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某姓梅,师姊弟他们常唤阿绮。日前带着手下一班小弟子在平邑与人庆寿,逗留了半月,正要唱完一时无有着落,打算往洛阳去,便收到了师姊捎来的信。师姊说雇主王先生大方,为人也有礼,是个极好的活计,若不是她们出来太久也舍不得走了,但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将这好活计搭给我了。”

    他虽是唱曲子的,不扮上倒没有一点儿脂粉味,衣裳也很朴素,像个寻常年轻郎君,只是模样极好,身量纤挑眉目含情,瞧着不是庸人,说话倒干脆利落,听着很悦耳。

    □□递上名帖,又指了指身后的篓子笑道:“我们也是打外地来,没有越州的礼可送,路上见这篓虾蟹新鲜便买了下来,请十八娘不要嫌这拜礼太随意。”

    十八娘这个毛病…咳,她赶忙回神收下□□递来的帖子,点头道:“自然不会,日后便请梅郎君费心了,不知来了多少人,你师姊她们住的地方可还够?”

    □□笑道:“尽够了,不过师姊她们还在拾掇箱笼,我倒忘了问她们到底哪日搬走。”

    “应当快了,你且先等一等,待我唤人来给你先安置个住处,等她们搬走再……”

    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虽都在江南,他们越州人说话比江都人软和呢,果然是离吴地近,人说吴侬软语,真是诚不欺她…

    十八娘正心里胡思乱想着,要取了钱给侍人送□□离开,却忽听身后人一声:

    “王知,安置什么住处?”

    她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可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缓了一缓还没开口,□□竟然先道:“这位是,可是十八娘的兄长么?”

    十八娘正要解释,吴虞竟挑起眼十分和善笑道,“是。”

    □□赶忙行礼,却见这位“阿兄”站到了十八娘身边,十分自然替她整下袖口,又捏了下她的手腕道:“说完早些屋里来吃饭,再放都冷了。”

    十八娘不知道吴虞为什么要应,可对他的小动作也没觉得不对,那□□却看了表情骤然一僵,便急匆匆:“王先生,我…我这便先走了。”

    等他走好远了十八娘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嘛!那些动作虽不多亲密,却哪里是兄长能做的,尤其还如此平常随意!

    不过她表兄不在家是青州人都知道的事,而吴虞的模样也许多人见过了,□□应当很快便知道真像。

    她倒没有生气,反而看了吴虞一眼,嗤道:“很有手段啊吴郎君。”

    吴虞倒颇有些得意,“过奖。”

    晚上十八娘便让厨娘把□□送的那篮子蟹蒸了,吃完了正餐便专门搂了一大屉放在屋里,拿着小剪刀小剔子咔吱咔吱剥壳儿。

    好不容易陈嬢嬢没在,没人管她,这回可一定得吃个够。

    “吃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吴虞在一边儿沉着脸假装看书,时不时瞄她一眼,她便举起只剥开了的蟹钳来在吴虞眼前晃一晃问:“好香呐,尝尝么。”

    吴虞冷言冷语道:“哼,这不就是披甲的海蜘蛛和披甲的海蜈蚣。”

    “怪不得叫虾兵蟹将而不是鱼将,说来它们还是你的同行呢,怪不得你不忍心吃它们。”十八娘恍然大悟,说着她又去扯扯吴虞的袖子:“哎呀,你的壳呢?”

    可看着吴虞真要忍不住收拾她了,她便把蟹肉又递到他嘴边道:“尝尝么,真的好吃。”

    如此吴虞哪里还有脾气,乖乖张口吃下去,她又低头去剥壳,认认真真道:“以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总是吃泔水了,总要吃点好的才不亏么。”

    他虽生在烂泥坑子里,可活得不仅仅是穷,甚至没过过寻常人家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日子。小时被卖到去放羊时是和旁的部曲家奴吃大锅饭,又被卖到去唱曲时是和曲班的人吃大锅饭,到军中更不必说了,翻菜的铲子比种地的锹还大一圈,那东西说是泔水倒一点不冤枉。

    本来吴虞是真吃不惯这海味的,到口中只觉腥得冲,可听她嘀嘀咕咕说这些话,只觉得像咬了蓬松甜软的绵蜜,心口都塌了一块下去。

    见他不出声,十八娘却捧着脸仔细抬头打量他,问:“不好吃?”

    吴虞回过神,却见她美滋滋搓手:“你不喜欢便不怪我吃独食呀。”

    她是真会折磨人的。

    可到底被管了这么多年,虽陈嬢嬢不在,十八娘仍是心虚和做贼一样,如被外祖母知道也一定是不允的,可怎么越偷偷摸摸越香?

    直把这一屉都吃完了,她才舔了舔指尖满足了,还央吴虞把这堆壳丢了出去。

    看着吴虞替她“销赃”回来,十八娘才放下心,去更衣梳洗了还把手用香叶洗了两遍,直到没一点儿味道才回榻上来,摆好了枕屏放好了纱帘。

    可才吃完东西肚子还有些撑,她睡不着便去折腾吴虞说话,吴虞给她乱七八糟讲,听得她感觉克化些了,人也困了,窝了窝枕头正要睡,却突然觉得肚子里狠狠拧了一下。

    正好吴虞说什么妖怪,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吓得声都小了:“吴虞,这个蟹将军好像在我肚子里活了……”

    吴虞还以为她又是在装,正看笑话却见她额头上都渗了汗珠出来,吓得一把搂过她手捂在她心口下的肚子上:“可是这儿?”

