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柔正要牵马行过那泥泞时,却见熊必宪突然转过身来。

    “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熊必宪拔刀便向她刺来。

    展柔却也反应得快,又像是事先已有准备一般躲了开,回身又将自己的衣袖挥向熊必宪。

    熊必宪觉得有什么细细的颗粒钻进了眼睛,却只得挣扎着睁开眼,挥舞着刀又向展柔刺来。

    正在这时,桓白策马出现在道路尽头,眼见那刀就要向展柔刺去,他心急如焚,却只能无声喊着她的名字,恨不能立时挡在她身前。

    就在那刀刃几要抵上她的颈时,一支飞箭“嗖”的一声射入熊必宪持刀的臂,展柔见势便向来时的路撤去。

    熊必宪忍着臂上的痛要去追刺时,忽见两侧竹林飞奔出来许多人,持着同他一样刀将他层层包围,数把刀同时抵在他肩上,直将他重重压跪于地。

    桓白下了马后便直奔向展柔,及至她面前,却又缩回已伸出的手,只急声道:“可曾伤着?”

    展柔见那从泥泞另一端飞奔而来的人额间已浸满汗珠,眼里尽是担忧和懊悔,又瞥见那缩回的手,心间霎时便软了下去,只向他柔柔笑道:“没事。”

    熊必宪已是被那数把刀压得动弹不得,面上却毫无惧色,只冷声道:“不知大人何时对我起了疑。”

    围着熊必宪的护卫向两边散了散,为展柔让开了一条路。

    展柔转身向熊必宪走去,蹲下身沉声道:“烛和泥。”

    “大人真是好巧的心思。”

    “熊大人也不遑多让。我本是全然信你的,只是大人疏于细处,才让展柔抓了错。那根烛本该是万无一失,只是我恰好那日闲来无事,便仔细研究了一番。后来想起曾在一本书上读到有一种烛叫做常溟,外形与普通的烛虽无甚差别,可那燃烧的腊却是由特殊材质制成,因而能比普通的烛燃更久。”

    “所以,大人点烛的时间要比依据普通蜡烛推算的时间至少提前一个时辰。至于那泥,大人很细心,那日回府前特意擦了靴,却还是擦得不细致,仅仅只是那一点赭红便出卖了你。”

    “而今日你却更急躁了些。”展柔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那枚令牌,放到熊必宪眼前,“你看清了,这是我的令牌,不是仇万秉的。”

    熊必宪艰难直起身子,抬头直视展柔,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么?”

    杀我?

    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杀机吗?

    听到这话,桓白也怔了一怔,转眼看向熊必宪。

    “为何?”

    “大人还记得您办的第一个案子么?”

    怎会不记得,怎能不记得。

    之于展柔,之于桓白,之于这在场的所有人,那一案名动京都。

    熊必宪见展柔不答便接着说:“下官也觉得大人必不会忘了这桩案子,可大人却不知,铺就您锦绣前程的不只有恶官的血,还有无辜之人的血。”

    展柔忽的心头一震。

    无辜之人的血。

    无辜之人。

    “下官的弟弟在那粮储库做仓管,一家人全靠那一月的几吊钱过活。那案子本该惩了恶人便算了解,可最终却是一个牵两个,三个带四个,将那粮储库里无权无势的人全都赶了出去,上一月的月钱也全销了。”

    “那时我正在京郊随抚宁司给那些受害的百姓发救济钱粮,耽搁了半月才回。回去才知道,因没了月钱,我那怀孕的弟媳便没有去请稳婆,自己在家中生了孩子,结果却难产,大人小孩全没了,我弟弟便也随她母子去了。”

    “我知道,弟弟一家的死与大人无关,我也知道害死他们的元凶是谁。可那又如何?我一介匹夫,无权无势,对那些高高在上权贵而言只是蝼蚁。大人却不同,如今你虽得圣上恩信,却未在这朝中立稳根基。他们告诉我,只要与他们合作,他们就能帮我杀了你。可今日,既然你在我面前,既然我有这个机会,便要亲手了结了你。”

    一番话毕,展柔竟一时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脑中翁然间,她似是听见那刚出世孩童的啼哭声,似是看见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猝不及防间,鲜红的血将那温馨画面模糊得惨烈。

    “下官知道自己已然行至末路,只盼这世间繁华不再有无辜之人的鲜血。”

    “拦住他!”桓白忽道,接着便是一个箭步冲到熊必宪身前,却已是迟了。

    鲜血从熊必宪口中流下,殷红了他膝下土地。

    ***

    回到仇府后,展柔便进了屋。

    脑海中不停闪现熊必宪今日的那番话。

    她的锦绣前程,她以为的惩恶扬善,竟然也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么?

