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二十年五月初七,乌楚与大盛使团自京都启程返回乌楚。

    大盛使团以鸿胪寺卿展柔为首并赐金杖雁云纹旌节,由长宁卫指挥使苗士清领两千护卫护送,另外还有随行车队载五谷种子、医药书籍与各式工具并五十医师、一百工匠。

    熙和二十年五月初九,燕国公陈普起兵,燕州保宁、盐山、南宫、平沧、蔚川、邯都、乐亭府陈氏子弟纷纷响应,集结各府府军兵马,将燕州大半控于手中。陈普则率十五万燕州军自燕州之北一路向南烧杀抢夺,攻城略地,与燕州毗邻的洛州北境岌岌可危。

    熙和二十年五月初十,四皇子萧瑨受封定燕主帅,领八万羽贲卫并五万洛州军、五万淮州军直奔洛州北境。

    ***

    使团启程那日,惠风和畅,晴空万里,彩旗飘扬,擂鼓震天。

    贺若图与展柔各自携队伍在景明殿阶下拜别萧启慎后便回至马车前等候出发。

    景明殿前的广场上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其中却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而且透着百分激动,千分期待,万分喜悦,还时不时朝一个方向不停地眨。那眼神准头极好地击向展柔,于是展柔便也微微一笑,同样冲贺若世子眨眨眼睛。

    于是贺若世子又向展柔眨眨眼睛。

    展柔便又回礼。

    贺若世子再眨眨眼。

    展柔便再回礼。

    你一来我一往,你一去我一回,二人心领神会,各自一笑,登上了车。

    然而这两人以为的心领神会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展柔心领神会的是——

    “展大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赏这京都之景啊!”

    “此行凶险非常,还望世子千万小心。”

    “展大人不必担心,本世子自有安排。”

    “但愿如世子所期,我一行人能平安抵达乌楚。”

    “展大人所愿,便是本世子所愿。”

    贺若世子心领神会的却是——

    “展展!今日怎么未见桓大人?”

    “昨日桓大人已与我彻夜长谈践行了。”

    “那我便放心了,还望桓大人莫要怪罪本世子。”

    “桓大人为人宽厚,必不会责怪世子,还请世子放心。”

    “放心放心,一万个放心。”

    号角起,鼓声震,乌楚与大盛使团浩浩荡荡自麟正大道出丹凤门,过坤顺桥,至凤鸣大街出彰德门,一路向北而行。及至酉时,使团队伍行至平江关便寻了一处驻营歇下。

    “苗指挥使,晋州那边有消息了么?”展柔道。

    “回禀大人,下官今日已接到消息,齐都督已将晋州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使团队伍一入晋州便会由晋州军一路护送至冥云关,请大人放心。”

    “有劳指挥使。”

    平江关位于之罘山北脉,为京都北大门。出了平江关便至淮州,然后一路向北至洛州、晋州……便是乌楚了。

    展柔立于高岗之上,望那营帐中簇簇火堆升起的缕缕灰烟缥缈入夜,再向远望却只看得见郁郁山林和无尽的黑。

    京都已在之罘山的另一边了。

    “展展!”

    正出神时,贺若世子忽然从身后冷不防窜了出来,惊得展柔一哆嗦。

    “世子殿下。”

    贺若图向普那使了个眼色,普那一会意便递上了三只小小的、软软的……粽子。

    贺若图将那三只粽子接过捧到展柔面前,笑道:“我这几日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这歉意还是得自己表,这赔罪礼还是得自己送。”

    “世子殿下太客气了,那日我已收了世子请桓大人送来的粽子,世子切莫再挂怀了。”

    “不不不,不一样。”贺若图忙摇头,“那日是那日的,今日是今日的,展展收下今日的粽子,我才能彻底心安。”

    展柔听得世子殿下这话里有话,便只好笑着接过,却又见贺若世子转身从普那怀里抢了一只来。

    “展柔多谢世子扶持信任,一力将下官推上这使臣之位。”

    贺若图却不答,只将那粽子品完,又取了一条帕子将嘴角擦净后,才悠悠闲闲开口道:“展展是两国邦交的最大功臣,这使臣之位可是非展展莫属!”

    “下官虽有些微功劳,但我朝也有许多曾出使他国的经验之臣,他们的资历可要比下官高得多,世子此举着实是替下官添了层保官符。”

    “展展这可是说笑了。一来,资历高却不见得适合。二来,大盛陛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我这外来客说得动了心思?”

