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半隐山坡,风翻花漫吹路客。

    篱笆小院,烟香缭绕,偏角的厨屋内不时传出‘笃笃笃‘地切菜声以及女人地指挥声。

    “张偏兄弟,别往灶里添柴了,现在改文火慢慢蒸。”

    青梳手端碗,利索地打好了三个鸡蛋转而到屋外掐下一把蒜黄和几根水葱进来,就着清水洗净后分别将它们切成了段。

    “把墙上的蒜还有辣椒取些给我。”她微仰起线条流畅的下颌朝张偏示意道。

    张偏应着,就手摘下身旁挂在墙上的辣椒和蒜,默默将它们处理干净后才放到青梳身前的砧板上。

    青梳见张偏一个粗实汉子干起家务事来还挺细致,得空就起了想调侃他两句的兴致,“张偏兄弟在外多日,家中弟妹怕是会倍感辛苦。”

    张偏愣了愣,不知这话何意,他年岁虽不小,但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便解释道:“让娘子见笑了,张偏虽人到中年却还未曾成家。”

    “啊?哦…没事儿!行走江湖成了家也是徒增牵挂,倒不如一个人过得自在。”青梳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打趣话也能好死不死地踩中了人家的尾巴,不过好在她反应迅速,马上找到话补救上了。

    张偏却不知青梳内心的一番回转,他静坐在灶膛口朝她只是憨厚一笑便继续小心地控制着灶膛内的火势去了。火光在他脸上不停地摇曳变换,烘得他原本深暗的皮肤都多出了一团红晕。

    青梳暗自叨咕‘又一个闷嘴葫芦’就不再管他,她忙着揭开锅盖,抄起两块旧布将饭菜端出来,再往肉菜上撒了些许红椒绿葱做点缀,最后就着锅中的水刷了锅又快速地炒好一个蒜黄炒蛋后才结束忙碌,之后她走到门口朝着院子喊了一嗓子,“吃饭了!”

    张偏将灶膛内的最后一丝余火熄灭后,也起身前往院中准备桌椅去了。

    梨花树下,姜彧粗粝的手指反复盘磨着桌上的木雕,他那双乌深狭长的凤目细致又专注地游转于木雕之上久久不见挪开,他多次将木雕举起又放下,观察入微,试图解开心中的疑谜,却始终没能有个结果。

    张偏在一旁看着,不忍出声打扰,他刚到屋内找了一圈才知道,这个家中竟只有一张桌子,而且就摆在姜彧面前,经过一下午在上面磨刻,桌面已经凌乱不堪。他来这里半日,知道姜彧手工精湛,木艺更是出神入化,可由他所见屋内陈设却几近简陋,若不是打扫得干净,恐怕要叫人误认成一间弃屋。

    “该吃饭了!赶紧把这一堆收拾干净。”青梳端着碗筷从厨屋出来,见姜彧还坐着,直接恼着脸催促他。

    张偏立刻要上前帮忙,“让他去弄,给,把碗端好。”青梳眼梢半挑,将碗推到他手中,刚好挡住了他。

    姜彧依言道,“无需你插手,我自可处理,这些物品应如何归置你尚不清楚。”他起身将木雕收进木盒后,便开始收拾起来。

    “是…”

    青梳见南屋的门窗依旧紧闭着,脸色有些复杂,问道:“她这是一下午都没出来过?”

    张偏瞬间领会其意,他下意识看向姜彧,和青梳的关心不同,他是好奇,从进这个院子开始,他心中就生出了许多疑问。

    姜彧却彷若未闻,继续埋头清理着桌上的木屑,一绺半霜的须发垂于他侧脸,将他深晦难测的脸掩藏于内。

    青梳心中好似早有答案,随意笑说道:“她总能给我个面子吧。”然后径直走到南屋门口敲了两下门。

    随着她的动作,姜彧手指细微地停顿也顺势落进了张偏眼中。

    “闺女,到饭点了,出来用饭!”青梳也不管里面的人是睡着还是醒着,啪啪扣着门,说话的语调却很是温柔。

    时间慢慢过去,屋内也不见传出动静,青梳也不急,仍然好脾气的守在门外。院子中的两个男人却没她这般平静,一个满腹心事,一个神情凝重。

    待桌面收拾得光滑干净,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

    三人的目光同时移到屋内的姜岫岫身上,并且一致默契地沉默无声,仿若有人点了他们的哑穴。张偏也在这时明显地察觉出屋内的这对父女之间涌动的一股疏离感,他想起出发前少爷对他有意地提醒,‘出门在外,闲事莫管’莫非也是对此情的一种预示?

    姜岫岫冷淡的双眼从姜彧不见喜怒的脸上移开,待看向青梳时竟瞬间满目欣喜,“我一早便知道你来了,没出来见你因有事耽搁了,你不会怪我吧?”

    青梳不动声色的将她脸上的墨痕擦掉,对她转瞬的变化恍若未见:“说的什么憨话,咱俩哪天没见过?你自去忙你的,我也要忙我的,行了,别杵着了,吃饭去!”说着就拉着姜岫岫到了院子。

    姜彧见状,径直去了厨房,张偏也从惊诧中回过神,不容他多想,他赶紧放下碗筷匆匆跟了上去。

    一张桌子四个人各坐一边,期间除了青梳偶尔提醒大家多吃菜,便再无人说话,父女二人相对而坐似乎是在刻意保持距离,这份安静若是出自于别家的饭桌,张偏定会称他们礼节有度,但此刻,他却如坐针毡,他看着正毫无顾忌地夹着菜的女人,眼神中少见的多出了几分幽怨,若不是她强行做主,他最起码能够单独在一处舒心地吃口热饭。

    “明日我同你们一块儿离开,我要去广陵。”

    没有预兆,没有铺垫,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震得人心颤巍,不能平静,大家都一致地停下了吃饭的动作,神色各异地相互交换着眼神。

    青梳看着姜岫岫,觉得费解,“广陵在南,你爹与你张叔要一路北上,你去广陵做什么?”

