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柔推开门时,当先见着的是一整束菖蒲、艾草,还有一只满满当当的布袋,之后才看见草叶后的那张脸。

    “姑娘还不请我进去?”

    展柔便向一侧让了让,待桓白进了院后才发现,这个人手里居然还提了六包点心,背上又背了一只包袱。

    桓白将那滴里嘟噜一大堆东西,稀里哗啦摆到了亭间石桌上,随即又将那布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粽子,剥好递给展柔,她看了一眼却没有接。

    “这是贺若世子特意让我带给展大人的赔罪礼,若你不收,世子要怪罪我的。”

    见桓白如此说,展柔便接了过去,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世子殿下总是笑眯眯将你置于险地,然后笑眯眯看你如何逃出生天,最后又笑眯眯向你表示歉疚,真是个笑面虎,绵里针。”说罢,她便一口一口吃下了那只贺若世子的歉意。

    桓白却只笑了笑,而后将那只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一身衣裙,他拿起递予展柔:“前些日子和你说大哥一家要来京都,今晚我就带你去看他们。”说着他便扶了展柔行至房门前,又指了指那身衣裙,“这是阿萱姐千叮咛万嘱咐的。”

    展柔抱着衣裙进了屋,及至换好坐在镜前仔细看时才发现衣襟上绣了几朵墨兰,她抚了抚那几朵墨兰,想起在临江府时,阿萱姐曾送给她一支兰花珠钗,便从漆奁中将那珠钗取出戴于髻间。

    出了屋后她便瞧见桓白正在堂前长廊挂他带来的艾草和菖蒲,那人见她出了屋,便举了手中的艾草向她晃了一晃:“想你定忘了要做这些事。”

    “今日饮蒲酒,吃粽子,还得了许多恩赏,如今又挂上了艾草菖蒲,再没有像今年端阳一般齐全丰盛了。”

    “若你喜欢,以后年年我都替你挂。只是……只是那粽子我确是不会包,不过我倒也可以试一试,想来也是不难的。”

    面前那人眼神熠熠,盛满了欢喜,她一时望着便出了神,又见那人挂好最后一叶菖蒲后便朝自己走来,停在她面前柔声道:“便是难,我也愿为你一试,无论何事。”

    ***

    桓谨一家就安顿在酒坊后的那座小院中,及至院前已是月上枝头。

    才进了院门,小栀便冲到了桓白怀里。

    叔侄俩倒是默契十分,桓白一把便将自家侄女高高举起转圈。

    直到桓谨和冯萱出了屋连声朝着二人喊时,桓白才将小栀放下,叔侄二人此时已是天旋地转。

    “早上还喊头晕,眼下见着她三叔就得意忘形了。”冯萱朝展柔笑道。

    小栀冲桓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见过三叔,小栀愿三叔平安如意。”

    桓白揉了揉小栀的头,却见自家侄女又转向了展柔,展柔便蹲下身笑盈盈看着面前那鬼灵精的女孩。

    “小栀愿……愿……”

    那鬼灵精后面的吉祥话一时出不了口,急得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只好转身向她阿娘求助。

    冯萱俯下身向她笑道:“便先叫姐姐。”

    小栀立时换了笑颜,向展柔一施礼:“小栀愿姐姐安康吉祥。”

    展柔接过桓白手里提着的四包桂花糕递给小栀,揉了揉她的头嘱咐道:“慢慢吃,不然小心积食闹肚子。”

    小栀抱着那四包桂花糕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阿萱姐,你的。”桓白又将剩下的两包荷花酥递给冯萱。

    桓谨在一旁连连摇头,叹了口气:“如今看来,我在这家中的地位真是一日不若一日了。”

    “大哥自是一家之主,威仪不减。今日佳节,便容我们一乐。”

    “只你会说话。”桓谨笑道。

    “也别站在这院中了,饭菜都要凉了,快些进屋才是。”冯萱说着便拉过小栀,又挽了展柔朝屋内走。

    及至坐到桌前,冯萱捧来一个竹篾,桓谨见了忙接了过去:“这是阿萱自己包的,你们快尝尝。”

    桓白取了一个递给展柔,又给自己取了一个,他一边解那五彩线,一边道:“阿萱姐的手艺定不会差,改日我可是要向阿萱姐拜师求教的。”话音未落,粽子已剥开,他便将那剥好的粽子放到碗中推到展柔面前,又将她手中才剥了一半的粽子换过,“你先吃。”

    接着,他又将换过的粽子三下五除二地剥好,玉白粳米莹莹间杂着豆沙的赤色,分外好看。桓白咬了一大口,细细品过后连连赞道:“阿萱姐的手艺果是人间至味。”又转头向桓谨笑道,“大哥真是有口福!”

    “霜之只是嘴巧。”冯萱浅笑,随即又问,“甜吗?”

    “甜,很甜。”

    桓白和展柔二人默契应道。

    冯萱笑着看向对面二人:“我也觉得。”

    及至饭毕,冯萱起身便要收拾,却被桓谨拦了下来:“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今日又累了一天,快去歇息,这里有我呢。”

    桓白与展柔对视一眼后,各自将目光转开看向那对夫妇,却见他二人只是笑。

    最后还是小栀咯咯笑了起来,跑到她三叔身前摇着她三叔的手臂道:“三叔,我要有小妹妹了!”

    桓白喜不自禁,登时便起了身:“恭喜大哥,恭喜阿萱姐!”

    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怪,便转头向跟在身后的小栀问道:“为何不是小弟弟?”