    她紧紧皱眉哼了声,连这声音都微微发颤,吴虞直接拎起衣裳便要出去,十八娘却拽住他哼唧:“别去,你去了人家就都知道我是贪嘴吃多了蟹才肚子疼的了,多丢脸,我先喝碗热水试试。”

    “胡说,什么时候还瞎要面子。”吴虞不管她便要给她穿衣裳,可她又执拗不肯动,也只好去给她倒了碗热水,可不想一喝下去,肚子里冷热交织,更疼了,连话都说不出了。

    吴虞也没工夫埋怨她任性,便赶忙出来与守门的侍人道:“十八娘病了,快去请个大夫来!”

    可这县里哪像洛阳,有各类服侍者随时为达官贵人等待传唤,大舅舅家也没长期病人,并没有养大夫。

    侍人便道:“可严重么?咱们县里没什么好大夫,平日家里人病了也都是到州府请的。”

    吴虞急道:“不管什么先请个来,瞧瞧是什么病。”

    一会儿侍人竟急忙回来道:“正经的医馆只两家,今夜大夫都没在,剩下的都是些赤脚医,医术说不准,只怕碰个不好的误诊。”

    如此只能去州府了,可一来一回实在太慢,吴虞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回屋将十八娘裹上外衣抱到车上,驾车往州府里来。

    只幸而夜里车少路上也平坦,一时便到了州府守卫跟前,他们也认得吴虞未敢阻拦放了行,主街上便有几家仍点着灯笼的客舍和医馆。

    来到医馆吴虞直接推门进来,“快去把你家大夫请来。”

    这守门小童竟打着哈欠敷衍道:“大夫不在家,明日请早。”

    若不在家他还守什么门?吴虞懒得跟一小屁孩啰嗦,直接拿出一把钱扔在桌上,喝道:“快去!”

    这回这药童不困了,抓起一把钱揣怀里便向里间跑,不多时才从里头出来个正穿衣裳的大夫,药童还跟着喋喋不休:“师父!我瞧这是个有钱的主,咱们快着些,可别惹了他生气。”

    见这师徒从屋里出来,吴虞才转身去把十八娘自车里抱出来,放在医馆的榻上,大夫只看她一眼,手指在手腕上一搭便道:“这是中毒了。”

    十八娘吓得手一抖便掉了眼泪,急忙问:“啊?致命吗,还能解吗?”

    大夫见她这样竟笑了:“人家小娘子病了都是家人最着急,还头回见自己这么怕死的。放心吧,死不了。”

    大夫又看了看她的指尖,探了探颈侧,皆无异常竟了然道:“今日可吃了什么野菜?像是中断肠草之毒,每年春日都常有摘野菜误食中毒而死。可现在是秋日啊,是哪里吃到的?”

    吴虞道:“并没吃过野菜,她吃的东西家里旁人也吃了,皆无事。只是吃了几只蟹旁人未食。”

    “应当便是它了,可能是有人采香草时误将断肠草掺了进去,晒干后便更分辨不出了,且这断肠草不仅不苦,还有淡淡甜味,尝也很难尝出。不过作为香料一般放得少,不至于吃死人,倒是会难受一阵子。”

    “不致死可会损伤身体?”

    大夫摇头:“这倒不会,不过这毒没有解药,只能等它慢慢散去,吃药也只是舒缓肠胃。”

    “无妨,劳大夫去抓药,钱都好说。”

    大夫一听这话高兴了,赶忙吩咐药童去开药柜。

    吴虞这才应下将她又抱到里间的榻上躺好,杵在榻边长长舒了一口气。

    十八娘看他模样有些心虚,小声道:“吓得我肚子都没那么疼了。”

    还有心思玩笑!

    可到底疼在她身上,吴虞哪里还能说出怪她的话,便抬手又替她揉揉肚子:“他们既然想下毒,定不是一次不中便收手,若不是你今日吃了,他们还会伺机下到它处,便是全都得中毒了。”

    十八娘听了倒越委屈起来:“本来还以为是我色令智昏又贪嘴,没想到只是倒霉。”

    “什么色令智昏?”吴虞手一顿。

    她赶忙拽住他的手支吾:“没…没什么。我是说既然是他亲自送来的蟹应当不敢明目张胆下毒,可被利用也到底是间接害了我。”

    吴虞没好气瞥了她一眼,还好这药不难熬,一晌那药童便将药送了来,他接过来喂她喝下去,可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肚子里消停了一点儿,又累又困得迷迷糊糊蹭在他手边睡去。

    这一番折腾也天亮了,吴虞趁她睡沉便交代了大夫两句,独自往回栖霞的方向溜达,果然看守的卫兵一下便拦住:“吴防御,知州说州府昨夜出了些事,不许官员及家眷轻易走动,还请吴防御与夫人回州府给留的官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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