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晟被押来御史台后,令榕胥便只一心揪着沈晟审问。

    相比于陈平修,沈晟可算块硬骨头,不过如今御史台既已拿了证据,让沈晟松口认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故而令榕胥便也不似先前一般愁得团团转,及审了这大半日仍旧忍着耐心同那沈晟绕弯子。

    展柔只一面在旁听着审,一面算着时辰,及至傍晚将近时,她便离了御史台往陈广府上去。及待快行至陈府时,远远便望见一顶轿子落在府前,轿帘打起后,便见陈广从轿中走了出来。

    展柔快行了几步至陈广面前一拜道:“下官见过陈大人。”

    虽则陈广只在前几日御史台来陈府缉拿陈平修时同展柔打过照面,不过凭着她这一身官服,陈广也就清楚了她的身份,只将衣袖一摆道:“不知陈某犯了何事,竟劳御史大驾,亲至陈某这一间陋舍。”

    陈广言辞虽还算客气,摆出的神色却满是轻蔑。

    展柔笑道:“回禀大人,并无要事。只是方才下官行至此处时听闻昨夜在大人府邸旁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又听闻那窃贼身手极好,且逃窜的方向又是大人府上,便来问问大人身体可还无恙?”

    “本官无事。”陈广抛了这四个字后抬步便要入府。

    展柔却又一揖将陈广拦下:“大人无事便好。”她略略一顿又接着道,“大人放心,贵侄通情达理,与御史台各位同僚配合得十分好,御史台也不曾为难贵侄,想来不多时日大人就能与贵侄团聚了。”

    陈广听得这话脸色已有些难看,却又见那面前人一拜道:“大人昨夜赴宴涂府,想是今日也未能解了疲累,下官这便告辞了。”

    展柔回身时的一瞬似是察觉到身后一道黑影卷了疾风欲袭向自己,却只在一霎起势后又忽住原地。

    陈广看着那逐渐没入夕色的背影,向身侧被他拦下的黑影道:“凭着你如今的身份,昨夜已是冒失至极,今日又这般堂而皇之,当真是不将我这叔父放在眼里。”

    “侄儿不敢。”

    陈广冷哼一声,而后又道:“你自是只念着燕州的那位。只是你该记住,眼下除了我陈府,此间再无你陈何宪立足之地。”

    黑影攥着袖间银匕的手更紧了一分,却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

    ***

    入冬以后,夜总沉得十分快,才近酉时,天色已似乌墨一般。

    学堂竹阁外,斑斑竹叶于这初冬傍晚的寒气里瑟瑟而乱,本该一片静寂的阁内却在此时曳曳摇着烛光。

    展柔心下疑惑,便只放轻了脚步,随手拾了墙角一根棍子向阁间慢慢靠近,及要推门时,那门却已被阁内之人推开一线。她顿时一惊,手中棍子未及她反应便已向那门内人的方向砸落。

    那人出手极快,力道也极巧地将那朝自己砸来的棍子轻轻握住,而后将门完全推开,向门外握着棍子另一端的女子柔声道:“姑娘,你打错人了。”

    桓白一边说,一边将棍子从展柔手中取过放到一边,眼神却始终落在面前女子已微红的脸上。

    方才那一声,恍惚便似那年乌水舟中,也是一般的夜色,也是一样的冬日。

    展柔忽觉那人盯的自己脸上灼烈的烫,忙移开了眼去。

    “外面冷,进来说话。”

    那人神色自若,俨然一副已将自己做了这竹阁主人的样子,展柔“哦”了一声后便随他进了屋。

    烛火微沉,那人已将一桌饭菜齐齐整整摆了上来。

    “你这是……”

    桓白只自顾自将酒壶从食盒中取出,待将那面前的碗筷酒具摆得满意了,这才转过身去将站在一旁看他摆弄了半天的展姑娘牵过。

    那人指尖触及她掌间的那一瞬,她觉察到他的指尖似也有那么一霎的颤抖,只是那一霎颤抖之后,牵着她的那只手便自然了许多,又将她牵得更紧了些。

    她不敢抬眼去看,却也知道那人定也不曾回头看过。

    他将她牵到桌前坐下,这才放开她的手,接着便取过酒为他二人各自斟了一杯。

    她却也不管那酒是冷是热,只拿起便饮了去。此时只愿这酒烈些,好让那烈性掩过她面上今日第二次晕开的灼红。

    桓白似是将她这一番心思看了个透,只捻起酒杯摇了摇,向面前那已有些慌乱的女子笑道:“天气冷,不宜饮烈酒,所以今日特意选了这玉冰烧。”不过,总算他向来是个见好就收的性子,看着面前那绯色更浓了几分,便又接着道,“而且这酒有驱寒之效,姑娘如今可暖和了些?”

