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边停下吧。”周夏生说。
我踩下刹车。
（一）
车窗外是无边的夜色，道路上没有路灯，只有铺天盖地化不开的墨色，浓郁得叫人窒住呼吸。越野车远光灯堪堪照亮前方的一小片区域，勉强看清道路延伸的方向。
干脆熄了远光灯，任由整个世界被黑暗吞噬。
于是亮色只剩下了天幕上缀着的星辰，在无人为光线打搅的天地间毫不吝啬地灿烂。
我点燃一根烟，看见那一点火星在指尖忽明忽灭。
和周夏生相恋的第十年，我选择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周六，我午休时破天荒地梦见他。
我赌气一般地对他宣告：“周夏生，我要忘掉你。”
他轻声唤我的名字，坐在沙发上静静注视着我。然后他释然地笑，说：“好。”
我还记得梦里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投下菱形的光斑。周夏生坐在光里，好似在光海里回溯十年，面孔和2003年花海里望向我的少年重叠。
（二）
第一次见他，2003年的夏末。
那一年“非典”席卷全国，最火的歌是周杰伦的《叶惠美》，天涯社区还是当时最大的论坛。
彼时我高中刚毕业，为反对父母出国留学的安排跑出来做风景摄影，一个人顶着攀升的高反坐飞机直达拉萨贡嘎机场。
谈不上对这份工作有多喜欢，拿的报酬也只够路上不饿死。说年少轻狂也罢，说想用青春期积攒的叛逆一次性发疯发个够也罢。总之想做，就这么做了。
我喜欢坐在大昭寺石阶上听喇嘛诵经，看钻进布达拉宫入口处拥挤的人群，一面遮着刺目的阳光啃土豆一面瞧着朝圣者跪伏，干裂的皮肤，明亮的眼。
那时候碰上一个人很好的大哥，知晓我年龄后对我格外关照，帮我介绍工作。他人近中年，在八廓街开了家酒吧，名字很奇怪，叫“往”。大约是能当我父亲的年纪，但我乐意叫他“大哥”，或许是年轻时中二病的遗症，也乐得被他使唤。
有天临时被他叫去郊外的花甸拍摄。高原的太阳光线张牙舞爪扑过来时仿佛要削去身上一层皮，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真正落到身上时却没几分温度。
我把毛毡披肩裹在头上，蹲在三脚架上的取景器边眯着眼调整角度。
周夏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稍显凌乱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耳后，背着不大的双肩包，黑色冲锋衣，眉眼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带着未褪去的锐气。大哥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挥手让他往旁边去，我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键。
直到后来，那张照片始终是我最喜欢的，尽管没有精心安排的布局结构，没有反复调试的焦距，可镜头前眸色如墨静静望向我的少年与身后斑斓的花海实在都美得太过灿烂，让我没来由地想起摩梭祭祀结束后飘着残花的泸沽湖。
本以为再无交集。
青藏地区的交通建设那时候还不甚完善，大哥的酒吧里最多的是面孔青涩的“背包客”。
一天傍晚，花甸里的少年踏着暮色走进酒吧门，还是那副冷冷的神情，略带不好意思地询问这里是否还招人。
他说，他叫周夏生。
周夏生不是来旅游的，不过这座城市见惯了走走停停的人，也不会有人关心别人的行程。他白天跟着我扛拍摄设备做苦力到处跑，晚上在“往”当服务员。
大哥很高兴，小帅哥来之后酒吧的人流量明显增长，况且周夏生对工钱没什么要求，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就满足。
那段时间拉萨的治安不太平，半夜常有喝醉的酒鬼闹事。至多是摔两瓶酒，骂几句听不懂的话，所幸闹不出太大动静，大哥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也不怎么理会。
可周夏生像刚出生的狼崽子，对方不赔钱道歉不罢休，解决方法永远都是简单粗暴地打回去。大哥按下他几次，让他去后厨一个人冷静。
一次大哥不在，我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替他看店。已经是深夜，游客都散得差不多，店里只有我和周夏生两个人。
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上次来闹过事的几个人摇摇晃晃走进来，嘴里大声叫嚷着什么，笑得放肆。我还未有动作，周夏生拎起离他最近的一瓶酒就冲了上去，抡在领头那人的头上，顿时碎片和酒液四溅。另外两人愤骂一声，从怀里掏出刀。
周夏生那天戾气似乎格外重，下手时用上十成十的力气，像看不刀一样把人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手压进刀刃也不顾。