    展柔见贺若图一力推脱便也不再纠缠于此,只又道:“既然世子如此信赖展柔,将一身之尊托付下官,下官也当尽心。”

    贺若图这回终才应了去。

    “展展果然是我的知己。”

    贺若图说着又转身向北遥遥望去,凝眉道:“如展展所说,贺若朗的礼恐怕是络绎不绝,此行确是未知前路,凶险非常。”

    “乌楚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从清乐原回来后,贺若图便派了探子回乌楚,至今半月已过,却是杳无音信。

    贺若图沉默摇头,眼中划过一分忧色而后却又换上一副轻快模样,向展柔笑叹道:“只是可惜,算算行程,眼下是赶不上月尘花此月花期了,真是可惜啊,可惜。”接着,眼里却又飘过一分笑意,“不若展展便在乌楚多留些日子,这样一来就能赏那月尘盛景,品那月尘美酒了。”

    “月尘常开,孤月常在,世子不必惋惜。”

    贺若图笑着点头应了去:“展展说的是,乌楚大盛已为邦国,日后还有许多机会。”

    二人立于高岗之上,望着那夜色里看不清的远方,听着那晚风中似有若无的呢喃,安享这京都之北,平江关的宁静之夜。

    ***

    却说端阳那日桓白回至桓府后,才入了正院便见桓潜已等在了正堂,看那样子是特地在等自己,于是便入了堂向桓潜躬身一拜。

    “父亲。”

    桓潜却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此时潮热竟将方才等在堂上时深思熟虑的一番话生生黏在了喉中,一时间眉宇泛起凝重之色,便转过身坐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又叫桓白也坐下。及将那一杯水饮后,才缓缓开了口。

    “今日怎回来的如此晚?连晚饭都没在家里吃,是宫里有事么?”

    “宫里并无事。”

    “哦……”

    桓潜长长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那是御史台有事?”

    “御史台也并无事情,是我自己有些事耽搁了。”

    桓白见桓潜如此问,又是这般神色,心下已猜着了几分。原本他也打算这两日便同桓潜说大哥的事情,今日见桓潜这般模样,便接着道:“我今日其实……”

    一语未毕,便见桓潜按了按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半晌,桓潜方才缓缓道:“这些年,是我亏待思敬了……”

    十三年前,他一怒之下将桓谨赶出桓府,纵使桓夫人日日哭,月月闹,他也未曾软下那心肠寻桓谨回来。

    桓谨离府后的最初几年,他从未在家中提起过这个儿子。后来许是上了年纪吧,也盼那天伦之乐,也盼那儿孙满堂,便派了府上的人一路南下去寻桓谨,两年后终在临江寻得了。

    派去的人说桓谨已成了家,还有了一个女儿。

    那人又说大公子的夫人便是冯家小姐。

    只笑世事难料。

    当年赶他出府便是为了冯萱,如今兜兜转转这许多年,最终竟还是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生生拆散他们,致使父子离心,折磨这许多年。

    后来,他派人送去那只包袱。

    送包袱的人回来后说亲眼看见大公子将包袱取了,他才放了心。

    他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却终也等不到回家的桓谨。

    他便如此怨恨自己这个父亲么?

    几日前,府中下人说看见了一个与大公子很是相像的人,他忙派了人去找,才发现桓谨已带了冯萱和小栀回到京都。

    他虽欣喜非常,却难走出这最后一步。

    毕竟十几年未见。

    毕竟当初是自己将他赶出府的。

    如今便是见了又当如何开口?

    如此思虑了数日,直到今日才下定了决心。

    “霜之,为父想将你大哥一家接回来,你看好不好?只是……”

    桓白见桓潜如此说,心间便也软了软。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明日我便安排人将大哥的漪澜苑打扫出来,待一切准备妥当就将大哥一家接回府。”

    “好,好。那便辛苦你了。”

    “若父亲再无其他事情吩咐,桓白就先回去了。”

    桓白说罢,微微一躬便转过了身。

    忽听得身后那人又开口道:“霜之……”

    他微微顿了步子,半转过身。

    桓潜只又如方才那般语带迟疑。

    桓白默然看着他。

    “霜之……为父知道你心里的结。一则是你大哥,一则是你母亲。是为父不好……这些年来也想尽力弥补,却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或许……有一日,我们父子二人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桓白听得明白,却依旧沉默,转身抬步便出了堂,将桓潜远远抛在身后。

