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虞归晚带来一个消息。

    有人被五花大绑,吊在城楼上,看样子性命垂危。

    那根牵系着他的绳子还被施了术法,一到天黑,彻底不见光的时候就会断掉。

    路过的人群指指点点,没人敢救。

    被折磨的人是个少年,高马尾,穿玄色衣服,腰间挂着一枚护身符,是莲花纹样。

    他的面貌被散落的黑发遮住,虞归晚没看清,也没能力多管闲事。

    ——护身符,莲花。

    金絮听后,放下剥了一半的橙子,提起手边的挽留剑往外走。

    院门边出现一柄折扇拦路,身后是虞归晚的呼喊:“金姑娘,你别冲动。”

    “阿晚说的对,”虞兮辰缓缓现身,走上台阶,轻笑道:“不过是抛出的一个饵,你就坐不住了?”

    “我知道是请君入瓮的戏码。”金絮抬眼,拔剑横在身前:“让开!”

    少女的眸光比剑还要清冷,虞兮辰微怔,无奈道:“照月白此举,就是引你过去,好抓住你,你怎么不懂?”

    “若是你安然无恙,小师兄就没有软肋,不受胁迫,只要撑过诞辰月,他就能反杀逃生。”

    金絮不为所动:“听你的意思,是不打算把我交给照月白?反而要帮我藏起来?”

    虞兮辰颔首:“不然呢?”

    “我捉你干什么?”他用折扇轻敲掌心:“比起其他修士,我这里还算安全。”

    金絮收剑:“你不怕得罪照月白?”

    “怕。”虞兮辰嗤笑道:“怎么不怕?但我更怕慕长玉。”

    他一个庶出之子,能活到今日,靠的就是审时度势,能站对边。

    说好听点是深谋远虑,说难听点就是墙头草,哪边有利往哪边倒。

    自从虞喜君死后,照月白一人独大,他这个傀儡随时可以被取代,虞兮辰总要为自己打算。

    比如向敌人的敌人示好。

    慕长玉那样逆天的存在,被推下不归塔都不死,他怎么敢触碰他的底线。

    倒不如坐山观虎斗。

    虞兮辰向来嘴甜心狠,这些天,他有幸在地牢见过小师兄一次,还同他做了交易。

    他替慕长玉保护好金絮,小师兄则要对他做过的事既往不咎,发誓不能取他性命。

    慕长玉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虞兮辰靠在门边,云淡风轻道:“金姑娘,你就等一等,小师兄受那样的折磨都能忍得住,你急什么?”

    金絮用剑柄推开他,裙角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虞兮辰,好狗不挡道。”

    慕长玉忍得住,她忍不了。

    她迟去一天,他就多受一天苦楚,这世上的事,并非人人都权衡利弊,也有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尽管不够聪明,那就不够聪明。

    天色不等人,金絮毫不犹豫,她迎着风御剑而起,借着暮色最后的光亮,向城墙而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挡住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眼眶里的水光。

    被粗粝麻绳吊着的人薄薄一片,形单影只,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天边的夕阳彻底落了下来,漫长的黑暗无声侵袭,那脆弱的绳索也应时而断,少年人如折翼的鹤,从高处下l坠。

    “挽留,起!”金絮低念,她一手捏诀,一手聚集灵力,快速穿过风雪,接住了慕长玉。

    金絮的修为不算厉害,但有一腔孤勇,信念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能激发出无限潜力。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要接住他!

    不归塔,断崖边,慕长玉短暂的前半生里,曾从高台坠落两次,她想,这一回,他再也不要摔下去了。

    凡人修仙,终究是血肉之躯,从高处坠落是很疼的,她舍不得。

    金絮用尽全力,揽住了少年的腰,扶他站在剑身上,挽留不稳地轻轻摇晃,在她不安的心跳声里,终于平安落地。

    可惜——

    她好不容易接住的人却在风中碎成纸屑,从她指缝间溜走。

    是傀儡!

    金絮苦笑一声,怪不得他那样轻。

    周围的街道很寂静,落雪可闻,照月白从阴影里走出来,嘲笑她的愚蠢和无能。

    “金姑娘,我和长玉打了一个赌,他赌你不会来。”照月白走近,灵力压制住了少女,她无法提剑。

    金絮不卑不亢:“可我来了。”

    照月白惊讶于她的坦荡:“既然知道是为你而设的棋局,怎么不躲?”