我想拦，又管不住两边，干脆拿起大哥用来支梯子的木棍加入战局。更像是发泄式的输出，心中郁结着一股气迫不及待地释放出来，连打到身上的痛觉都不再强烈。
末了，两败俱伤。那几个人骂骂咧咧走了，走之前还在喊着什么。
我扔下棍子，学着周夏生的样子，挨着他倚靠桌子脱力地坐在地上：“以前有过节？”
他扶着流血的手缓了一会儿，摇摇头。
“你听得懂骂的是什么？”
他点头。
我忽然想笑：“那群人打你声带了？”
他对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像是做了什么心理建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拉萨？”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来找一种花，我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他声音有些哑，“我奶奶说它很漂亮。”
“找到了？”
“找到了。”
“什么花？”
“格桑。那天的花甸。”
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找到了，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他仿佛有些气急败坏：“你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我一愣，随即在他的注视下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我掰过他挨了一拳的脸，吻了上去。
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和来历，我和周夏生在隔绝过往的边疆没有道理地相爱了。
我们在哲蚌寺浓郁的酥油香里接吻，蹲在“往”的门口吸溜夹生的面条，看着拉萨城低垂的天由湛蓝变成钴蓝。
他说，他原先不知道格桑为什么特别，那实在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花，西北地区随处可见，仿佛再贫瘠不过的土壤撒点光就能生长。可她开得恣意灿烂，鲜艳的花瓣中有着顽强的野性。他说：“你是我的格桑。”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踩下刹车。
（一）
车窗外是无边的夜色，道路上没有路灯，只有铺天盖地化不开的墨色，浓郁得叫人窒住呼吸。越野车远光灯堪堪照亮前方的一小片区域，勉强看清道路延伸的方向。
干脆熄了远光灯，任由整个世界被黑暗吞噬。
于是亮色只剩下了天幕上缀着的星辰，在无人为光线打搅的天地间毫不吝啬地灿烂。
我点燃一根烟，看见那一点火星在指尖忽明忽灭。
和周夏生相恋的第十年，我选择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周六，我午休时破天荒地梦见他。
我赌气一般地对他宣告：“周夏生，我要忘掉你。”
他轻声唤我的名字，坐在沙发上静静注视着我。然后他释然地笑，说：“好。”
我还记得梦里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投下菱形的光斑。周夏生坐在光里，好似在光海里回溯十年，面孔和2003年花海里望向我的少年重叠。
（二）
第一次见他，2003年的夏末。
那一年“非典”席卷全国，最火的歌是周杰伦的《叶惠美》，天涯社区还是当时最大的论坛。
彼时我高中刚毕业，为反对父母出国留学的安排跑出来做风景摄影，一个人顶着攀升的高反坐飞机直达拉萨贡嘎机场。
谈不上对这份工作有多喜欢，拿的报酬也只够路上不饿死。说年少轻狂也罢，说想用青春期积攒的叛逆一次性发疯发个够也罢。总之想做，就这么做了。
我喜欢坐在大昭寺石阶上听喇嘛诵经，看钻进布达拉宫入口处拥挤的人群，一面遮着刺目的阳光啃土豆一面瞧着朝圣者跪伏，干裂的皮肤，明亮的眼。
那时候碰上一个人很好的大哥，知晓我年龄后对我格外关照，帮我介绍工作。他人近中年，在八廓街开了家酒吧，名字很奇怪，叫“往”。大约是能当我父亲的年纪，但我乐意叫他“大哥”，或许是年轻时中二病的遗症，也乐得被他使唤。
有天临时被他叫去郊外的花甸拍摄。高原的太阳光线张牙舞爪扑过来时仿佛要削去身上一层皮，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真正落到身上时却没几分温度。
我把毛毡披肩裹在头上，蹲在三脚架上的取景器边眯着眼调整角度。
