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南方漫长的夏季终于进入尾声,天黑之后也终于有了凉意。

    临近七点半,到了隐卫司交接工作的时间。下班的年轻隐卫披上外套,和同事有说有笑地下楼,准备去食堂看看还剩些什么。路过一楼的审讯区时,年轻隐卫发现有一间审讯室关着门,不由得张望了几眼。

    “最近有什么嫌疑人?”他疑惑问道,“用了乙级审讯室的规格,怎么也不是寻常妖怪打架斗殴的小案子了。”

    旁边的同事消息灵通些,他张望四周,压低声音回答道:“审的是咱隐卫司自己的人。就前两天,从四楼的鉴定科办公室直接拎下来的,审审停停到现在没放。”

    “鉴定科……异能鉴定科?”年轻隐卫面露意外之色,“他们科室就四个人,一个赛一个地规矩,还会有违律的?”

    同事问:“是一个叫沅箫的,认识?”

    “没搞错?”年轻隐卫声音提高了八度,随即赶忙压低音量,“沅箫是咱司唯一一个异能药剂师,我听说还是异能医药协会的推荐,专业和人品怎么都过得去关吧?”

    “是侦查科的开阳队指控她卖异能药。”同事摇了摇头,神神秘秘道,“听说是卖给地下异能了。”

    “……”年轻隐卫蓦然住了嘴,“有证据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同事浅叹一口气,看起来有些唏嘘,“但倾销异能医疗资源到神隐市场外不是小事,异能药嘛,让普通人接触会出问题的,更不要提地下异能那些亡命徒,鬼能想到他们会做出来什么事。”

    年轻隐卫担忧地挠了挠脸。

    “不过,说到沅箫,异能侦查科也有个姓沅的。”同事看来是个八卦的主,聊起头就没完了,“沅榕,侦查科摇光队的队长,近二十年来最年轻的队长。”

    “你是说?”

    “诶,就是沅箫的哥。”同事叹了口气,“哎呀可惜,被这么一牵连啊,估计……”

    他话没说完,衣袖子被猛地一拽,年轻隐卫凑到跟前捂住他的嘴:“嘘,嘘!”

    他们停留在审讯区八卦得紧,倒是没留意身后来了人。

    走近的是个身材高而结实的男人,年近而立,面容冷淡,一双漆黑的眼眸直视前方。正是他们八卦的对象,隐卫司异能侦查科摇光队的队长,沅榕。

    这位队长经过他们身边时略略一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讨论。二人心虚地点头回应,待到人走远才松了一口气,溜出审讯区十好几米,同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怎么说到就来。他是不是往乙级审讯室去了?不避嫌啊。”

    “少说两句,哥。”年轻隐卫嘀咕,百思不得其解地啧一声,“我觉得沅箫那姑娘挺够意思的呀?上回我整理卷宗通了宵,她一看我脸色就拿了安神香给我……主审是谁?我去打听打听情况。”

    见这家伙要多管闲事,同事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省省吧,既然是开阳队的调查指控,主审自然是队长吴宋。”

    听见“吴宋”二字,年轻隐卫扯了扯嘴角,就当自己什么也没说。

    沅榕穿过审讯区的走廊,在“乙”字号的审讯室跟前停了下来。他盯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抬手再三犹豫,最后还是放下了。

    就算再担心妹妹的状况,也不能逾越审讯嫌疑人的规矩。

    他在心里再三强调,似乎是唬住了不平静的情绪,转身准备离开。

    门却在这时候打开来了。

    审讯室里走出来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光头大汉,额角有道疤痕,目光隐隐流露匪气。这人“碰”地甩上门,倚靠在门框上,冲沅榕一抬下巴:“晃悠什么呢?审讯没结束,不懂得避嫌?”

    隐卫司的异能侦查科有七支以七星命名的行动队,沅榕是“摇光”队的队长,而面前的大汉是“开阳”队的队长,沅榕的同事,吴宋。

    坏消息是,两个人并不对付。

    吴宋是个表里如一的粗汉子,死在他手上的罪犯并不在少数,也因动用私刑被异能侦查科的科长警告过好几回,这不得不让沅榕担心。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开口道:“我并没有进去。”

    所以不算“没避嫌”。

    “你他娘别给老子掰扯那套文字游戏,”吴宋懒得搭理他,“有事说没事滚,其他的作为罪犯家属就甭瞎打听了。”

    从“嫌疑人”变成了“罪犯”,沅榕仿佛天灵盖被狠狠撅了一下,他猛地沉了脸:“她认罪了?”