    她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忽然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却任由它将自己拽向那深渊。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朦胧的黑,缓了半刻后她才起身点了烛。

    烛光曳曳,摇乱了她的眼。

    忽闻敲门声起,她起身去开,门开的一瞬有风卷过,熄了那烛光。眼前那人眸中映着月色溶溶,一言不发牵起她便走。他牵来一匹马,将自己的披风褪下替她系好,自己先跃上马,而后又向她伸出手。

    她突然晃了神,像是回到那泥泞路前。

    那时他向她伸出手,最终却又缩回,而现在那只手却径直在她面前,安安稳稳等她握住。心间火苗再次狂跃,此刻却再也管不得许多。她稳稳将手搭在他掌心,他将她紧紧握住,轻轻一提便将她揽在身前。

    出了东偏门后那马便载着他与她向那浓烈夜色奔去,不多时便出了甫阳门。他牵着缰绳的手一收一转,那马便敏捷地转了弯,向着今晨的那条路狂奔而去。

    她感觉到后颈有温热的气息拂来,耳畔穿过微凉的风,混杂的温度将她紧紧包裹。蓦地便自心底生出几分灼烫,漫溢而出,覆上她的耳,覆上她的颊。

    马蹄踏碎月光,点点星星散落于她心上,疾风穿过竹林,卷起竹叶,飘落而下,落在她发梢,掠过她眉间。忽然,那赭红泥泞又在眼前浮现,他勒了缰绳,让那疾驰的马渐渐停下。他跃下马,转身将她抱下,而后牵着她走过那泥泞。

    泥泞之后便又是坦途,可这次那马却没有疾驰而去,他单手牵着缰绳,任那马载着他与她,缓缓而行。

    他将另一只手覆上她放在鞍鞯上的手。

    耳畔呼啸风声褪去后,身后那人的呼吸便更加清晰地浮于耳畔。

    浓夜静寂,心潮却汹涌不息。

    他一寸一寸摩挲着她的手背,在她身后轻声问:“为何擅作主张。”

    寸寸摩挲,轻言细语皆化作一阵巨浪覆顶而下,几要将她这一孤身吞没。

    半晌,她才低语:“我相信我的判断。”

    “你在赌。”

    说话时,他便顺势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摩挲着她手背的力道也更重了些。

    “可我赢了。”

    “就凭一根烛,一点泥?”

    “还有一副图。”

    “那你怎知一定就是熊必宪。”

    “若我错了,便只是走了这一遭,于他于我都无害。但若他真的有问题,这一遭便是走的值得。”

    她听见他的呼吸沉了一沉,接着又是如深渊一般的死寂。明知那深渊之下已是暗流汹涌,她却终是要破了那覆于其上的死寂。

    “可我不会错。”

    “你难道不知你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怒火中烧里更多的是如白日一般的懊悔。

    “我知道。”她喃喃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掩去了今日的惊心动魄,就差一分,她便要永远离自己而去。

    在仇万秉的竹阁里看见那粒熟悉的铜扣时他便开始自责,却仍抱着一分侥幸,希望她平安出现在自己面前。

    后来,当那一分侥幸也破灭后,他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痛恨、懊悔。

    他跃马而去,只愿她平安。

    平安就好。

    可如今,她只以那云淡风轻的一句“我知道”便收了场。

    他能如何,又能如何。

    不能怨,不能责。

    因这本不是她的错,因她只是要一心一意守她的道罢了。

    可她如此便将自己的生死视若浮云,如此便将自己做了他人之饵。

    可这便是他的阿柔。

    他压抑着纷乱错杂的情绪,又问:“为何是况甫宁,不是我。”

    “况统领在城外,方便行事。”

    他停下摩挲的手,将指尖缝进她的指缝,却仍留了几分空隙。

    “还有呢?”

    “况统领为人忠心,是可信之人。”

    “还有呢?”

    他将那指间空隙逼得又近了些。

    “大人实在有太多要事处理,我不想给大人徒增烦扰。”

    “还有呢?”

    指间空隙如今只剩下一线。

    半晌,她低声道:“因为我不想大人……”她微微垂了眼,轻轻吐出两个字,“徇私。”

    他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勒了缰绳,缓缓停下,又向她逼近了一分。

    “似乎少了最重要的。”

    温热气息再次拂来,她闭上眼,感受他跳跃的心,和自己的心。

    “为了我。”

    忽然,她感觉身子一僵,感觉到那指间空隙的完美缝合,感觉到他单手环上了自己的腰,感觉到他的温热气息从后颈越过她的肩扑面而来,这些感觉几乎在同一瞬袭来,脸上的灼烧愈加热烈。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朦胧月色里依然迷离,即使这般近,还是看不清,却仍然恰到好处保持着那最后一线的距离,缓缓俯下身,倚在她肩上。

    她颤了一颤。

    他便将自己在她肩头埋得更深了些。

    似是有那么一瞬,她的颈上拂过的不止温热,还有一霎湿濡的柔软。

    她不敢再动一分,怕那狂风骤雨再次袭来。

    他便就那样倚着她。

    此刻,她如一只困兽陷入他的围城。

    她用那唯一幸存的手覆上他揽在腰间的手。

    “到了吗?”

