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晚了。教堂的尖顶插进夜空，挡住了月亮。父亲示意我扣门。
我轻提了一口气，踩上青石板，被生硬的金属门环凉得精神一振。
只见侧边的多彩玻璃上亮起了微弱的光圈。脚步声越来越近，昏黄也逐渐扩散，直到盘踞整面玻璃。
橡木大门古旧的关节发出了喟叹。和光线同一色调的人，我爸，随开门声消失在空气中。
我抬起头，应门的似乎是个年轻女人。她的面容被煤油灯溢出的光模糊了。我只能隐隐感知到她冷淡的神情。
女人手中的灯一晃，侧身给我让出一条路：“进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太过平静，好像从来就知道我会来。
不，不一定是针对我，或许常常有人钻进大门寻求庇佑？
“谢谢。”我盘算着，礼貌地走了进去，下意识抬手探到肩头垂下的发带。熟悉的质地安抚了我异样的心跳。
她走在我前方，影子完全盖住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伊洛丝。”我咽下了我的姓氏。
黑暗的大厅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的石膏像，表面已经破裂脱落了多处，我想他被人放在这里自生自灭很久了。拱形的天花板恰好在他头顶到达最高点。
也许灯光过分昏暗，也许他被钉着的姿态实在诡异，稍显阴森。
她带我拐入的方向有光，过道很长。廊壁上的烛火穿透了白色玻璃罩（我想是玻璃），变得朦朦胧胧。
女人散着的发在她瘦削的肩上摇曳，形成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光圈，和火光交织成一种几乎可以触摸的静寂。
这种静寂是厚重的，就好像……
“我是爱瑞娅。我会帮你找个床位。” 她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看不见她说话的样子，不知为何却能想象。
我知道自己没理由过度关注她，她只是个普通NPC，我应该更在乎未来生活的环境。可是……
她接着说，“现在是睡觉时间，到房间后不要发出声音。”
我不反感她。
“早晨铃响就起床，跟着别人走，遵守这儿的规矩。”
她应该比我稍强一些。
爱瑞娅在某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垂眸扫过我， “你穿得太干净了。”
这句话把我弄得有点迷茫。她无所谓我捧什么“行李”进门，却在乎我的衣服干不干净？听起来不像“规矩”，像关心。
她再次变得疏离，“去吧，里面只有一个空着的位置。”
我停止了纠结，越过她握住门把手。凉意传入我掌心，浸入正跳动的心，催得节奏紧锣密鼓。
吱呀一声轻响，昏沉的黑夜从缝隙中渗出。
说实在的。这样的经历我从未有过。和一群陌生人在密闭空间里共眠？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人挨个打晕，你能理解吧？但快不起来会引起骚动。她说不能发出声音。
干脆……我出去打个洞。
说笑了，不是长久之计。
我平复好心情，收敛好气息，逐一观察屋里的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在熟睡，只有一个人——他伪装得接近完美，又漏洞百出。我知道他就是那点不和谐的来源。也许我打开门那瞬间他就醒了，也许他从未入眠。
在我靠近的过程中，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了微妙的变动，他应该也在衡量我。
这家伙还挺警觉。他肯定比我熟悉环境。虽然不成威胁，但非常让人在意。
我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打算等，等他有所反应。
时间的流逝看似难以捉摸，其实不然。在我数到第1364下心跳的时候，对方睁开了眼睛。
黑发的男生有一双黑色眼睛，配置和伊路米一样。可能因为更有神，稍微好看了点。他和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没人会动手的。”他看着我，声音很小很小，“是‘规定’。”
我想问那他紧张什么，还没开口，他就好像能明白我。
“你是新来的。” 他说。
