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两个拉杆箱,背着两个背包,开学前一天的上午我搬进了学校对面的出租房。妈妈之前已经帮我完成了大部分的搬家准备工作,我到了就可以拎包入住了。

    房东阿姨是一个看上去很随和的微胖的中年人,普通话讲得不是特别好,总是要和上海话混在一块说,算是个典型的上海阿婆。我的房间不大,感觉是书房或是储藏室改成的卧室,蹩仄得很,房间里有个小书桌,但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收拾停当已然是下午了,房东阿姨和我讲了一些房间里的规矩。总的来说,她和她孩子都住在这套房子里,所以他们住的房间我是不能去的,但是我可以使用其他公共空间。她的孩子对噪音特别敏感,所以吃完晚饭就不能搞出太大的声响。

    六点钟,房东阿姨准时喊我去吃晚饭,饭桌上的是简单的三菜一汤:炒青菜、糟毛豆、咸菜肉丝和卷心菜汤。我忙了一下午,已经很饿了,虽想直接动筷,但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妈妈教导过,趁人家还没落座就先开吃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房东阿姨又到她孩子房间的门口去催吃饭:“囡囡,覅做功课了,快点来喫夜饭好??”

    几分钟之后,一个瘦小的人影从那个房间里闪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吓得够呛。

    ”徐一萌,怎么是你???“

    “刘立???”

    她穿着粉色的宽松休闲衣裤,披散着长发,惊讶地、僵硬地站在厅里。

    我确实很想见她,不过,不是在这种场合啊!

    尴尬的对视持续了好几秒,房东阿姨——或者应该说是一萌妈妈——决定主动化解尴尬,问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是的,我们不仅认识,而且还是同桌好不好。

    讲明原委后,一萌妈妈尴尬而又爽朗地、礼貌性地笑了两声,赶紧叫徐一萌坐下吃饭。和徐一萌面对面坐着,要是抬起头来和她不小心对视得有多尴尬呀!好像也没什么当着一萌妈妈的面可聊的,我只好低着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饭往嘴里扒——甚至都不敢夹菜。余光瞟见,徐一萌貌似也和我一样,一个劲儿地闷头吃白饭。

    一萌妈妈坐在方桌靠厨房的一侧,吃得倒是很从容。估计是发现了我和徐一萌都不吃菜,给徐一萌夹了不少菜,又一个劲儿地喊我自己夹菜。

    鉴于午饭的时候徐一萌通常都是最晚离开食堂的,她今晚吃得出奇地快,“姆妈,我喫好了,先回去做功课了。”随后放下碗筷奔回自己的房间。她起身的时候,我隐约地瞥到她的脸颊有些发红。

    回到房间,我发现徐一萌在□□上一连串发了我好多消息。

    “刘立你真要搬过来?”

    “然后要在这里住两年?”

    “咱们的爸爸之前认识?”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徐一萌之前放学是坐公交车回家的,那怎么会住在学校对面的小区?

    “哦,我们搬家了,应该是,租在这儿?差不多一个月前刚搬过来。“

    ”那你爸爸不住在这儿?“我追问。

    ‘他去出差了,呃,塞内加尔,得在那里呆好几年呢。”

    “啊???”

    我的大脑一时间没法处理这么多信息,很明显地感觉有些胀,还是洗洗睡吧,毕竟明天就要上学了。

    和徐一萌早上一起上学的感觉特别奇怪,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讲,肩并肩地低头往前走,到了校门口,又并排站住向值日的老师和同学行礼。好像大多数情况下其他同学都不会两个人并排地站在校门口行礼,尤其当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什么问题,就是给人感觉怪怪的。

    新学期换了新的班主任,姓张,是位非常年轻的女老师,感觉应该是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张老师也教英语,口音却比撒老师标准得多,但可能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上课总是时不时地紧张。上课紧张,控班能力自然差。这不,李减诚开始明目张胆地给我传小纸条了:

    “下课给你看一个很厉害的东西。”

    下课之后,他从桌肚里拿出了一个塞着塞子的试管,里面装着一种清澈透亮的淡蓝绿色液体,如同绿水晶一般,煞是好看。林歆宜接过试管,仔细端详:“这是CuSO4?”

    “不是,CuSO4太蓝了不好看。这是CuCl2,我自己做的。“李减诚骄傲得很。

    ”CuCl2,你的HCl用的是洁厕灵吗?”林歆宜问。

    “根本不需要HCl,嘿嘿,是通过铜片在Cl2里燃烧制取的。”

    “那Cl2是哪里来的?电解?”

