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本来是抱着闭上眼睛、等心跳稍微不再那么快速时,再来面对落苏的想法。

    谁知等沈厌一睁眼,就看见落苏还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等他的回答。

    那些退避的、闪躲的、想要掩饰的话一下再也说不出口了。

    沈厌动了动嘴皮:“你确定要知道吗?”

    声音不大,听上去很像是废话。

    但是落苏却还是很认真地、很郑重地回答了他一句:“嗯,我想要知道。”

    沈厌于是沉沉呼出口气。

    他清楚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不应该出现,却还是在劝服自己:就这一瞬,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他当初主动找上三公主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但是这话最终还是没能欺骗得了自己。

    沈厌听着心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再次确定了:嗯,就是不一样。

    ……

    跟落苏猜测的一样,沈厌出现在三公主的面前,确实是故意为之。

    而故意为之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让三公主看到这张跟谢乘风相似的脸,产生好奇,从而掀翻谢家,替母亲报仇。

    是的,沈厌在两岁多时,就亲眼见证了母亲的死亡。

    而母亲的死亡,就来源于谢家的主母——王若华。

    沈厌记得年幼的、还被叫做“沈玺”的他被娘亲推至门外,明明娘亲表情是在笑的,但却比哭还难看,装作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跟他说:“小玺,你先去外边玩玩。”

    小沈玺那时候还不会说太多的话,只会“呜呀呀”地叫。

    但迎接他的却不是娘亲一贯拥上来的怀抱,而是骤然合上的房门。

    说不清为什么,小沈玺那时候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恐慌。

    那种恐慌,甚至比他一不小心扬手把娘亲给他做的桂花糕掉在地上时,还要叫人心惊难受。

    幸亏小沈玺又想起自己家里外边墙有一个地方有一个洞,可以钻进去,才避免他对着合上的屋门“哇哇”地哭出来。

    那个洞可真小啊,几乎费了小沈玺全部的力才钻了进去。

    但是还不待小沈玺跑过去用他的小短腿找上娘亲,就看到他的娘亲朝他的方向惊恐地摇了摇头。

    小沈玺于是那即将呼出口的称呼,又卡在了嘴里。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娘亲额头上,沾了好多灰尘、泥土的血迹。

    娘亲整个人此刻卑躬屈膝到了极致,不停地把额头砸向地面,向面前那个头颅高高扬起的妇人求饶。但是那妇人却全程一言不发。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妇人像是看腻了这样的把戏,终于开口。

    她唤着母亲的名字,但是却不难听出里面的恨意:“沈云昭,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放过你、放过你儿子吗?”

    娘亲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极难看,比她在地上不停磕头时还要难看。

    就像是在一瞬被抽走了生命力一样,连眼神都变得黯淡无光,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姐……”

    但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沈云昭又想起这声称呼在刚呼出口时就被喝止过、而且自己早已没有再唤面前人小姐的资格,又硬生生给变回:“王夫人,奴婢……”

    偏偏这称呼更像激怒了那王夫人,王夫人在盛怒下扭曲着开口:“你放心,我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知道什么样人生出的孩子,影响到我风儿的一生呢?”

    娘亲像是被面前人的话给惊到,整个人睁大了眼睛。

    而王夫人,就在此刻对旁边人吩咐道:“孙婆婆,劳烦您去外间,把那小孩儿逮过来。”

    接下来的一切便跟开了快动作一样,小沈玺就眼见娘亲忽然一改先前的态度。

    她先从地上爬起快速摁住了老妪让她别往外间走,而后更是对着那妇人道:“王夫人,您不要这样做。”

    话音里带着一点挺明显的、能察觉出的恳求。

    王若华却觉得她的话嘲讽至极,直呼道:“沈云昭,你也有脸说这样的话?”

    这会儿王若华更是觉得此事非做不可了,竟是打算直接自己动手。

    但比她迈出去动作更快的,是沈云昭的话:“夫人,三公主降生了。”

    王若华缓慢地偏过头,就见沈云昭一字一句说:“三公主降生,陛下大赦天下,严令七日不得杀生为三公主祈福,凡违令者,当立即落罪。”

    王若华这时也意识到沈云昭的意思了,她立即道:“沈云昭,你在威胁我?”