我能接受这个理由，于是转过身，把捧在怀里的几本书垫起来当枕头，利落地躺了上去。爱瑞娅所谓的床位，竟在他对面。
说“床位”还是太勉强了，这就是张不知材质的板子，搭在简易的框架上。所有人都这样躺着。
傻愣愣地凝视黑暗毫无意义，我阖上了眼皮，却没办法不留意周围的动静。那个小孩的呼吸很突兀，估计他也没法放松神经。
不过……
眼睛一闭上，我就飘飘摇摇地好像回到了父亲怀中，仿佛还置身于长远的颠簸，看人影绰绰，感受臭气熏天。
我之所以出现在这，得从昨天晚上，不，得从156天前说起。
因为爸爸他，实在不喜欢揍敌客。
那次任务过后，他把妈妈的“尸体”藏起来了，孤身一人回来接我。
爷爷说，对手很弱，是她疏忽才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的傲慢导致了一切。他反常地喋喋不休，我几乎以为爷爷是在说服他自己。
母亲那么强，就算傲慢点，又能怎样呢。
一向话多的舅母却一言不发。我可爱可恨的弟弟伊路米，站在她旁边，用和我妈肖似的大大猫眼望着我。
我的思绪悄悄从对视中蔓延了出去。
妈妈如果真的死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盛载情绪，是不是和伊路更像了。这让我嫉妒。
我看过很多尸体，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她，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所以，我理解父亲的做法。
想象力太丰富不是好事，我总忍不住幻想他那时见到的画面，结果就是自己吓自己。后来，连过路的风都要在我耳边喁喁，问万一呢，换作我能做得比她好吗？又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质疑成为杀手的宿命。
无处不在的声音化作我心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我认得出“恐惧”，也知道“悲伤”。剩下些别的、更吵闹的是什么，我无法分辨。
父亲带我来到流星街时，它们沉寂了下去，只懒懒地躺在那里。我以为它们的存在感很快就会被时间冲淡。
可探索新生活和坐云霄飞车是一回事，我的心情没多久就一跃而下，降回谷底。
长老会附属训练场的这些人……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一亮拳脚就跟我躲躲闪闪，他们难道还在过家家么？
这根本是虚度光阴，日子无聊至极，我心上的东西又开始唧唧喳喳，吵闹不堪。
除此之外，我甚至开始担心再见到伊路米会打不过他。那我一定会羞愤致死，我也不欣赏这种死法。
所以，昨天用完晚饭，我郑重地告诉父亲，我不想当杀手了（这是为了让他安心），以及更重要的，我对空空茫茫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和我想的不一样，对于我的担忧，父亲的解法不是亲自训练我让我变强，也不是多陪陪我让我别多想。
“教堂”就是他的答案。这明明是给我出了一道新题。他只说他在这里长大，我可以把它看成一场试炼。
想到此处，我叹了口气，房梁的潮腐味更深地钻入我的鼻腔，仿佛我也要腐烂了。
父亲的确提前介绍了外区的环境，但语言和实际体验比起来太过贫瘠。几乎在离开三区结界的同时，铺天盖地的恶臭就冲击得我快窒息。
教堂处于六区这个完全不该住人的地方，物资肉眼可见得匮乏。我现在应该考虑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资源是如何分配的？我怎样才能得到食物和水？
目前来看，这里有很多规则。结合旁边这小子的态度，弱肉强食一定是底层逻辑。这也最符合试炼的定义。
爱瑞娅的那句怪话，蓦地钻进了我的脑海。
既然我会来投靠教堂，能衣着得体，肯定不是因为我自己厉害到可以掌握稀缺资源。
她是可怜我被抛弃，想帮帮我？
还是在等我因为不合群被欺负，恍然大悟她的好，更信任她——等我听她的话？
可惜，我期待的正是一场挑战。
我会遇着什么样的挑战？
我的眼皮忽然开始发抖，心头上肆意生长的小黑点像迎风的弦，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终于读懂了它。
不只是恐惧，悲伤，更为强烈的战栗是因为……兴奋。
发带还在我手心，被叠成一团又反复展开，有点发潮了。时间也一起，被我重复地折叠、展开，不知多久过后，爱瑞娅提过的钟声响了。