    林歆宜猜错了。当天中午,教务处进行了非常规全校广播,说发现九年级化学实验准备室内有一管Cl2被盗,请知情同学积极举报提供线索。

    李减诚为什么要去偷Cl2啊!都八年级了还干这种损人不利己都小把戏,是脑子里有坑吗?

    当务之急,是赶快把Cl2补回去。李减诚说制造Cl2的方法并不是很复杂:84消毒液的主要成分是NaClO,洁厕灵的主成分是HCl,两者相结合会释放出Cl2,难点在于,怎么把Cl2装回试管里。

    林歆宜提出了可行的工程办法:用一个注射器吸取NaClO和HCl,两者在注射器内反应,生成Cl2后可以把Cl2“推”进试管里,Cl2密度大于空气所以会下降,挤掉试管里原有的空气。

    说干就干,林歆宜请九年级的学长帮忙“借”到了50毫升注射器。李减诚准备放学后带上林歆宜回家直接开始操作,但是林歆宜执意要带上我:“为了降低空气中的湿度,防止Cl2和水反应,我们要开空调关窗,所以我们需要你站在窗边,要是有什么泄漏或者不对劲的情况发生你要立刻把窗打开。“

    但是,李减诚捅出来的篓子我为什么要帮忙收拾?万一我被查着就真的说不清了吧!我得想个借口推掉这当活:”我,呃,我今天晚上放学以后……和徐一萌有点事。”

    林歆宜笑着说不用担心,然后就跑出了教室,几分钟后又回来了:“我刚才去图书馆找到了徐一萌帮你‘请好假’啦,我跟她说你要去找李减诚补习数学,放学就不找她了!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嘛?“

    ”但是,这……“

    ”就当给嫂子一个面子。“林歆宜扬起头。

    我忽然觉得林歆宜有些烦人:“不行,哪天都行就是今晚不太方便。李减诚,我不是不给面子,是真的有事,不管怎么样我真的来不了。”

    “徐一萌,嗯。”李减诚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放学的路上,徐一萌问我怎么看中午教务处广播里的偷Cl2的事:“我觉得基本上就是李减诚了。那管氯化铜?挺明显的。”

    “呃,对,其实是他——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他和林歆宜明天就会想办法把□□补回去。”

    第二天,教务处又做了中午广播,说Cl2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有可能是被不小心放错了地方,暂时不追究具体责任人。貌似这个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一个礼拜之后,德育处全校通报了李减诚和林歆宜的纪律警告处分,据说是被同学举报的。

    举报?谁这么闲去举报?这事除了他俩也就只有徐一萌知道了吧?

    我记得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通告处分过一个九年级的学长,好像是因为把高锰酸钾撒到了别人的水杯里,据说处分进了他的档案,要跟他一辈子,想想是挺吓人的。

    吃了处分的李减诚仍然坚持玩世不恭:“处分算个P?老子小学吃的处分比德育处这帮秃头老男人这辈子给过的还多,他们以为自己算老几?”

    和李减诚不一样,林歆宜可能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处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平时“叽叽喳喳”的林歆宜安静了很多。有的时候回头和李减诚说话,我会瞄到林歆宜在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她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徐一萌看到林歆宜这么难过,赶忙过去安慰,说什么肯定是被冤枉的、长远来看处分也没有校领导说的那么吓人。

    我越看越不理解。我觉得恶心。换做我,我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晚上,我推开徐一萌的房门,正在写作业的她听到声音放下了笔,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说你为什么告了林歆宜还要去假装做好人呢?”我开门见山。

    “告?林歆宜?你在说什么呀。。。”

    真想不到,她竟然想跟我装糊涂。反正她的卧室里没有别人,我关上门,也没必要给她留面子:“你觉得你瞒得住我吗?”

