现在真的心力交瘁，没心思想这些了。琅琊王爷早有家室，妻儿和睦的，秋娘可不要说这些传进人家的耳朵里，以为莺莺是什么人呢。”
她眼里不免落寞，方才还真觉得这对郎才女貌，比莺莺和世子看着还要登对，莺莺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提，只苦口婆心道：“莺莺呀，秋娘怕你总说要独立，这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该着急了。”要强的人总是自己要多吃点亏的，而会哄人的人就可以靠着旁人立足。
她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央求道：“秋娘，莺莺知道了。”
画纸昏黄，水墨随着纸纹向四周晕开，在司马裒心头绽成一片血色涟漪。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从画纸那一方西洋镜里，看见了那片天地原本的样子，这不是什么幻梦，这是司马裒生长的地方，他在那里生活到八岁，因而陈莺莺这每一笔，都像是把司马裒的心挖开了，将那段记忆抽丝剥茧地取出来。
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十几年求而不得的人，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身居那处，又出现在教坊司？
莺莺横挥笔阵，洋洋洒洒，这画也算无师自通到了造化之境，方才司马裒只顾着回忆，而没有注意到她臻于化境的画功。
陈莺莺为了给司马裒讲解，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
男人一低头，就看见她顾盼生姿的两眼，微微翕动的丹唇，加之一副心无旁骛的神色，撩拨到了极点。司马裒登时明白那男人何以对她倾心。
璞玉浑金，形容陈莺莺再合适不过了。
司马绍何忍伤害这样毫无城府的人？
陈莺莺轻声道：“幼时我与母亲、兄长生活在此处，母亲时而出去很久，将我与兄长反锁在家中，她总叮嘱我，万不可以出去。”言罢，她又无奈地笑笑道，“我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回忆。”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割在司马裒心头。这不是梦，是他们共有的回忆。
原来十多年前，他就见过陈莺莺。可那样矜贵的一个小丫头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司马裒记忆里，绣那样暗纹提花的人，就是陈莺莺口中所谓的母亲，司马裒口中所谓的故人。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死是司马裒心头一道反复被人划开的疤，他想为那个人报仇，因而不得不亲近自己的仇家。
只不过，其中牵扯利益颇多，越少的人知道，他才越好行事。
因而他并不打算告诉陈莺莺真相，他只想日后暗中多帮衬她些，他并不是陈莺莺口中所谓的兄长，那个人也是他身边之人，只不过那个人不配再做莺莺的兄长。
人生果真像一盘大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进了死局，反应过来时往往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下过棋的人都懂这种天意自在的感觉。
司马裒接过莺莺那张画，忍住鼻腔的酸意，轻轻摩挲，道，“我会找画师多临几幅，多派些人手去查这个地方。”他知道这里早在一场大火中焚烧殆尽，告诉莺莺他会去查，就是给她些希冀。
陈莺莺眼里果然升起一阵雾气，她声音有些哽咽道：“多谢王爷。”
司马裒对她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几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不觉得陈莺莺甘心留在教坊司。
既然王爷有心帮助，莺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他思忖王爷与世子殿下不睦，不会透露她的行踪，便道：“莺莺攒了些钱，预备置办一处田产，带着婉儿搬到句容去。现在只差一些，此月内就能动身。”
司马裒恍然明白，她为什么宁肯受人奚落也要在锦绣坊做工，宁肯填不上药钱，也不肯向司马绍开口，原来在他娶亲之前，陈莺莺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他不由得钦佩眼前的弱女子有这样的傲骨。他虽想在金钱上帮衬，但几次交涉也大概知道陈莺莺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也就不提这事了，只轻声道：“等你安顿下来，若是查出什么，我再去句容找你。”