    吴宋冷笑:“你认为呢?”

    依照妹妹的性子,若真的做了什么违律的事情,想坦白不用人催,不想坦白千斤顶来都撬不开她嘴。

    沅榕扫一眼吴宋的表情,认为他应当是还没问出想要的。

    “如果没有认罪,那你现在下定义便太早,吴宋。”沅榕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瞳色漆黑如墨,孕育着不见底的深潭,“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不要拿沅箫当升职的垫脚石。”

    吴宋抖了抖眉毛。

    沅榕收回目光:“我也没什么事,言尽于此。”

    吴宋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走出几米,冷笑一声,回身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灯光昏暗,四周挂着镇压异能力的符咒与阵法,地上也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图,阵眼位置被顶上一盏灯光打得雪亮,这是属于受审讯者的位置,在这样的光芒下,任何细微的动作表情都无处遁形。盘腿坐在阵眼里的是个年轻的短发姑娘,双手锁在抑制异能力的手铐里,听吴宋进来的动静便抬起了眼。

    沅箫这两天多在拘留室和审讯室之间轮流转,脸色暗淡发白,尽显疲态,但依然能看出精致漂亮的五官和流畅的脸颊。

    她抬头看着吴宋,半耷拉着眼皮遮去大部分眸光,强光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与沅榕八分相似的漆黑眼眸流露出懒洋洋的桀骜和散漫。

    吴宋嗤笑——倒是和她哥一个模子出来的傲。

    “是沅大狗吧?”沅箫冲门口懒洋洋地掀了一眼,对关怀她的兄长出言不逊,“那家伙够闲的。”

    “若我有妹子违律进审讯室,我亲自把她腿打折。”吴宋在审讯桌前站定,靠着桌沿插手,嘴角瞬间撇下来,“接着聊吧。这两天我说过很多遍,医资科有所有异能药剂师的信息,你再怎么避重就轻也逃不过他们的异能监管手段。出现在十三州市内的任何一株异能草药,都在他们的监管之下,而你手上,每周都莫名其妙消失一批,数量不多,但累积了三个月也不是小数目——到哪里去了?”

    面对对方的质问,沅箫不以为然地半眯着眼,语气轻佻:“炼药损耗了,当柴烧了,我自己吃了——这么多理由,你挑一个?”

    吴宋眼皮微跳。

    “捏着捕风捉影的猜测把我关两天,属实不明智。都是隐卫司的,谁也唬不住谁不是吗?”沅箫阖眸笑道,“你们今天好像很忙,拿到新的线索了吧?不妨拿出来,还有意思些?”

    吴宋伸手从桌上拿起水杯。

    杯子里的热水已经放凉,入口还温,滚入食道却已经微冷,让他感觉不爽快,就像眼前这小姑娘一样。

    “行。”他把杯子磕在桌面上,“我本来不想用的。”

    他伸出手,摸出一张血红的符纸,符纸上用玄色矿物颜料勾勒了复杂的阵图,颇为精妙的模样。

    沅箫的表情稍稍变了。

    “看来你认得。”吴宋走两步过来,“‘真言咒’,对于问题作谎或者沉默,便会遭到诅咒的侵袭,没几个人挨得过去。这不是温和手段,你现在认罪,还省得受苦。”

    年轻的姑娘沉默须臾。

    “吴宋队长,”她抬起眼,语调略微上扬,仍旧讽刺道,“对自己的线索这么不自信?”

    吴宋神色遗憾:“怪不得我。”

    手中的红符一闪,落在沅箫的额头,化作一个玄色的“言”字,虚幻地挂在沅箫的皮肤上。吴宋看着她,扔出了新的问题:“11月7号晚上,你去了地下异能聚集区胡桃酒馆,去见谁?”

    胡桃酒馆是十三州市的地下异能聚集地,他们这些神隐公民,一般不会去那地方惹脏。吴宋拿到沅箫去那儿的情报,结合其瞒下异能药物的事实,忍不得怀疑这其中的关联。

    出乎他的意料,沅箫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居然先笑了两声。

    吴宋本以为就是再拽的小姑娘,只要懂异能术,都晓得惧怕诅咒贯穿精神的痛楚。但这家伙……他皱起眉头。

    沅箫顶着额头的字符露出了微笑,又冷又傲的:“吴队,既然指控我对地下异能倾销异能药,那么这个线索可不够热烈啊。听说你们年底考核要到了,你准备屈打成招,然后拿我做业绩吗……呃!”