    她忽然低头,眼神空洞地望着作业本,半晌,从书桌前站起来,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自己的床沿,轻声示意我:“你坐过来吧。”

    “我就是来问个问题,问完就走了。”

    “你坐过来好不好。”

    我实在是不想纠缠,一想到她对林歆宜的行为我就感到恶心。可当看到她可怜又委屈地低着头含着背默默坐着,一动不动,我又忽然心软。

    我缓缓踱了过去,和她并排坐下,就好像在学校里那样。她依然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她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推优吧,嗯?”窗外,刚刚升起的月亮异常明亮,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沉静了一会,徐一萌突然开口,又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了房间里,“每个平行班都只有一个名额的那个。”

    “知道,就是可以直升文附高的那个推优。”

    ”我真的很需要那个名额。”徐一萌说得很轻,很慢,“林歆宜,她聪明,她学习好,她家有钱,她爸是大老板,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个机会肯定是她的。”

    “你成绩这么好,没有推优也可以自己考上文附啊。”

    “你是不是忘了中考还有体育了?”徐一萌转过头看着我,“暑假我妈带我去体检,拍片子发现我半月板伤得特别厉害,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总是去和爸爸爬山吧。反正从明年开始,需要跑、跳的活动我都参加不了了,要不然医生说我的下半辈子会在轮椅上过。”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身体原因免考体育中考只能拿平均分。就这么扔掉差不多10分,对徐一萌来说太可惜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想你为我担心。”

    一阵尴尬的沉寂。

    可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徐一萌这么执着地要那个推优的名额:“那你,你可以走自招啊!申中、东附、师二,别在文附高上吊死啊。”

    “你说得轻松,好像自招就像逛菜场一样。”徐一萌看着窗外的圆月,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她越是平静,我越是不安,“你看到的我,只是学校里成绩好。自招要的奥数、奥物、奥化,我拿过一个奖吗?”

    确实,我不记得她参加过这类竞赛。

    “你要知道,推优的名额每个平行班就只有一个,不是我就是她,她有我就没有!为了我自己,我必须这么做。你知道我们班第三名和我差多少分,只要让她背上处分,我就能够稳拿这个推优。”徐一萌保持着她的平静,“同时,只有让她背上处分,我才能拿稳这个推优。”

    “可林歆宜,她是你的闺蜜,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呵呵,闺蜜。” 她把头转到正前,说话的口气像一位深谙勾心斗角之道的清朝娘娘,就像《甄嬛传》里面演的那样。窗外,遥远的天边忽然飘来了几朵卷云,轻轻掩住了月亮的左下角,“要不是我四年级交的那个闺蜜,我现在根本不会在这。”

    “那你会去?”

    “当然是怀韵。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

    “呃,这里不已经是很好的学校了?”

    虽然嘴上在和她聊天,我的目光却一直交汇在窗外,此时此刻,一个典型的冷锋系统正在过境上海。近处,几朵积云从右侧飘来,月光照在积云上,白得发惨。

    “你不用替林歆宜心疼。”徐一萌继续说,“以她的家世,想进四大绝对不是问题,何况她还在区乐团里当小提琴首席,能靠艺术特长加分。”

    徐一萌的头又低了一些:“但是她伤心的样子真的好让人难过。”

    月亮好像爬高了一点,离积云和卷云越来越远。

    “我也不想让她背处分,可我有什么办法?刘立,你说你有没有办法,既能保证我进文附高,又能别让林歆宜吃处分?”徐一萌吸了吸鼻子,“朋友总归是一时的,但考上什么样的高中,什么样的大学……”

    一阵抽噎。

    “栗子,我好难过。”徐一萌转过身子看着我,“你要不,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不我抱着你也行。”徐一萌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头侧过来放在我左边的肩上。我只好机械地把手环到她的背后。虽然还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抱我,但是我从某种程度上能感觉得到她心中的煎熬。摆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残酷的选择题,在自己和朋友之间,徐一萌最终选择了自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经认为,只有先对自己负责才能对别人负责,确实,从伦理利己主义的角度上看,徐一萌的行为是合理的。毕竟她也没有诬告,可能她确实没办法同时兼顾自己和朋友吧。

    虽然林歆宜的处分让徐一萌坐稳了推优的位置,可她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高兴:“栗子,我,我对不起林歆宜,她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好朋友哇!”徐一萌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得想办法补偿她。”

    “你把举报撤了不就好了。”

    “可处分是学校行为啊!”徐一萌的声音越来越轻。“学校不会因为我撤了举报就撤处分。”

    嘀、嗒、两滴泪水偷偷地落在了我的衬衣上。

    月亮越爬越高,越爬越亮,可近处的积雨云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最终还是挡住了月光,在窗外洒下了阵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

    “我真的好难过啊,栗子。”徐一萌哭地更伤心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天早上的温度明显比前一天的凉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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