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白才进了璧波山便望见一座亭子耸于峰顶之上,及至亭中却不见一人,忽觉背后竹林簌簌作响,便回过身去,却是一眼未瞧那来人便微微一揖道:“今日你我虽已拜了好几拜,不过此刻若没些表示,却是不合礼数。”

    “早闻桓大人心思缜密,今日一见,果然是了。”

    “大人谬赞。”

    那人一面提了茶壶为桓白倒茶,一面道:“敢问大人如何猜出是下官?”

    桓白呷了一口茶,方才说:“信和墨。”

    “在下洗耳恭听。”

    “当初我在吏部任侍郎时,曾掌管过各州知府官员的考功评议,有幸见过大人名帖上的一手好字,尤其是那‘九’字,虽简单却足见灵动。”

    “大人当真是心思细致!”

    “越州浦江府有一种松烟墨,品质极佳,且蕴着一种独特的松木香,您那信中便有这松烟墨的香气。刚巧,桓某今日在您府上花厅处看见一副楹联写得甚好,而且墨迹未干,松香弥漫,想来是大人迎我前才写好的。”

    “下官佩服,佩服!”说着,仇万秉又俯身一揖。

    “那桓大人可否猜到下官请大人来此处是何意?”

    “临江府是您的地界,您是主,我是客,自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那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仇万秉从衣袖间拿出一块玉佩递予桓白。

    竹节佩。

    “大人可曾认得这玉佩?”

    他怎会不认得,这是他大哥桓谨的玉佩。

    “这便是仇大人给本官备的礼么?”桓白攥着玉佩的手紧了紧。

    “大人说是,那便是。”

    “敢问这礼怎会在仇大人手中?”

    仇万秉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道:“您不必知晓玉佩为何在下官手中,只需知晓,濯清楼倒塌确是无人能够预料。天灾向来如此,它要来便来,世间凡人如何抵挡得住?可偏偏不巧,这楼却是陛下极重视的,故而便免不了要闹出这一段公案,让大人舟车劳顿地来到这临江府,下官实在是不忍看大人再为这本非人力可挡之事劳心劳神啊!”

    “那依大人明见,本官该如何了却这段公案呢?”

    仇万秉微微一倾:“下官方才所言,大人想必已然明白,仇某便不再多言。”

    桓白起身将那玉佩放入自己怀中,才转过身去便听后面那人又道:“下官前些日子见到了桓大公子,大公子甚是想念京都家人,还特意提到了桓大人您,若大人这几日得闲了或可去看看他。”

    见桓白的身影在山石处不见后,仇万秉才招了招手,两道身影从竹林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坐到仇万秉对面,另一人则向仇万秉行了个礼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做?”

    仇万秉摇了摇手:“不急。看他怎么选。”接着低头吹了吹杯中茶,饮了一口,继续道,“我们可以暂且歇歇了。”说罢,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人,“这可是极好的明前龙井,仇某今日特意拿来,李大人不品一品么?”

    “这人都到了家门口了,大人您可真是不着急。”

    “本官为何要急?你李大人的司工监难道真做了什么好事?”

    李房翎一听这话,又是心虚,又是紧张,被仇万秉全然看在眼中。

    “李大人忠心耿耿,勤政爱民,为了建这濯清楼可是宵衣旰食,兢兢业业,纵是这御史大夫来了又如何?何况,京都那位都不急,还将这尊大佛请来,我们又急什么?这位桓大人虽名声在外,可到底年轻,与你我相比,手段还是软了些。”

    见仇万秉如此说,李房翎便只好垂首道:“下官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

    走了两日才至临江,又是一夜未睡,展柔才等了一会儿就觉得脑中有些昏沉,于是便倚在几榻前的桌案上微闭了眼。不知过了几时,忽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她挣扎着从昏沉中醒来,眼神迷离间看见桓白,她连忙起身,那人却已朝自己摇摇晃晃地走来。

    她借着烛光看他,却只见他神色恍惚,身上还沾着酒气。

    “你在啊。”

    桓白见展柔在自己房中却也并不意外,话音未落便倒在了几榻边,靠着几榻闭上了眼。

    展柔觉得他好像在拽自己的衣摆,便低头去看,却见他只指着案上的烛也不说话。她便吹了那烛,烛光消失的一瞬,眼前似是覆上了一层乌黑的纱,她摸索着坐到他身旁,他便靠在了她肩头。温热的呼吸喷薄着酒气弥漫在她的颈上、耳边,她觉得耳根有些微微的烫,身旁那人却不再动,只静静倚着她。

    渐渐,眼前乌黑的纱被月色拂去,月色入室,搅乱方才的静。

    他忽而平缓,忽而急促地呼吸着,她的心便也随着那呼吸怦怦地跃。她原本要问他许多,可如今看着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便不忍再问。

    不问他去了何处,不问他为何一身酒气。

    他是不会醉的,最是浓烈的玉谷醇都没能将他醉倒,还有什么能让他醉呢。

    “你一直在等我……”半晌,桓白忽然开口道。

    “嗯。”

    “等了很久么?”