我轻提了一口气，踩上青石板，被生硬的金属门环凉得精神一振。
只见侧边的多彩玻璃上亮起了微弱的光圈。脚步声越来越近，昏黄也逐渐扩散，直到盘踞整面玻璃。
橡木大门古旧的关节发出了喟叹。和光线同一色调的人，我爸，随开门声消失在空气中。
我抬起头，应门的似乎是个年轻女人。她的面容被煤油灯溢出的光模糊了。我只能隐隐感知到她冷淡的神情。
女人手中的灯一晃，侧身给我让出一条路：“进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太过平静，好像从来就知道我会来。
不，不一定是针对我，或许常常有人钻进大门寻求庇佑？
“谢谢。”我盘算着，礼貌地走了进去，下意识抬手探到肩头垂下的发带。熟悉的质地安抚了我异样的心跳。
她走在我前方，影子完全盖住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伊洛丝。”我咽下了我的姓氏。
黑暗的大厅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的石膏像，表面已经破裂脱落了多处，我想他被人放在这里自生自灭很久了。拱形的天花板恰好在他头顶到达最高点。
也许灯光过分昏暗，也许他被钉着的姿态实在诡异，稍显阴森。
她带我拐入的方向有光，过道很长。廊壁上的烛火穿透了白色玻璃罩（我想是玻璃），变得朦朦胧胧。
女人散着的发在她瘦削的肩上摇曳，形成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光圈，和火光交织成一种几乎可以触摸的静寂。
这种静寂是厚重的，就好像……
“我是爱瑞娅。我会帮你找个床位。” 她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看不见她说话的样子，不知为何却能想象。
我知道自己没理由过度关注她，她只是个普通NPC，我应该更在乎未来生活的环境。可是……
她接着说，“现在是睡觉时间，到房间后不要发出声音。”
我不反感她。
“早晨铃响就起床，跟着别人走，遵守这儿的规矩。”
她应该比我稍强一些。
爱瑞娅在某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垂眸扫过我， “你穿得太干净了。”
这句话把我弄得有点迷茫。她无所谓我捧什么“行李”进门，却在乎我的衣服干不干净？听起来不像“规矩”，像关心。
她再次变得疏离，“去吧，里面只有一个空着的位置。”
我停止了纠结，越过她握住门把手。凉意传入我掌心，浸入正跳动的心，催得节奏紧锣密鼓。
吱呀一声轻响，昏沉的黑夜从缝隙中渗出。
说实在的。这样的经历我从未有过。和一群陌生人在密闭空间里共眠？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人挨个打晕，你能理解吧？但快不起来会引起骚动。她说不能发出声音。
干脆……我出去打个洞。
说笑了，不是长久之计。
我平复好心情，收敛好气息，逐一观察屋里的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在熟睡，只有一个人——他伪装得接近完美，又漏洞百出。我知道他就是那点不和谐的来源。也许我打开门那瞬间他就醒了，也许他从未入眠。
在我靠近的过程中，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了微妙的变动，他应该也在衡量我。
这家伙还挺警觉。他肯定比我熟悉环境。虽然不成威胁，但非常让人在意。
我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打算等，等他有所反应。
时间的流逝看似难以捉摸，其实不然。在我数到第1364下心跳的时候，对方睁开了眼睛。
黑发的男生有一双黑色眼睛，配置和伊路米一样。可能因为更有神，稍微好看了点。他和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没人会动手的。”他看着我，声音很小很小，“是‘规定’。”
我想问那他紧张什么，还没开口，他就好像能明白我。
“你是新来的。” 他说。
我能接受这个理由，于是转过身，把捧在怀里的几本书垫起来当枕头，利落地躺了上去。爱瑞娅所谓的床位，竟在他对面。
说“床位”还是太勉强了，这就是张不知材质的板子，搭在简易的框架上。所有人都这样躺着。
