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人扬扬洒洒包下孟州城最好的酒楼,金珠洒出去就如同揩去道袍累尘,成个挥金如土之势,茶酒博士慧眼微眯,不多打量就知眼前这位‘少女’非等闲之辈。

    他倒也会恭维,上前恭身作揖:“二位天师,可先烹茶?”

    容貌姣好那位看向冷着面的那位,等那位点了头,‘她’才哑着嗓音吩咐:“先来道雀舌,要湄潭翠芽的。”

    茶酒博士被‘她’惊人容貌晃了眼,连粗哑声音难听也不觉,又眯着眼笑,竟是个十分矜贵的,上来就要这等极品,只可惜……他点头哈腰回道:“十分不巧,小店暂时只提供余杭雀舌,金坛雀舌……您是懂行的,好一些的有鸠沉,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茶酒博士列举十数种茶,都是江南东道产出的茶,竟连孟州本地的豫毛峰都不推荐。

    容貌姣好的‘女冠’霎时冷了面,看上去比那位周身气质凛然的女冠还要不好说话,‘她’发着脾气怒着声道:“我就要湄潭翠芽的雀舌,若没有湄潭翠芽,就要当地上好的信阳毛尖!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也配称孟州城一等一好的酒楼?”

    这可冤枉茶酒博士了,他们鹤鸣楼连御贡的鸠沉都能弄到,偏偏就这位女冠要的都没有,他为难得站在原地,脚长了铅似的,走也不是,跪也不是。

    这哪是上门散财的财神爷,分明就是个门阀世家娇惯坏了的千金女郎,大手笔进门刁钻古怪又蛮横得欺负人。

    湄潭翠芽没有也就罢了,可那本地的信阳毛尖因着今年大旱,上哪都收不到,茶贩子愁容满面,他们这些与之生意有所挂钩的也好不到哪去。

    以往面对诗客趾高气扬的茶酒博士在此非常时期也只敢低头含歉。

    幸而河阳道节度使捧着圣旨宣读圣人派来赈灾的旨意,又将江南道茶商粮商领入了城,本该等死或离乡背井逃难的他们这才能留在家乡继续营生。

    茶酒博士好言好语解释一通:“……陈夫人真是位大善人,隔几日就顶着烈日在衙门口派粥……只可惜赵刺史一家死于匪乱,没能熬到那个时候。”随后他又摒弃哀容将河阳道节度使陈夫人夸了又夸,二位女冠听着津津有味,竟也放过了他。

    那位面冷女冠客气罢了罢手:“就要鸠沉,多谢你。”

    另一位自然以她马首是瞻,茶酒博士知道逃过一劫,问完口味,多少胡椒,忌口葱姜之后,也不敢再留一丝眼神余光,忙不迭就退出雅阁去煎茶,走时还不忘给点菜的闲帮挤眉弄眼。

    那闲帮与他多年搭档,闻音知意,转头换了笑脸直直迎上李炤炤,寒暄客套过后就向她介绍起鹤鸣楼特色:“……四喜丸子、炙羊肉、白龙曜,这些都由当地特色不羡羊制作,嘿,通大魏只此一家,别地儿没有,嗯……再来个醋芹解解腻,酪樱桃压个轴,道长觉得如何?”

    李炤炤颇为好奇,看向玩着发尾,沉默不语的姜平州,对方是不给一点好颜色,好似刚刚被她劝阻之后真的生气了一般,她只好看向闲帮:“这白龙曜是个什么菜?不羡羊又是什么?”

    闲帮嘿嘿一笑,颇为神秘,故作高深,又娓娓道来:“这白龙曜呀就是用上好的里脊反复捶打成肉泥再烧制,咱这‘里脊’用的呀可是不羡羊腰腹中最是稚嫩的一块,经过捶打再烧熟,肉泥鲜嫩可口,咬下一口肉汁四溢真是口齿生香,久久回味!”

    在旁安静听着的姜平州再也忍不住,一拍桌案:“我看你们鹤鸣楼就是名不副实,拿这些糊弄咱们是外乡来的?早几年出名的分明是三鲜笋炙鹌子,通花软牛肠,石首鱼,你说的这些菜,哪一道占其中?又哪一道别地儿没有?什么不羡羊更是闻所未闻。”

    闲帮比那茶酒博士见过多些世面,被姜平州这么呵斥也无丝毫畏惧,反驳得有理有据:“道长您也说是早几年,近些年就是火这么些菜,自然而然就成了招牌,至于这不羡羊,您不妨后厨看看就知是何等美味,比那寻常肉类更能教您合不拢嘴,”他双眼倾斜,话音一转接着道:“不过后厨油大,二位千金之躯想来还是不要去沾那等烟熏油味,后厨宰杀,也影响了二位食欲。”

    李炤炤抻了抻姜平州的袖袍,咳声道:“你考虑的十分周全,就你那几样,看赏。”