    回答她的是,沈云昭重新屈膝跪到地上砸下的一个响头:“奴婢并无此意,奴婢只是想用自己的命,换自己孩子的一条命。”

    ……

    接下来的事情堪称让沈厌数次惊醒的梦魇。

    无非就是王若华说“两人她都可以杀”,而娘亲就辩驳“她有相熟之人,他们二人若都死了,很有可能将事情闹大,届时牵扯到谢家不好”。

    而王若华又说:“你孩子活着只会更不好!”

    娘亲似乎也知道她的顾虑,在略一犹豫后,还是一个头砸在了地上:“小玺可以一辈子都戴着面具。”

    沈云昭心知面具在落朝意味着什么,但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而这也就成为了沈厌此后十多年来,一直戴着面具的根源。

    王若华似乎也没想到沈云昭会提这么个提议,她有一时半会儿没说话,而仅接着的就是一阵仰天的狂笑。

    而娘亲也一直没开口,就这么听着她笑。

    直至人笑声渐止,娘亲才慢慢把头伏在了地上:“如此就再没人能看到小玺的脸,不知这样可否让夫人安心一些。”

    但安心是不可能安心的,之后小沈玺又听着那王夫人接连提出许多。

    比如什么:“那之后我还得接连留着你们狗命?”

    娘亲摇了摇头:“奴婢会在一月之后,自然溺亡在河里。至于小玺——”

    沈云昭朝先前她看到孩子的地方极快地掠过一眼,在没看到人踪迹后脸上终于挤出了点笑,“小玺年岁尚小,烦请夫人放过他。”

    王夫人听完这话又是安静了一会儿。

    但在回过神之后,还是又就着孩子的生死,做出些许争论。

    但沈云昭一直坚持着“孩子还小不记事儿”。

    又说:“夫人可以将他带回谢府里严加看管,只要半年可以放他出府放次风就好。”

    这也是怕在她死后,自己就会对她儿子痛下杀手。

    王若华几乎瞬间地就想到这一点,而沈云昭之后的话更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奴婢有相熟之人,只要他能固定看到小玺,夫人便可心安。”

    于是,在一阵阵的对话、以及对话后长久的寂静当中,事情就这么迎来了尾声。

    最后还是沈云昭先行开口:“夫人,那奴婢就先去外边,把小玺先带来吧。”

    王若华的神思在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看着人低眉顺眼的模样,又重新高昂起了自己的头:“不必。”

    她冷淡地拒绝了沈云昭的请求,眼里再看不出丝毫温度,“孙婆婆,你去吧,省得有人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而伴随着王若华这句话的落下,小沈玺从那个他爬进来的洞里挤了出去。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却连一点声都不敢出,最终还在奔跑的过程中,摔进了泥潭里。

    于是,等孙婆婆找到小沈玺时,看到的就是一个在泥潭里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孩儿。

    小孩儿一边哭着,一边抽噎着叫“娘亲”。

    而等孙婆婆将小沈玺带回,沈云昭看到孩子这副模样,心都开始一抽抽地疼。

    她一边用帕子擦着自家儿子的脸,一边一下下地拍着小沈玺的背,说着:“小玺乖,小玺没事儿。”

    换来的却是小沈玺哭得更狠地扑进她怀里,唤着:“阿娘——”

    而王若华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种烦躁的念头又开始一升升地往上冒。

    王若华抵着太阳穴很快对人斥道:“够了没有?”

    偏偏她的话像是启动了小沈玺身上的什么开关,小沈玺哭得愈发惨烈。

    而沈云昭手上安抚的动作却在一丝丝往下减,好像这时才从见到自己孩子的情绪里一点点冷静下来。

    她先不顾小沈玺满身的灰尘泥土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然后才对着人耳边轻轻地说:“小玺,可以听阿娘讲一些话吗?”

    小沈玺抽抽噎噎点头。

    接下来他便听到他娘亲说:“阿娘有一些事情要做,要暂时离开一阵,先把你交给阿娘相熟的夫人,小玺可以吗?”