    “我喜欢妹妹……唔……”小栀犹豫了一会,又笑着说,“如果是弟弟也可以……只是……就不能给他扎羊角辫了!”

    一番话说的那四人都笑了起来。

    “阿萱姐,便让展柔陪你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和大哥,你且放心。”

    “好,那便有劳霜之和桓郎了。”

    冯萱将小栀哄着睡下后便牵着展柔出了内室,坐到外间几榻上。

    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缓缓开口:“我与桓郎等这个孩子已等了许多年,终于……”

    冯萱忽然哽咽,只低了头轻轻用手帕拭泪。

    展柔看着身侧那女子,方才她轻抚那肚中孩子时,眼神似水,极柔极暖,尽是对这个尚未出世孩子的期盼与疼爱。虽然她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未曾体会过为人母的心情,她却明白这个孩子对于冯萱与桓谨来说有多意义深重。

    她握住冯萱的手柔声道:“阿萱姐,你与桓先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流放途中生的那场大病叫冯萱落下了病根,这许多年吃了许多药,看了许多郎中都未曾将身子调理好。虽则有一个小栀,虽则桓谨一直说此生有她母女二人足矣,可她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这么多年里,那许多郎中都是她瞒着桓谨去看的,那些药纵是苦,她也强忍着喝下去,只是想要这个家更圆满一些。

    如今,总算……

    雨过天晴。

    冯萱拭干了泪便又覆上展柔的手:“你瞧,这是好事,我怎么反倒哭起来了。”随即,她眼神带笑,意味深长地向展柔道,“也许过几年,不光是小栀,连我这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会有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

    展柔登时红了脸,未及开口,便又见冯萱道:“今日我已见了,霜之定会对妹妹好,只是……”

    忽然,冯萱敛了敛笑容,语气沉了几分。

    “我与桓郎自小一起长大,也是看着霜之从一个孩童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看着他挣得功名,行世间公义,我与他大哥一样欢喜。可无论是他大哥还是我,却都知晓他自是有从来不与人说的心结。妹妹……”冯萱又将展柔握紧了一分,“我看得出来,妹妹是与霜之一般情深义重之人,你二人若能相携扶持这余生漫长,我与桓郎便放心了。”

    便如阿萱姐所说。

    便如他们所愿。

    她也愿他一生喜乐无忧,平安顺遂。

    半晌,她看向冯萱缓缓道:“我也希望有一日,他能解开心结。”

    她将手抽出轻抚冯萱的肩:“阿萱姐,你放心。”

    ***

    时至仲夏,一入夜便是蝉鸣不绝,灯火昏暗的厨房里却听得一声长叹。

    片刻后,桓谨缓缓开口:“这些年,阿萱受了许多苦。前两年我们也四处寻郎中,吃了许多药却一直未有起色。后来她还要寻,我便不依她,她就瞒着我自己去寻,也总是一个人入了夜喝那苦得不能再苦的药……”

    桓谨顿了顿,拿着碗的手颤了颤,半晌又接着说:“如今,便是圆满了,阿萱也便能安心了。”

    桓白看着桓谨,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记忆里,大哥总是为他遮风挡雨。

    他坚毅如山,儒雅如风,温和如玉。

    大哥总是能为他撑起头顶的那片天。

    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止不住地颤抖,还有那几滴滑落于眼角的泪。

    脆弱、单薄、无助。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大哥会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可当这一天来临时,他却毫无惊诧。

    因为他懂得面前的这个人,懂得他为何而流泪,为何而脆弱。

    他轻轻抚上桓谨的脊背却不说话,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像从前的桓谨一样,在此刻替他撑起一片天。

    桓谨拿着布一遍又一遍擦着手中那已洗净的碗,水滴滑过他掌心的细密纹理,滑落他心间一处柔软。

    其实在这个孩子来临前,他不是没有遗憾的,可也仅仅只是遗憾。若是命中注定,那便是无缘,他便只守着她母女,这一生足矣。

    他明白那样怕苦的阿萱为何总是在夜里忍着苦喝下那一碗一碗的药。

    他明白这许多年来阿萱心里有多苦。

    如今,总算……

    拨云见日。

    手中的碗忽然一松,却见是桓白从他手中取出放回了碗柜。他向桓白轻轻一笑,只这一笑,便释然许多。

    “大哥,你和阿萱姐还有小栀不能一直住在这里,何况阿萱姐现在怀有身孕,过些时日,你便带她们回家吧。”

    家。

    离开桓府已十三年了。

    居然已经十三年了。

    其实这些年里,他曾回过京都无数次,也曾远远看过桓府,却从未有勇气再踏入那扇门。

    他也曾在临江见过桓府的人。

    那是七年前。

    那日,他远远看见桓府的人在他家门外放下了一只包袱,及待那人走远了他才上前去看,包袱里是一叠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封书着:吾儿桓谨亲启。

    那封信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放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似乎已忘了。

    一日无意翻出,便拆了那信。

    原来他是知晓的。

    知晓他已找到阿萱,知晓他与阿萱在临江有了家,知晓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

    他说若有一日他想家了,便带着妻女回京都,回家。

    后来他烧了那封信,字字句句却印在心头。

    便又过了这些年。

    如今,他终带着阿萱和小栀回到了京都。

    桓谨点头应道:“好。”

    ***

    这夜便是极静如渊,那月便是一弯银钩悬于天。

    一双人影行于青石街上,徐徐缓缓。

    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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