    “是暖和了许多。”

    展柔只低声应着,却不抬眼去看那眼前人。

    方才牵她只是下意识为之,待到他反应过来时,便只好趁着那意乱心慌更放肆了些,眼下手中这一杯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而斟。

    幸而两人的酒量都是顶顶好,更兼着玉冰烧本就温和,及将那一壶喝得见了底,各自才算将方才的慌乱掩了过去。

    又是沉默片刻,桓白才开口道:“我想陪着你。”

    一句轻描淡写之言,便隐去掩藏于后的忧。

    “纵使我不愿你以身犯险,有千万般理由可以阻止你,但于此事,只要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只有一事,请你让我留下。”

    昨夜,他与那黑衣人交手时凭着那袖间滑落的燕尾匕,他便猜得了那人的身份,她当然也便知晓那个被她阿爹“杀死”的陈何宪此刻便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普贤院一年后,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便知她已不似去岁那般。只是那盈于眉眼的哀与愁虽能敛去,心上伤疤却是抹不去的。如此,她定是不会将那陈何宪再轻易放过,于他而言,眼下能做的也不过是陪着她罢了。

    昨夜于烛火间看见的那熟悉之人此刻便在她眼前,以恳切之言道剖心之意,只是希望她不要再将他拒之门外。

    她又怎忍心拒绝。

    见她点头应允,他方将那一颗从见她开始便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嘴角笑意也比将才自然了许多。

    “凉食伤胃,快些吃饭才是正经。”他一边说,一边替她盛了一碗糖芋苗,“今日宜食甜。”

    她将那眼前的一桌吃食看过,都是她喜欢的。这才想起,那三月里,阿爹有时会留他在学堂用饭,大概他便是那时记下的。

    她点点头,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尝过。

    赤豆的甜和芋艿的糯缠绵交错,足为蜜糖之滋,后味虽不知怎的竟泛起了涩。

    夜色更沉些时,竹阁覆火引。

    最后一抚那“兼济”之匾时,她想阿爹会保佑她的。

    ***

    十月十六日夜,京都城西南嘉平坊一座学堂失火,火势虽甚,所幸未有伤亡,待到南城兵马司当值卫兵赶来时,只见新上任的御史正坐在一堆焦黑断木前嗽声不止。

    虽然这位御史的品级不高,却是御史台主事亲荐,陛下亲任。因此对于这些京都普通官吏而言,这一位是万万不能怠慢的,于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田桐随后便也赶来了失火现场。

    田桐一边派人去请郎中,一边派人去为御史大人拿干净衣裳,一边嘘寒问暖,生怕御史大人出什么意外,结果这一连串安排都被这位看起来经了这一场火灾更弱不禁风的御史大人回绝了去。这回可真真叫田桐急得抓耳挠腮,只将那心上已存了几日官运不顺的疑更加深了几分。

    他不过刚刚上任两个月,便遇上粮储库失火,虽则那不是自家主管的地盘,但好歹是在城南,旁人看来总是南城兵马司协理不利。结果没几日便又烧了一场,而且还是查办粮储库一案的御史家着了火。今日这事处理好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若是处理不好,被有心之人拿去说嘴,只怕要为自己招祸。这样一想,他便又耐着性子去慰问那位一面咳嗽不止,一面摆手说没事的御史大人。

    展柔见如此,只好满面歉意道:“我于京都也只此一处安身之所,如今落得这般模样……”

    “无妨无妨,这些都是小事!”

    见御史大人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田桐高兴还来不及,连忙唤来一个手下便要安排给御史大人在兵马司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展柔连忙道:“大人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似乎方才扭伤了脚,兵马司距离此处尚有段路程,恐怕不好走的。”

    “大人受了伤,哪里能叫大人自己走,我命人用轿子抬您回去。”

    “不不不,我向来坐不惯轿子,左摇右晃的,头晕。”

    展柔一面摆手,一面朝一个方向看去,随即她向东北处一座别院指了指,问道:“那里可是陈广大人的别院?”