    “不久。”

    他的脸忽然朝自己靠近了些,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却迎着那月色看见他靴上那如火焰般跳跃的赭红的泥。

    她眉头忽而紧了紧,问道:“你的鞋……”

    “去了璧波山,看见了仇万秉。”

    “竟是他。”

    “你怕么?”

    她摇了摇头。

    他轻轻一笑,又安安稳稳靠在了她肩头。

    迷迷糊糊间想起他自璧波山策马回城后并未回仇府,而是去了城北一处小院。

    小院由木栅围着,透过木栅间的缝隙便能依稀见得院中之景。几座竹屋精巧雅致,屋前还有一座石亭,一个白衣男子正坐在亭中的石桌前教那怀中幼女识字。忽又见一淡黄衣裙的女子从一间竹屋走出,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走过放到石桌上,那女孩便从男子怀中跌进了女子的臂弯间。

    忽觉几点咸涩泛上眼角,桓白看着那院中的夫妇和那孩童,恍惚忆起四岁时,他被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男孩推到在地,手腕立时便擦破皮渗出了血,他却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盯着那背影,站起身,随即飞快的向那个男孩撞去,两人双双落水。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抬眼便看到那时还只是刑部郎中的父亲不停向面前那个腰间系着玉白革带,头上戴着玉簪银冠的人赔礼道歉。自己则被父亲一把拽起,要他向那个被推下水的男孩道歉,他却只挣脱了父亲跑开了去。

    后来,父亲罚他跪在院中思过。那日的天很阴,一阵狂风后便泼下了雨。雨打得脸生疼,只那一阵疼后雨却又停了。他抬起头,看见的却不是天,而是桓谨。桓谨俯下身轻轻抚着他已烧得灼烫的额,而后眉头一蹙,便命仆从撑伞,自己抱起桓白回了屋。

    淋了那场雨后,他高烧三日,及至醒来便看见了母亲,转眼又看见桓谨。

    又忆起六岁,母亲去世那日,他一个人蜷缩在房间角落。屋外电闪雷鸣,狂风不止,他抱着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绣衣,靠在墙边睡去。醒来时却已躺在了温软的床榻上,身上是绵软的锦被。他却只掀了那锦被,却被桓谨一拦,他顺着桓谨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那件熟悉的绣衣。他什么都没说,只含着泪将那绣衣拿起紧紧抱在怀中。

    桓谨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桓白不怕,有大哥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埋在桓谨的臂弯间,放声痛哭。

    又忆起了许多。

    及至最终,眼眶里的咸涩再也不能忍住,沿着苍白面颊流下。

    桓谨虽是桓家大夫人所出,却对他极好。那是除了母亲,对他最好的大哥。十二岁那年,父亲为大哥定了一门婚事,大哥执意不肯,还亲自去解了婚约。那段时间,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父亲一怒之下将大哥逐出了府,大哥便从此离府南下,此后十多年里,他兄弟二人相见的次数寥寥可数。

    如今再见到桓谨,他却不能如往日一般上前唤他一声“大哥”。

    他将攥紧的拳头砸向身旁的树干,一树梨白转眼飘落纷纷。

    濯清楼塌,郭柏谦毫无惧色。

    望海亭上,仇万秉成竹在胸。

    他从怀中掏出那竹节佩凝神。

    皆是因此么?

    想到这里便沉沉睡去了。

    ***

    天色熹微时,桓白觉得自己是因脸上的灼热烫醒的。

    展柔醒来的时候天还暗着,及至听见五更的鸣锣声便去唤桓白,谁知唤了几声那人也没有反应,她便起了身去看,那人却沉沉倒在自己怀里。她忽觉不好,便去拍他的脸,拍了一回后便见那人眼睫微微一颤,于是赶紧收回了手,起身整了整衣。

    桓白睁开眼时已褪去了昨夜的恍惚,看见自己坐在冰凉的地上,又看见正在面前整衣的展柔,蓦地才想起昨天是怎么睡在这里的,定了定神后便又换上一副清明眼神看向展柔:“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

    桓白点头应了一声便想起身,却觉脚底软麻得紧。

    展柔见他似是要起身却一时未动,想是他坐久了脚麻,便要去扶他。才扶着他半起了身子,那人却在自己耳畔低语:“多谢。”耳边风吹得她手上一软,登时便松了劲。眼见面前那人又要跌下,忙又接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着靠在了几榻上,又替他倒了一杯水。

    “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展柔见他脸色有些好转便开口问道。

    “去濯清楼。”

    “熊护甲他们也去吗?”

    “他们留在府中,我已通知了况甫宁,我们去濯清楼与他汇合。”

    “好。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便先告辞了。”

    桓白见她已然恢复了展大人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让她离开。

    展柔回至房中坐在桌前点了烛,拿出临江府舆图在上面勾勾画画,圈圈点点,不多时便到了要出发的时辰。桓白与展柔二人正要自仇府花园穿出去马厩,却见一群仇府下人正埋头寻着什么东西,一问才知原来是仇大人的令牌不见了,二人却也不再多问,只径直行去马厩牵马出了东偏门,朝临江府城东边的甫阳门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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