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梨花开遍,清气笼盖四野,目断远望,连绵如雪。

    正午时,骄阳赫赫,姜岫岫独自踱步在栖谷镇街头,她一身浅青襦裳,身姿纤秀,素净的脸上透着散漫,腰裙的衿带被她缠在手中悠闲地把玩着,皴染墨黑的双眸里流光闪动,叫人辩不清落往何处。

    栖谷镇是个古镇,位于乌照国边境,东南两面临山靠水,山曰双凫山,多桑柘,多棠木,水曰鸣涧水,多鱼蟹,由此往东行三百里可抵达酆垟国。

    然而,栖谷镇名为镇,其发展程度与偏野村落却相差无几,人口不足二十户,衣食同样依赖于缫丝耕种,镇上无一间商铺,唯有一处勉强被称作“店”的地方,实际却不过是主人家在门前支起的一个简陋小摊,上头摆着几样物件儿,然大多都不常用,而如繁华都邑中那般个寻欢作乐处风雅逍遥场,对于自打出生于此的稚童来讲更是闻所未闻。

    这种落后源于从前国家征战时,原住人民纷纷出逃带出的后遗症,原本分外热闹景盛的镇子从此衰败萧条,直至历经多年,陆续有一些人赶赴此地安家后才使它重焕生机,这些人中其大多是厌倦了俗世又或是因种种原由而无法立身于江湖只能选择避世之人,栖谷镇的衰落及原本的偏远使它逐渐与世隔绝,这里的明山秀水清雅幽静,恰好令一些自红尘中风尘仆仆而来的失意人眷留沉迷。

    “嘚嘚嘚。。。”

    安静的街道上传出一阵车马声,坐在驾驶位上的车夫拉扯着辔绳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沿路而来相似的景象令他心绪焦躁,直至视线中终于出现一位女子的身影才得以缓和,他侧目望向河对岸,手中没有一丝犹豫大力甩着马鞭催促着马儿朝女子快速赶去。

    一道粗豪浑厚地“吁”声乍起乍消后,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姜岫岫身侧。

    “姑娘,敢问此地可有一户人家姓姜?家主名讳可叫姜彧?”

    突如其来的声响截断了姜岫岫飞腾的思绪,她侧目看向来人,眼神锐利,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疑虑。

    “你是何人?找他何事?”

    面前的男人已到中年,身形魁硕但匀称,一张脸质朴淳厚且面善,可到底不是她熟知的人,仍然令她心生警惕。

    男人面对她的质问态度很是和气,他转身打开马车厢门从中取出一个暗色粗布包袱,随后又在包袱内翻出一块木牌递到姜岫岫面前便要解释。

    不想姜岫岫见到木牌后竟抢先开口道:“你是从广陵来的,原来你是元夕家的人!”不似方才的冷漠,她的脸上多了份激动与急切。

    男人略感诧异,他细细打量了姜岫岫两眼,略作忖量后试探地问:“姑娘莫非正是姜小姐?”

    姜岫岫在他犹疑不定地谛视下点了点头,她清邃的眼珠落到空荡无人的马车厢内然后快速划过街道上的一处角落最后又回到男人脸上,“我是姜岫岫,你要找的人是我爹,你看那儿!”她甩开手中耍弄的衿带抬臂一指。

    “是不是能看见一棵双枝并生的梨花树?那一处便是我家!”

    那是一间盖在河道浅滩边上的小院子,她热情的向他介绍着,脸上布满依恋,可若有心留意便能发现她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浅淡的阴郁。

    从广陵到栖谷镇男人独自驾驶着马车在路上奔波了近月余,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得知姜岫岫的身份他激动不已,当即就下车跪在她面前。

    “奴才眼拙,初到此地便将小姐错认成乡民,失礼不周之处还望小姐宽谅!”

    姜岫岫收起情绪,眉轻拧,整个人迅速朝后退了好几步,心下颇不自在。

    “你是元夕家的人,无需以他们家的那套规矩待我,赶紧起来吧。”

    男人只当她是体恤下人,并未起身,而是继续恭敬道:“姜师主是二少爷的老师,也是二少爷最尊崇的人,小姐与二少爷自幼相识结伴长大,更是二少爷放在心上的人,奴才在小姐面前只敢更加尊敬,绝不敢逾矩放肆。”

    见他如此固执,姜岫岫并不打算与他过多细论,而是在想此景若被人看见必会多生嫌事。

    “你心中如何想,我无权干涉,只是我们这个地方远离嚣世,少有外人到访,镇上的人也不太喜欢远道而来之人,如你这般长跪街头定会让人猜疑,我甚是不喜欢麻烦!可明白?”

    清冷强硬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跪着的人明显怔了怔,是不适应她诡谲多变的性情,还是意外明明长得乖柔秀丽的小姑娘说话竟会如此简明逼人,男人不敢再多耽搁,利索起身后郑重说道:“奴才绝不敢为小姐增添事端!”

    姜岫岫简单的回了个\'嗯\',见有成效表情也不再严肃,她开始琢磨起男人说的那句‘更是二少爷放在心上的人\'然后问:“元夕可有书信予我?”