    小沈玺哭着说“不行”也没有办法。

    他最后还是被带离了沈云昭身边,随之改变的还有一个名字。

    王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夹着浓浓的厌恶:“你也配用‘玺’字?”

    她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孙婆婆,“以后府里下人只有沈厌。”

    厌恶的厌。

    而伴随着这话一出,从此沈玺这个名字从沈厌的人生里划去。

    沈厌成了谢府里一个见不得光的奴才。

    谢府里其他一些小厮侍女,看见他终日戴着面具也会心生厌恶,经常会扇扇鼻子绕开他走。

    偶尔几个“正义感”强得过分的,还会故意伸脚拌他一下。

    “小小年纪不知做了多少滔天恶事,也是夫人心善留你一命,还能让你戴面具苟活着,你小子也该抱点善心,刚才是在用什么眼神看着我们小少爷!”

    沈厌于是就把眼睛一合。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他在见到那个谢府小少爷时,心里生出的无边恶意。

    沈厌就这么一年年长大,他的心思在一年年中也掩盖得愈发的沉。

    好几次那孙婆婆还曾故意在他路过的地方提及过沈云昭,说了些侮辱人的词汇。

    但那时沈厌也摆着一份茫然、不在意的表情从人眼前一步步跨过,甚至在离开前还跟人行礼告退。

    慢慢地,可能是他的演戏起了作用,监视沈厌的目光还真也越来越少了。

    当然也可能是真信了他当时年岁尚小、不记事儿的谎言。

    倒是沈厌,在过去一年年时光中,他总是在各种地方听到关于谢家少爷“谢乘风”的事迹。

    在府中时,沈厌就总能听到下人小厮赞扬他们的公子。去外边随意采购些事务,也能听到路人随意的但又真诚对谢乘风的夸赞。

    说他七岁作诗,十三岁南游破奇案。

    说他上不惧强权能惩治贪官污吏,下又能弯腰给皇城老妪翻修屋顶。

    谢乘风就像是落朝的一个标志一个符号,活成了所有落朝百姓里清风霁月的宰相府公子。

    而沈厌,则是在暗地里一直窥伺着人的、那条活在阴沟里的蛆。

    他这只蛆,在阴影里偷窥着谢乘风同他那一家人言笑晏晏的场景。

    恨不得钻进他们的躯体,吸食他们的血液,让他们流露出世界上最痛苦的表情,为自己的娘亲谢罪。

    可是啊,沈厌的手扣进了泥土。

    他的能力太小了,在府中有人看守,半年一次的出府也会有人远远尾行。

    而就在沈厌终日思索:他要如何才能为自己的娘亲复仇,才能揭开谢家人丑恶的假面时,机会忽然出现了。

    ——在一次下人的慌乱中,三公主上宰相府,王若华泣血。

    也就是在这时,沈厌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庄康大道。

    沈厌其实早在近一年前,便听说了三公主对谢乘风一见钟情,之后便一直痴缠之事。

    但那时他脑袋里,却下意识地对这些个传闻表现出了排斥。

    直至三公主出现在谢府里,将王若华气到不惜伤害身体也要演戏。

    沈厌这时脑海里才又突然冒起了:两岁时,是三公主的降生,才挽救了他的命。

    所以,这次三公主也能救他吗?

    沈厌在心里这么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但看着床榻上是虚弱了些的王若华,这个想法又几乎不可控制地占据了沈厌的整个脑海。

    会吧?应该会的。

    沈厌对着自己这么自问自答道。

    沈厌的心里甚至还推出了很多这个答案的佐证。

    比如“三公主喜欢谢乘风的脸,看见他这张脸肯定也会好奇的吧”?比如“只要三公主一好奇,对着他一问,他把事情一说,三公主就会替他主持公道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三公主不愿意为他主持公道,但为了得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谢乘风,三公主也会选择把事情拆穿,让宰相府倒台,那自己的愿望也能顺利达成吧?

    沈厌这么想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这是自他被带进谢府后,他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点笑。

    不算很明显,但里面却闪着一点细碎的光。

    嘴角悄悄抿起的沈厌,就这么带着一腔未凉的希望。

    在一次出府踩好点后,正面迎上了三公主。

    然后。

    被狠狠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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