    天大地大,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金絮抓紧手中最后一点碎屑:“照长老,这世间的道理千万条,都抵不过一句我愿意。”

    “你抓了我,就不要再折磨他了。”

    慕长玉其实很怕疼,扯他一根睫毛都要记很久。

    *

    月华清亮,覆在雪上。

    溪山别院里挂起了灯笼,林远兮将买来的药材砸在地上,指着坐在台阶上的人道:

    “姓虞的,阿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虞兮辰掀起眼皮看他。

    养尊处优的小王爷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他抱着那只叫阿银的猫,气道:“都怪你!”

    要不是给小猫抓药,他在的话,一定能拦住金絮。

    虞兮辰摇头:“你拦不住。”

    金家小姐看似好相处,但她有多温和就有多坚定,早知道就不与她结仇了。

    林远兮不信:“是不是你故意让她去送死的?你根本没拦她?!”

    虞兮辰:“……”

    从来都是他冤枉别人,今天算是碰到硬茬了,他长舒一口气,说:“难道要我跪下来求她吗?”

    他拦了,差点没被剑戳穿。

    他也低声下气了,不要脸面地请求金家小姐:“你别去。”

    “你要是去了,师兄会打死我的。”

    “他真的会打死我的,你别去!”

    回应他的是御剑而去的决绝身影,虞兮辰收回思绪,捂脸道:“林公子,我这一生作恶多端,但我真的没骗你。”

    林远兮又推了他一把:“你就该跪下来求她,你欠她的,欠金家满门的。”

    虞兮辰没有防备,身形一个踉跄,倒在雪中,寒意渗入骨髓,他失笑道:“你命好,什么都不懂。”

    不懂斩草要除根。

    不懂为了生存可以出卖一切。

    冷气吸入肺腑,虞兮辰不要命地咳嗽起来,血色自他唇角蔓延,染红了指缝,滴落在台阶上。

    病弱之人,本不该工于心计,可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了。

    有暖意从身后袭来,青年回眸,看向为自己披上狐裘的少女,目光有一瞬柔软。

    “阿晚,你不恨我吗?”

    她从小与他签订血契,做他的血奴,把自己的寿命续给他,为他燃烧,为他牺牲。

    虞归晚静静地撑着伞,雪中的月色像多年前那个晚上,她淡声道:“公子真是病糊涂了,你我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何来的爱恨?

    她想起五岁那年,虞兮辰七岁,父亲还在世,虽是外室,但当时的女家主很喜爱他,子凭父贵,虞兮辰也算半个少爷。

    可惜小少爷先天不足,族中的巫医预言他活不过七岁,果然,虞兮辰那一年生了场重病,要想逆天而行留下他,只能借命。

    这种蛊术又叫“血契”,要年龄相仿,心甘情愿。女家主把目光投向了地下的斗兽场,虞归晚就在这群奴隶里面。

    权贵们赌她的生死,当作玩乐,她只能抓住那一线的机会,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是那群孩子里求生欲l望最强的那个,也是最弱小的那个。

    命运薄待她,她只能赌自己的命,赌那个小少爷能选中她。

    比起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做人家的血奴,反而是更好的前程。

    她说过,在傀儡城,不是人人都有选择。

    只是未曾想,女家主一年后就离世了,虞兮辰那个外室爹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很快就被女家主的原配,也就是当时的君夫人害死了。

    虞归晚那时年幼,却明白男人的嫉妒心照样可怕,自然,虞兮辰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也跟着他落魄。

    好在如今,他又爬上来了。

    虞兮辰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泛白的手指微微蜷曲,想说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说。

    “阿晚姑娘……”房间里传来林远兮的声音:“那个,我想去救阿宝,能雇你吗?”

    怕被拒绝,他忙道:“你只管开价,我有很多很多钱。”

    虞归晚笑了,大概是自己飒爽的装扮和不离身的长刀,给了他一种她很能打的错觉。

    “小王爷,恕难从命。”她婉拒道。

    林远兮不解:“那你想要什么?”

    虞归晚反问:“你的修为如何?”

    林远兮道:“还、还凑合吧……”他有些心虚,余光瞥到虞兮辰看戏的表情,摸了摸鼻尖:“别问。”

    “问就是一个也打不过。”

    虞归晚弯弯唇角:“好巧,我也是。”

    林远兮根本不信:“天杀的,竟然敢耍我?我要报官抓你。”

    虞归晚轻挑眉:“小王爷,修行之人弱肉强食,哪有什么律法可言?”

    强者为尊,强者就是规矩。

    虞兮辰若有所思:“我说,你们一个练了白练,一个干脆不练,”战五渣和纯废物,“就别添乱了。”

    林远兮轻嗤:“你很能打吗?”

    虞兮辰扬开折扇,难掩骄傲道:“傀儡城剑客里,慕长玉第一,我第二。”

    他是不服气,但如果是别人,他根本不会容许别人踩在他头上。

    这世上,他最恨师兄,也最不想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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