    姜平州不情不愿从腰间扯下个圆鼓鼓的锦袋,全数丢到闲帮跟前,那闲帮得到赏忙弯下腰去捡,全然没了方才倨傲模样,捧着锦袋哈着腰就退出雅阁向后厨去传菜。

    待人走后,姜平州还是皱着眉头抱肘,只是话语要软和些:“不对劲,从进孟州城开始,处处都不对劲,倘若刚刚咱们一定要往后厨去,只怕危险就先找上咱们了。”

    “平州,这些不足为惧,至少咱们弄清楚了一件事。”李炤炤还拉着姜平州的袖袍不松手,在外人看来就是哄着‘她’开心。

    可不就是哄他开心,任由他在鹤鸣楼挥金如土,能让杜垣两口子早日盯上她们。

    姜平州放下抱肘,神情了然,言简意骇道:“你是说陈念思两口子的事没传入长安的缘由?”

    李炤炤点点头,果真如姜平州所说,陈氏所做一切皆为了钱财,孟州没有信阳毛尖,没有豫毛峰,却有江南东道的特产茶,而江南道的生意也大多把控在陈氏手中。

    至于赵刺史一家死于匪乱,那更是无稽之谈,个中情况他们早在长安就有所了解。

    她突然有些好奇,掌管江南东道的镇海军节度使是否也勾连其中?还有那个所谓的不羡羊——她在深山长大,不曾听闻实属正常,可连见多识广的姜平州都从所未闻,就有些奇怪了。

    “平州,你的俸禄以及赏赐是怎么供你又讨好我又在这大肆花销的?”李炤炤放开他的衣袖,支着额头若有所思。

    毕竟姜平州要引人瞩目,没道理包下鹤鸣楼一月这么夸张,全然是他公子纨绔,本性矜贵住不来差劲地方,有条件自然要给自己最好的,可这全楼包下也太挥霍无度了。

    搅乱她思绪那厮却浑然不觉,勾着薄唇睨着桃眼,手指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袖袍:“我可没讨好你。”

    难不成她李炤炤自作多情?千金易求华贵,就像陈贵妃那样,什么都用顶好的,却少有真心喜爱,姜平州送她的每一样都让她爱不释手,视其瑰宝,毕竟千金难抵真心,所以能让人感受得到。

    李炤炤垂眸含笑不语,姜平州登时有些不自在,就好像被她看穿什么似的,咬着牙生硬换了话题:“我送你的火珠呢?”

    说起这个……

    那颗火珠李炤炤上朝那日本意交给姜平州,叫他打个简便些的手环或镶珠玉牌来的,可谁知事情接踵而至,再加上姜灿那日看见那颗火珠露出那样的神情,李炤炤就有些犹豫交还。

    她心知这颗珠子不一般,所以随身携带,此时就在她广袖中藏匿,不过见姜平州这副紧张模样,她不禁愉悦:“我随手放寝房了,应该在箱笼里,或者桌案上,或许黛青给我收起来了,我也不知。”

    听到这个回答,姜平州心头彻底下沉,隐隐崩溃,那可是他耶娘从东突厥王庭一战中的战利品,凭此火珠可在长安乃至大魏各大邸店支取飞钱,不论数目;还能号令他在长安经营多年的各部眼线人马。

    姜平州平时没有什么开销,在平康坊吃酒尽兴,出席各门阀宴会,他的俸禄赏赐绰绰有余,只是认识李炤炤之后,花销才渐渐大了起来,支取飞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位道长清冷如沅江中的月,宛若广寒仙人;五谷杂粮,寻常俗物只怕入不了她的眼,更怕委屈她。

    姜平州微微侧身支着头扭开脸,心道,既然送她了,那就由她处置,他不该露出不舍情绪,是他狭隘了:“好吧,回长安后再送你个别的,反正有没有那颗珠子,你都是我夫人,他们自然也认你。”

    夫人?他们早有婚约,只是李炤炤性格使然,难以对此产生对于情绪,姜平州突然的这番话却让她不由怔愣,她有些不想放姜平州走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导致她心口酥热,一时间上脸了也未曾察觉。

    李炤炤一向如水中月,摸不清看不透,此刻红着脸像桃春少女。

    姜平州才发现她眼睛大而圆,只是平时不爱笑,二人距离总是忽远忽近,所以才像水中月。

    圣人与陈贵妃是怎么舍得让这样的女孩陷入窘境?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圣人贵妃不珍惜,朝野对她一片谩骂,他就偏要珍爱,什么水中月,他姜平州偏要捞起,置之高阁捧上天际。

    “李炤炤你可有字?”姜平州突然打断思绪,攥着李炤炤的衣袂不放手。

    李炤炤下意识挣脱,想起他那番话不由软下心肠任他去,只是倏地问起,她仔细想了想才道:“没有,按理说及笄后才有。”她顿了顿又淡然微笑:“圣人娘娘肯定不为我费心,夫子年纪大了,我也不想他伤神,有没有都无所谓,我还是我。”

    “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姜平州少有认真的时候,此刻却十分专注,仿佛这事比天塌下来都大,语气更不像安慰人。

    对方眼下余光太过灼人,李炤炤不自觉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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