    讽刺的话语还未落下,这年轻姑娘的表情顷刻扭曲,猛地往前扑倒在地,指甲攥进肉里,手背上青筋鼓胀,浑身颤抖起来。只片刻的功夫她就满脸冷汗,额角的“言”字正在缓缓散发红光。

    吴宋漠然地注视这一切:“既然如此,我再问明白些——你把药卖给了哪个地下异能?”

    真言咒一旦开始,将有十分钟的效用,莫说人类,许多妖怪都撑不过这几乎让人陷入疯狂的直击灵魂的诅咒。

    只要说真言,诅咒便会平息,吴宋断定她再讲不出什么废话来。

    “哈。”沅箫呛出一声冷笑,笑声已经走了样,尖细而痛苦。但她依然咧开嘴角,挤出颤抖的讽刺:“没证据瞎抓人的狗东西……咳,哈哈……也就会用这种法子,辞职别干了吧,丢人现眼……”

    吴宋额角青筋一跳,撸起袖子,伸手揪住沅箫的衣领提了起来。沅箫胡乱地掰着他的手却挣扎不出力气,手铐发出一连串叮铃当啷声响。

    “别逼我揍你。”吴宋压低声音,“也别让我问第三次,你把异能药,卖给了哪个地下异能?”

    “真想知道……”沅箫满眼都是血丝,脸上扭曲的笑意还是不减,“就别问我,自己去找证据,光头……”

    吴宋的脸色沉下来。

    “言”字红光更甚,几乎滴出鲜血。沅箫神情痛苦,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哑尖叫。

    隐卫司门口。

    沅榕似有感应一般回头往审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神隐巷的夜色已经降临,现代的霓虹招牌与古朴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把街区照得灯火通明。宽阔的街道,三四层高的小骑楼和飞檐古宅排排坐,店面一个挨着一个,人与妖在街上流动,熙熙攘攘,伴随叫卖声和烟气儿,热闹非凡。

    隐卫司作为驻守神隐巷的异能治安机构,其十三层高、庄重肃穆的塔楼如定海神针一般矗立于闹市之中,再难驯的妖怪都不敢在此造次。沅榕倚靠在门口,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卷叼在嘴角,还没摸出打火机,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葱白的指尖在烟卷末端一捻,烟卷便燃了起来。

    “不谢。”对方说道。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隐卫司制服的橘发姑娘,眉眼弯弯,和和气气的模样。她熟稔地从沅榕的口袋里摸出一支新的烟点上,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你去审讯室了?”

    异能侦查科摇光队副队长,沅榕的搭档和烟友,苏橘。

    沅榕盯着她手里的烟,这家伙真是会占便宜。

    “光头吴可不好对付。”苏橘捏了捏冰凉的手,“怎么一下子天这么冷了……我算了一卦,小沅箫和光头吴相克,是要吃苦的。”

    沅榕轻弹烟灰,眉头压得很低:“沅箫那性子,总得招来祸端。”

    “啊呀,你管不住她的。”苏橘含笑说道,“那丫头也做了一年隐卫,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门清。就是真的犯了错也还有机会改,她才二十一岁,若真的丢了隐卫司的工作,还能继续做异能药剂师的副业,听说神隐城也有不少人要她。”

    “不论如何,她私下接触地下异能这事不假。”沅榕沉默几秒,“我不放心。”

    “地下异能并不都是亡命徒——虽然不得不说,我们每年处理的重大异能案件有一半来自于他们,你身上的伤我还记得。”苏橘应答着,转头来,“但是榕啊,生为异能力者,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都注定不能普通平安,你要是把她捏在手里,只会让她死得更惨而已。”

    沅榕默默地抽了一口烟。苏橘性格如此,从她口中只能听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人生信条,这家伙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在意。

    但他可做不到那般,吃饱睡好万事无忧,小事开怀大难开摆。

    难言的烦躁……沅榕吐出烟雾,朦胧中,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妖怪也模糊不清。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顷刻绷紧了身子,一把将苏橘从台阶边缘拽回檐下:“回来!”

    一道黑影闪过,随后碰撞的巨响传入耳朵。

    苏橘被沅榕拽得踉跄一步,但第二步就稳住了身体,顺带着把烟也掐了,顷刻摆好了御敌姿态,这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双眼睛慢慢睁大来。

    隐卫司门前的空地上青石地砖碎裂,正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人。这人身躯扭曲得不成样子,而脖颈往上,一大半头颅不翼而飞,碎西瓜一般摔成了四散的血肉,星星点点红的白的到处都是。

    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遭陷入诡异的死寂之中,下一瞬,人群爆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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