    “二少爷吩咐奴才给小姐带了许多礼物,全部放置在马车上,只是需要小姐亲自过目方能知道是何物。”

    姜岫岫很满意,“即是如此,那你现在就带着东西往家里去吧。”旋即她又看了眼被马车挡去一半景致的角落。

    男人犹豫着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姐不一同前往?”

    “你先去,家中有人还在等着呢。”她如是说完,再不顾眼前的男人抬脚直接走了。

    男人心下斟酌着此话,嘴上应着“是”,看着慢慢而去的身影若有所思,不多时,他回身跃上马车,朝着梨花小院缓缓驶去。

    那个纤细笔挺的背影中透着一股与年纪毫不相配的荒寂,而在此之前他曾在另一个年轻人身上同样见过。

    栖谷镇分南北二街,只一条主道,姜岫岫家在南街最末处,镇口却是临靠北街,北街上有一棵根杆粗大无比的古树,树高及六丈,三大主枝连生错落有致,树冠铺展枝叶繁密,据传,那是一棵树龄近五百年的古树,而与古树相伴的是一位常年钟情于树下酣睡的老人。

    姜岫岫立于古树下,她先是扫了眼老旧的摊子,又端详起沉睡的老人,良久后,她沉默地坐到古树边闲置的杌子上,杌子是老人特意放的,谁都可坐,但事实除了老人的亲孙子,极少会见到有其他人出现在这里,只是这段时间却大不相同,有一个人频频来访。

    这会儿姜岫岫出奇的有耐心,初春的寒凉在树荫底下愈发深重,相比较起古树之外的地方树底显然不适合久待,可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峦不曾摞动半步,半个时辰后,老人才悠悠醒来。

    “睡醒啦?”

    刚睁眼,还有几分迷糊的老人就看见一个歪着脑袋杵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小姑娘,他瞬间没好气地叫嚷起来:“姜岫岫!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我将醒之前把你的大脸怼在我跟前!你是不是嫌我活得太长,想提前送我这个老家伙去见阎王?啊?”

    姜岫岫笑盈盈地退远了,她不以为然地辩道:“我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真醒了,再说了,我脸哪儿大了?你可听过杏脸柳眉,目似秋水?大抵说的就是我这般相貌。”

    老人眉间皱痕愈加深重,他左右看了看她,到底没忍住冷哼讥笑道:“姜岫岫,没学问还爱卖弄,你可知道羞臊二字?”

    “我知道真挚,赤诚,坦白,这些都是说人应该真实,不虚假。”

    姜岫岫一脸坦荡,丝毫没将他的讥讽放在心上,她转而踱步到摊子前,纤秀的食指搁在案柜上任意地敲击着,“阿翁,那把刀怎么没见你摆出来?”

    “好东西自然怕贼惦记,不珍藏密敛,难道置于街市?”老人都懒得看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活动着睡得僵硬的身子骨。

    “哦…”她理解地点点头,手一个个划过案柜上的枪、斧、鞭、锤等…

    “可我怎么记得你说过这些全是好东西,那贼竟这般不识货,只认得出一件宝贝?”

    她故意把脸抻到老人正面笑得一脸狡黠,总算得到了一个白眼。

    “哼,说起这贼识货的本事,你俩倒是平分秋色,连眼光都如出一辙。”这话颇意味深长。

    姜岫岫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她背靠案柜,双手拢到身前,正了正脸色,“阿翁,我今日来依旧是为了那把刀。”

    原以为站着的人会生气,没想到老人的表情却有些松动。

    他平静地扭了扭手腕,深微幽晦地眼波在褶皱的眼皮底下流动,“你爹昨日前来辞行,你今日赶来要刀,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我知道有难度,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好,那你告诉我,你准备如何拿刀。”老人手负背后,从容转身凌厉地对峙上姜岫岫的眼睛。

    姜岫岫忽觉周身的温度好似降了几分,四目相对的视线在空中瞬息万变,不过片刻,她就败下阵来,她不得不略尴尬地畏避道:“交换,拿你想要的和你换刀。”

    老人面不改色,顺着她的话目光扫向她的手腕,那上面圈着一串玄采木珠,每颗珠子若鱼眼般大小,在阳光底下泛着幽黯的红光,并且显现出不易觉察的旋纹。

    “你身上没有我要的东西。”他有意提醒,顺便将她的路堵死。

    姜岫岫却置若罔闻,仍旧取下腕上的珠串搁置在案柜上,信心满满,“你曾经说过它是一件世间难寻的宝贝,你一向热衷于收藏,用它换那把刀不亏吧?”

    “我的确说过此话不假,只是它,无论是在从前还是今日都不是我需要的!”老人不为所动,直接无视了她期冀的目光,朝她心上浇了一盆凉水。

    “若是论需要…”姜岫岫不死心地指了指案柜上的一堆“废铜烂铁”,“它们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老人不愿再同她争辩,走了两步后,他重新躺回长椅上轻描淡写地说道:“人与人不可同分,物与物不可同论。”

    “……”

    “你到底是看不上它还是看不上我?”姜岫岫心一沉,不甘心地举起木珠生气地质问道。

    叶影浮烁,云光飘薄,黄鸟啁唱。仰躺的人沉默不语,再一次沉于春序昏昏醉梦。

    “嗤…”见状,姜岫岫再难强装笑脸,眼底浮现一层寒凉,“三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你匆匆赶到我家,不就是为了得到它?如今你又何必装腔作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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