    她低声问,声音却掩饰不住的颤抖。

    就在覆上他手的那一瞬,她察觉到了他的一分颤动,便抓住时机将拇指轻扣在他掌心,随即用力将他的手拨开,不想却被他借了力道反又握住自己的手扣回腰间,之后又将那指间缝合。

    全军覆没。

    他俯在她肩头,喃喃道:“不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语气间几分散漫,几分调笑,柔柔软软飘在她耳边。

    那人却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问:“那你的真心话呢?”

    这回又多了几分认真。

    及至此时,她已被重重包围,身与心都只在他股掌之间。

    今日她不是不怕的,那刀迎面向自己刺来时,她闭上了眼,永别那策马而来的人,永别竹林里的那一抹水色。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要抚平此刻已狂乱不止的心。

    “大人的真心话,便是展柔的真心话。”

    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温热的柔软覆于颈上,绵长有力。

    他跃下马,再次揽住她的腰,抱她下了马。

    他牵着她一路拾级而上,行至一处亭前。

    她抬眼看那匾额,上书三字——“望海亭”。

    ***

    璧波山位于临江府城东南十五里处,虽不高却也能望见西北处的临江府城。

    展柔向着临江府城的方向望去,如今已是三更天,沉沉乌夜笼罩于府城,虽不见半分星火,却寂静安详。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白日起便搅动心绪的喧嚣已渐渐褪去。

    正看得入神时,桓白却牵起她的手朝另一侧走去。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那方向隔着竹林缝隙望去,恍恍惚惚看见了一团凌乱的黑,而后又仔细辨了一辩。

    濯清楼。

    “那日赴仇万秉之约时无意发现的。”

    及至看得更仔细些,展柔便觉那凌乱的黑间似又掺杂着银色的光,定睛一看,却是一条自那濯清楼委蛇而出的河。

    “有河?”展柔看向桓白道。

    “所以今日便邀你与我一同来这望海亭观景,顺便再去游一游那河畔,赏一赏临江夜景。”

    耳边风声再次呼啸而过,骏马疾驰,竹叶飘零,不多时便行至濯清楼。

    在望海亭上望见的银缎应是自濯清楼背后所倚之山流出,二人绕过那山行了一段路后便听见了汩汩的水流声,循着那水流声又走了一段便发现了一个矮矮的洞口,水流便是从此处流出,依着方向判断,这洞口的另一端应是濯清楼。

    二人沿着那河一路弯弯绕绕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河道渐渐变宽,水也愈深了些,最终在一处原地汇入主河。

    弋水。

    自临江府城东南穿城而过,再由西北而出的弋水。

    果然,再往前走了五里路,便看见了临江府城。

    “水道。”

    展柔和桓白同时说道,听见彼此的声音,二人相对一视,又各自将目光错开。

    “濯清楼……”展柔喃喃道,“听说濯清楼建成后,陛下赏赐了不少珍宝异物置于其中,但那些都是极少的珍品,且又是御赐,若在这上面做手脚,未免风险太大。除了这些,濯清楼中还藏了许多古籍……”展柔摇了摇头,更不可能。

    桓白这才开口道:“昨日我让况甫宁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展柔听了这话,沉下的眼神又亮了许多。

    “那两段焦木确属同一结构,只不过一段是血榉,另一段却是松木。”

    “那可知是何处的结构?”

    “承重。”

    承重。

    血榉、松木。

    展柔忽然想起昨日看到的档案,紧蹙的眉头绽开,凉意却涌上心头。

    她沉声道:“陛下极为重视濯清楼的修建,要工部选品质最好的木材,而这承重之木更是用了榉木中最为珍贵的血榉。松木虽材质较硬,却最怕虫蚁,最易变形,临江地处江南,本就多雨潮湿,虫蚁极多,如今又经了这地震……”

    她轻轻叹了口气。

    当真是人祸。

    “他们应是在修筑时将偷换下的血榉沿着河运了出来,却并未直接运往临江,而是在汇入弋水前便将其打捞了上来。”桓白看着那缓缓流入城中的弋水道。

    “他们要这血榉做什么?”

    “榉木并非名贵木材,可这血榉却不同,因它颜色特别,而且产量不多,所以价值极高,尤以那内里也是红赭色的最为珍贵。而且,在这越州还有一个有关血榉的风俗……”

    “什么风俗?”

    “血榉颜色奇特,纹理极为华美,故而越州流传着一个关于血榉的好处……”桓白顿了一顿,接着又道,“若百年之后以血榉之棺葬于其下,受血榉精华滋养,便可保肉身数年不腐不烂。可哪里有这么多血榉给人葬,但占着一头总是好的,因此那血榉之棺在越州便成了珍物。”

    “那我们如今便可以从血榉入手。”展柔忽觉豁然开朗了许多,“明日我便去查。”

    桓白却未应,只看着那映着月色的弋水,缓缓道:“既是明日,那你我此刻便不再为这公案烦心。”说着他便牵了展柔的手向一处缓坡走去,及行至那缓坡,他便寻了一处坐下,又招了招手让展柔也坐过来。

    桓白见她不动,便又道:“姑娘莫不是要辜负这美景?今夜我们只谈月色,不谈其他。”说着便将展柔一手拽过坐在自己身侧。

章节目录

乌水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辛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辛厄并收藏乌水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