    田桐循着展柔手指的方向看过,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

    田桐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御史大人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连忙上前欲要扶住,却又被拦下。

    “无妨,我自己还能走,劳烦指挥使大人送我到陈广大人的别院,我这几日便叨扰陈大人好了。”

    陈广虽是百般不情愿,可人家既然都找上了门,更兼着如此境况,便也不好拒绝,一应供给也不过是为了装面子而同府中无异。至于陈大人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亲自前来这座别院慰问借住在他家的这位御史的。

    如此这般过了两日,及至第三日傍晚,展柔将才挑了烛火,取了一本书准备打发时间,窗格上便投下一人的影子,那影子在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掷出了一粒石子将她手中书卷打落。

    “都说燕州陈氏不仅擅武,而且以礼法传家,怎么到了陈公子这里,却是未见半分待客之礼?”

    “事到如今,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陈公子稍安勿躁,否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昨夜若非有人搅局,你已是我的刃下鬼了。”

    “你叔父难道没告诉你,不可伤我性命么?”

    陈何宪冷笑一声,银光白刃自袖中滑落:“叔父到底是心慈手软,否则怎会留你这祸患至今。”

    展柔余光微微一瞥那白刃,而后看向陈何宪:“是啊,在你眼中,恐怕只有燕州那位才能做得你叔父。至于陈大人,真是可怜,竟做了东郭。”

    话音刚落,陈何宪便疾风一般跨步向前,将手中白刃抵在展柔颈上。

    展柔垂眸去看,颈上冷光冽冽,映出一旁跳跃的烛花。

    “不知陈公子可数得清这燕尾匕刃下的亡魂?”

    “多添一条,未为不可。”

    陈何宪将刃更向展柔颈上靠近一分,不到半寸的距离里,展柔已然能感觉到刃间寒凉。

    “你该谢我才对,我马上就能全了你们展家的团圆之心,不是么?”

    说话间,匕首已重入鞘中。陈何宪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继而吹燃,将手中拿起的一本书点着,而后扔向门口。进屋前他已于门口洒下火引,故而燃着的书卷在落地的一刹间便燃起一条火龙。

    “你不是很喜欢拿火做文章么?火海葬身,我考虑的可还周到?而且有我这个燕国公的侄子作陪,你可比其他人死的划算得多。”

    火光中,面前之人恰如此刻正吞噬着一切的火龙,猖狂可怖。

    “早在我决定做个‘死人’的时候,我就把这条命交给叔父了。只要他需要,我随时都可以为他死。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便来了。”

    他笑得更加张狂,却似乎享受着为他的叔父赴死的时刻。

    “还有,你说错了。我替陈广解决了宋靖,今日又以这身死替他作了脱罪的幌子,他可不是东郭。”

    转眼间,火龙已攀上梁柱。

    陈何宪的满足此刻更清晰地映于眼中,却因方才将烟气吸得太多,扶着桌子渐渐滑坐到地上。火苗舔舐声间传来愈来愈近的人声和水声,陈何宪听见声音,转头去看展柔,未及出声便觉头上一重,昏倒于地。

    展柔将手中的镇尺丢开,接着便将陈何宪的一只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及待她要将那人扶起时,便见一人冲了进来,接过陈何宪向她道:“御史先走!”

    那日的火不过做戏而已,今日的火却是真真切切的烧,便是此前有所准备,如今展柔也觉当真受了火气,虽不十分厉害,却到底添了几分昏沉。方才那冲进火场之人及将陈何宪扶了出来便又去指挥灭火,她远远望着那背影,回忆了许久才想起,一年前曾见过他。

    那日他跟在桓白身后,带走了阿爹。

    及将火势扑灭后,那人便往展柔这边走来,她起身向前迎了几步。

    那人向展柔躬身道:“让御史受惊了。”

    展柔同样向面前人施礼道:“这几日连累大人和诸位兄弟,今日又弄出这般事端,下官向大人道谢致歉还来不及,如何能受得了大人这话。”

    对面那人只是一脸愧色地不停摩挲腰间悬着的刀。

    “还未请教大人名姓。”

    见展柔开了口,那人方才停下摩挲的手,十分利落道:“宣武卫抚宁司统领,况甫宁。”

    就在这时,昏迷了半个时辰的陈何宪终才有了动静。

    住进陈府别院,为的就是陈何宪。

    那日去陈府假意慰问,实则是让陈何宪将她认清。

    世人皆知,这位燕国公最宠爱的侄子向来傲慢轻狂,嗜杀成性。因而,面对她这样一个身份特殊之人,他又怎会放过除之而后快的机会。

    哪怕,明知机会是陷阱。

    只是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抱了必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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