傻愣愣地凝视黑暗毫无意义，我阖上了眼皮，却没办法不留意周围的动静。那个小孩的呼吸很突兀，估计他也没法放松神经。
不过……
眼睛一闭上，我就飘飘摇摇地好像回到了父亲怀中，仿佛还置身于长远的颠簸，看人影绰绰，感受臭气熏天。
我之所以出现在这，得从昨天晚上，不，得从156天前说起。
因为爸爸他，实在不喜欢揍敌客。
那次任务过后，他把妈妈的“尸体”藏起来了，孤身一人回来接我。
爷爷说，对手很弱，是她疏忽才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的傲慢导致了一切。他反常地喋喋不休，我几乎以为爷爷是在说服他自己。
母亲那么强，就算傲慢点，又能怎样呢。
一向话多的舅母却一言不发。我可爱可恨的弟弟伊路米，站在她旁边，用和我妈肖似的大大猫眼望着我。
我的思绪悄悄从对视中蔓延了出去。
妈妈如果真的死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盛载情绪，是不是和伊路更像了。这让我嫉妒。
我看过很多尸体，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她，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所以，我理解父亲的做法。
想象力太丰富不是好事，我总忍不住幻想他那时见到的画面，结果就是自己吓自己。后来，连过路的风都要在我耳边喁喁，问万一呢，换作我能做得比她好吗？又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质疑成为杀手的宿命。
无处不在的声音化作我心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我认得出“恐惧”，也知道“悲伤”。剩下些别的、更吵闹的是什么，我无法分辨。
父亲带我来到流星街时，它们沉寂了下去，只懒懒地躺在那里。我以为它们的存在感很快就会被时间冲淡。
可探索新生活和坐云霄飞车是一回事，我的心情没多久就一跃而下，降回谷底。
长老会附属训练场的这些人……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一亮拳脚就跟我躲躲闪闪，他们难道还在过家家么？
这根本是虚度光阴，日子无聊至极，我心上的东西又开始唧唧喳喳，吵闹不堪。
除此之外，我甚至开始担心再见到伊路米会打不过他。那我一定会羞愤致死，我也不欣赏这种死法。
所以，昨天用完晚饭，我郑重地告诉父亲，我不想当杀手了（这是为了让他安心），以及更重要的，我对空空茫茫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和我想的不一样，对于我的担忧，父亲的解法不是亲自训练我让我变强，也不是多陪陪我让我别多想。
“教堂”就是他的答案。这明明是给我出了一道新题。他只说他在这里长大，我可以把它看成一场试炼。
想到此处，我叹了口气，房梁的潮腐味更深地钻入我的鼻腔，仿佛我也要腐烂了。
父亲的确提前介绍了外区的环境，但语言和实际体验比起来太过贫瘠。几乎在离开三区结界的同时，铺天盖地的恶臭就冲击得我快窒息。
教堂处于六区这个完全不该住人的地方，物资肉眼可见得匮乏。我现在应该考虑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资源是如何分配的？我怎样才能得到食物和水？
目前来看，这里有很多规则。结合旁边这小子的态度，弱肉强食一定是底层逻辑。这也最符合试炼的定义。
爱瑞娅的那句怪话，蓦地钻进了我的脑海。
既然我会来投靠教堂，能衣着得体，肯定不是因为我自己厉害到可以掌握稀缺资源。
她是可怜我被抛弃，想帮帮我？
还是在等我因为不合群被欺负，恍然大悟她的好，更信任她——等我听她的话？
可惜，我期待的正是一场挑战。
我会遇着什么样的挑战？
我的眼皮忽然开始发抖，心头上肆意生长的小黑点像迎风的弦，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终于读懂了它。
不只是恐惧，悲伤，更为强烈的战栗是因为……兴奋。
发带还在我手心，被叠成一团又反复展开，有点发潮了。时间也一起，被我重复地折叠、展开，不知多久过后，爱瑞娅提过的钟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