陈莺莺受宠若惊地行了个礼。虽然司马裒与王妃貌合神离，但避嫌最好的办法还是坦然地与王妃在一处，那旁人也无话可说了。她轻声道：“王爷之恩，莺莺无以为报。他日若王爷不嫌弃，莺莺必然登门道谢。”她要还恩情也不是还司马裒的私恩，而是还王府的恩情，这才算光明磊落。
司马裒轻笑了笑。这一笑如沐春风。
陈莺莺不得不承认，当一个看似凉薄的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挺戳心的。
他虽然是个赝品，但五官和司马绍颇为相似。司马绍不笑的时候很有压迫感，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明摆着招人，他又很爱笑，整日招蜂引蝶的不收敛。司马裒则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不爱笑，但也说不上冷峻，总给人感觉像远山，像薄雾，像青烟那样，淡淡的。他们都有一半胡人血统，肤色白皙，发色也偏浅，一双浅瞳盯着人看时，即便没什么情绪，也显得深情。胡人普遍比汉人高出半身，体格也健壮，因而他二人也是，高出旁人半头，放在人群里极为扎眼。
女人忽然回过神，她不该将司马裒和司马绍放在一起比较的。大概他们是兄弟，相通之处太多，让人下意识地这么比。想着，莺莺也就送男人到了教坊司门外。
他回身，轻唤道：“莺莺姑娘。”
陈莺莺抬起脸，朝南的阳光直达眼底，在瞳孔内斑斓一瞬，她才从柔焦的视野里看清侧着身的司马裒。
他轻声道：“今日你面对那位的挑衅时真的很漂亮。”
陈莺莺登时红了脸，原来那时男人就在座中了。她虽听惯了旁人夸她的皮囊，可真是一个男子当面说出来，她还是羞得不知如何自处。
司马裒本意也不是让她为难，又道，“望你往后亦如是，不要总让旁人欺负。”言罢，他就上了自己的轿子，今日倒没有急着走，而是看莺莺回了教坊司，他本以为故人相逢却不能相认会有悲戚之感，可心底居然感觉温柔。
陈莺莺回来时嘴角还不自知地挂着笑意，他忽然觉得司马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凉薄，倒是有几分外冷内热的意思。兴许他与王妃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像他这样清冷又温柔的人，莺莺很难将他和登徒子联系在一起。
秋娘很久没有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饶是和司马绍相好时也不见她这样一身轻松。她还在想，往日两人纠纠缠缠，而今怎么说断就断了，世子殿下也不来看一眼的，原是已经分道扬镳，各有新欢了。
她笑着迎上去，道：“莺莺啊，秋娘还真以为你和世子殿下一时半会断不了。是秋娘自作主张了，日后再不撮合你和那位了。”
陈莺莺意识到秋娘误会，刚想解释就听她说：“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营何生业？就是你喜欢，秋娘也要把把关的，不能让你再看走了眼。”
“秋娘误会了。”她澄清道：“这位是琅琊王爷司马裒。我与他，是因为……因为世子殿下才来往的，甚至算不得熟识。”
“你这是连秋娘也要瞒了？”她笑道，“四月初这位郎君便来教坊司找过你，那日我还以为只是你的倾慕者，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秋娘想起什么似的说，“他手里还有你的帕子，若不是你给的，人家怎么能有？那绣了海棠的帕子不是你日日带在身边的，我怎么会认错。”
四月初她何曾认得司马裒？虽说有过几面之缘，可真正知道他是谁，也是四月底五月初的事情了。莺莺思索许久也不知道和司马裒有什么交集，不过那帕子确实是丢了许久，大抵是让人拾去了。
陈莺莺执着秋娘的手道：“秋娘，莺莺知道你心里着急，盼着我的好，但我现在真的心力交瘁，没心思想这些了。琅琊王爷早有家室，妻儿和睦的，秋娘可不要说这些传进人家的耳朵里，以为莺莺是什么人呢。”
她眼里不免落寞，方才还真觉得这对郎才女貌，比莺莺和世子看着还要登对，莺莺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提，只苦口婆心道：“莺莺呀，秋娘怕你总说要独立，这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该着急了。”要强的人总是自己要多吃点亏的，而会哄人的人就可以靠着旁人立足。
她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央求道：“秋娘，莺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