    姜岫岫对他们的反应漠不关心,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放到桌上简单说道:“再过两月便是元夕祖父的寿诞,爹离开后,元夕担心我独自留在此地太孤单,写信邀我去广陵。”

    桌上的三人听她说完后各怀心思,青梳将信拿过来从头到尾扫完一遍后耐人寻味地递给右侧的姜彧,不料姜彧却迟迟不接,她只好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姜彧却一把将信扣到桌子上,脸上阴郁沉沉,“姜岫岫,我说过,广陵的一切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去广陵这个念头不要再有!”

    青梳见姜彧一开口态度就这般强硬,赶紧给他递眼色劝抚着,“怎么就急了,好不容易和孩子坐在一块儿吃饭,好好地说不行?”

    “我往南你往北,互不干预,去哪里我自己说了算。”姜岫岫面沉如水,丝毫也不示弱。

    许是青梳的话起了作用,姜彧语气也缓了缓,“留下来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嗤,我好与不好你也会在意?少假惺惺!”

    “岫岫,别这么说话,他是你爹,哪有做父母不盼着自己孩子好的。”青梳拧眉,不赞同道。

    姜岫岫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心中的怨火难以抑制地往上腾腾直窜,她刚要发作,却见青梳开始不停的往她碗中夹着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只得忍了忍,“我只说一句,要走可以,大家一起走!”

    “不要再闹了!这事没得商量,你要还想吃饭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想吃了就滚下去!”姜彧突然失去耐心地厉声吼道,引得桌子上的几人心下一突,张偏更是整个人嗖地一怵。

    青梳和张偏紧张地关注着姜岫岫的举动,令他们意外的是,她只是端起了面前早已堆成小山的碗不紧不慢地起身留下一句话后便独自回屋去了,整个过程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错了,我没有要与你商量,我只是在知会你!”

    饭桌上的气氛陷入了长久地低迷中,张偏实在觉得煎熬便随便找了个喂马的理由匆匆退下了,一桌的饭菜早已凉透,姜彧却一点也不在意,继续吃着喝着,尽管他表现得一切如常,却到底无法忽视那道带着压抑却又紧迫冷峻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姜彧叹气,他搁下筷子,执起酒壶为青梳的杯子斟满,其次是自己。

    一朵梨花刚好由青梳眼前跌落,那一瞬飘至而下的洁白在她眼底留下了一片清明,她拾起桌上的梨花看了又看,道:“原来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落寞地嘀喃令姜彧油然生出了几分愧疚的念头,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敢看她。

    “对不住!”

    青梳淡唇轻扯,似哀似叹,“我早知有这样一天,只是不曾想到竟会连一句告别都等不到!”

    姜彧欲言,却不及开口,听她又说:“这酒不好,既然要走,怎么也得尝尝你去岁自江南带回的那坛青田。”

    她松展了眉目,抿唇强撑一笑,“你在此等我,待我回家将它抱来。”

    “别麻烦了。”姜彧按住她的手腕,“来此地十年,我早吃惯了这紫酒,那坛青田还是留待日后你与良君共饮吧。”

    青梳一把拂开他的手,冶丽的脸染上一层愠怒,“姜彧,既然离开是你的选择,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你不是想不辞而别吗?全当我今日从未来过便是!”她堵着气将面前的酒一口闷完,又重重地把杯子扣到桌上,迅速起身欲走,却又被一声哀求惹得心软迈不开步。

    “我胸中积压着许多事,能否陪我将这一壶酒喝完再走。”

    青梳深吸一口气,手拂过面颊,终是隐忍地坐下,她执起桌上的酒壶又重新为二人见底的杯子续满。

    “我不明白,既然决心离开,又为何将岫岫一人留下?你们父女二人这三年的关系越来越僵,你将她再伤一次,可曾想过他日相见该如何回转?”

    丹霞似薄纱,流云透光华。日暮之下男人的脸更显萧索,两鬓斑白的发也衬得他无端生出一股无边凄苦之意。

    “我若带她走,她这一生便再也不能自由地活。”

    这是令青梳怎么也未料到的回答,尽管姜彧始终只字未提前尾,可她的内心却已然翻起惊涛骇浪。

    曾几何时,在她的记忆中也有过这样一个人,为护她周全,立于璧日之下对众人说:“我若不将她带走,她这一生便再也不能自由地活!”

    青梳半垂眼睑,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地掩盖住眼眶内泛起的一片莹润。有些事从始至终都不曾明白,有些话几经岁华也不能忘怀。

    “比起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广陵起码还有她所盼之人。”那双眼再次变得透彻,那短暂地追忆也随之向深底幽谧之处沉没殆尽。

    姜彧顿了顿,但最终只是无奈地轻轻摇头道:“为广陵一人离开十年生息地,一念执昧,终误后生。”

    “是么……一念执昧的,何止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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