周夏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稍显凌乱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耳后，背着不大的双肩包，黑色冲锋衣，眉眼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带着未褪去的锐气。大哥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挥手让他往旁边去，我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键。
直到后来，那张照片始终是我最喜欢的，尽管没有精心安排的布局结构，没有反复调试的焦距，可镜头前眸色如墨静静望向我的少年与身后斑斓的花海实在都美得太过灿烂，让我没来由地想起摩梭祭祀结束后飘着残花的泸沽湖。
本以为再无交集。
青藏地区的交通建设那时候还不甚完善，大哥的酒吧里最多的是面孔青涩的“背包客”。
一天傍晚，花甸里的少年踏着暮色走进酒吧门，还是那副冷冷的神情，略带不好意思地询问这里是否还招人。
他说，他叫周夏生。
周夏生不是来旅游的，不过这座城市见惯了走走停停的人，也不会有人关心别人的行程。他白天跟着我扛拍摄设备做苦力到处跑，晚上在“往”当服务员。
大哥很高兴，小帅哥来之后酒吧的人流量明显增长，况且周夏生对工钱没什么要求，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就满足。
那段时间拉萨的治安不太平，半夜常有喝醉的酒鬼闹事。至多是摔两瓶酒，骂几句听不懂的话，所幸闹不出太大动静，大哥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也不怎么理会。
可周夏生像刚出生的狼崽子，对方不赔钱道歉不罢休，解决方法永远都是简单粗暴地打回去。大哥按下他几次，让他去后厨一个人冷静。
一次大哥不在，我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替他看店。已经是深夜，游客都散得差不多，店里只有我和周夏生两个人。
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上次来闹过事的几个人摇摇晃晃走进来，嘴里大声叫嚷着什么，笑得放肆。我还未有动作，周夏生拎起离他最近的一瓶酒就冲了上去，抡在领头那人的头上，顿时碎片和酒液四溅。另外两人愤骂一声，从怀里掏出刀。
周夏生那天戾气似乎格外重，下手时用上十成十的力气，像看不刀一样把人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手压进刀刃也不顾。
我想拦，又管不住两边，干脆拿起大哥用来支梯子的木棍加入战局。更像是发泄式的输出，心中郁结着一股气迫不及待地释放出来，连打到身上的痛觉都不再强烈。
末了，两败俱伤。那几个人骂骂咧咧走了，走之前还在喊着什么。
我扔下棍子，学着周夏生的样子，挨着他倚靠桌子脱力地坐在地上：“以前有过节？”
他扶着流血的手缓了一会儿，摇摇头。
“你听得懂骂的是什么？”
他点头。
我忽然想笑：“那群人打你声带了？”
他对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像是做了什么心理建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拉萨？”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来找一种花，我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他声音有些哑，“我奶奶说它很漂亮。”
“找到了？”
“找到了。”
“什么花？”
“格桑。那天的花甸。”
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找到了，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他仿佛有些气急败坏：“你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我一愣，随即在他的注视下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我掰过他挨了一拳的脸，吻了上去。
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和来历，我和周夏生在隔绝过往的边疆没有道理地相爱了。
我们在哲蚌寺浓郁的酥油香里接吻，蹲在“往”的门口吸溜夹生的面条，看着拉萨城低垂的天由湛蓝变成钴蓝。
他说，他原先不知道格桑为什么特别，那实在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花，西北地区随处可见，仿佛再贫瘠不过的土壤撒点光就能生长。可她开得恣意灿烂，鲜艳的花瓣中有着顽强的野性。他说：“你是我的格桑。”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