    桓白躺在榻上,凝望那窗外一弯月。

    ——阿柔,其实我很羡慕你,有一个真心疼爱你的阿爹。

    那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惊了一惊,尽管那话出自肺腑。

    他从未与任何人主动提起过他的父亲,包括阿柔。

    阿娘与桓潜相识、相许于微时,却因祖父固守门第之别不得结成良缘。及至后来祖父勉强点了头,桓潜才终将阿娘接进了门,却只得生活在桓府偏院,直到有了他后才终入了正院。可纵是过往百般恩爱,如胶似漆,也抵不过色衰爱弛,夫妇离心,这一切便看在他眼中。

    六岁那年,桓潜因公离京,阿娘却恰在那段桓潜离京的日子突染重疾,最终不得良医救治,生生给熬没了。虽说那病来势汹汹,可到底还是因平日忧思坏了身子。桓潜对他百般歉疚,故而自那之后便将他带于身侧,亲自教导。他却只将那般作了施舍而已,于是也便将心底那一处属于亲情的柔软封锁起来,以万里冰川,以凛冽寒风。

    他以为那不是真正的慈父之爱。

    可这许多年来,很多时候他也曾恍惚,也曾犹疑,却偏偏不让自己踏出那一尺三寸的禁锢。

    他始终记得,当年他将大哥赶出府时的决绝无情,在大哥离府后的许多年里他都没有提过大哥。他始终记得,当年阿娘还在时,他如何因旁人的挑拨离间冷落他母子二人,阿娘又是怎样含恨而死。

    及至今日,当桓潜站在眼前面带愧色与他提起大哥,神情犹豫说要与他好好说说话。

    他闭上眼,不去看那已渐模糊的月。

    忽然觉得身子轻颤,仿若那日她挽着他的臂弯说:“我也愿一试,抚你之痕,愈你之伤。”

    ***

    看着眼前那书着“桓府”二字的匾额时,桓谨觉得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十三年前离府的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如此一般阴云密布,天沉的让人喘不过气,雨却总是不落。

    冯萱将挽在桓谨臂弯的手又紧了紧:“桓郎,我和小栀陪着你。”

    桓谨向冯萱微微一笑,将冯萱的手握住,另一只手牵起小栀,迈入桓府大门。

    及至正堂,便见桓潜与桓夫人已坐于堂上,桓白则站在一旁。

    桓谨与冯萱带着小栀向堂上二人跪下深深一拜。

    桓夫人见了这十几年未见的儿子已是喜极而泣,忙站起身将桓谨扶了起来,桓白便去扶冯萱和小栀。

    “快让为娘好好看看。”

    桓夫人一手拿着帕子拭泪,一手抚着桓谨的脸。

    “阿娘,是儿子不孝。”

    桓夫人已是泣不成声,只低头连连拭泪,抬眼又去看一旁的冯萱和小栀。

    冯萱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当年她也是极中意这个儿媳,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便也只好听从桓潜的安排将冯萱与桓谨的婚事作罢。如今再见到冯萱,还有那个头已及自己腰间的孙女,脸上又泛起喜色,便扶了冯萱坐到一侧的椅子上。

    “如今你又有了身子,切莫累着。府上你也熟悉的,许多下人这些年也未曾换过,你也都认得,有什么需要尽数吩咐了去。”

    冯萱听着一一颔首应下。

    桓夫人便又牵了小栀回至座位,看着眼前的孙女又是一阵笑,一阵夸。

    一堂人瞧着桓夫人又是哭又是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各自心上也都五味杂陈。

    半晌,桓潜才终于开了口:“思敬,如今既已回了府,便一切照旧。漪澜苑霜之也已让人打扫了,你与冯萱、小栀便仍住那里。”

    “是。”

    桓潜今日见了桓谨虽感慨万千,却总归是碍于面子,并未多言。何况他自己也不清楚如何与这个儿子重拾这失了十几年的父子之情。心下想着却又觉得那已是日后的事了,如今桓谨既已回了府,总归是可以慢慢弥补,慢慢修复的。

    于是,便只拍了拍桓谨的肩道:“虽是自己家,却也是许多年未回了,想来也是有些陌生,让霜之带着你与冯萱、小栀回漪澜苑早些歇息吧。一切事,一切话,今日之后再慢慢说。”

    桓谨躬身一拜,及要扶了冯萱,带着小栀随桓白回漪澜苑时却听得一阵笑声,回身便见一人一身乌色如夜进了堂内,便是桓司了。

    桓司先向堂前一拜:“见过父亲、母亲。”接着又向堂侧一拜,“见过大哥、大嫂。”随即起身,扬了扬眉头笑道,“听说大哥大嫂要回来,府中上上下下忙活了许多日子。二弟我也便是日思夜想盼着大哥大嫂回府,如今我们这一家人可算是真正团圆了。”

    “既知道你大哥一家今日要回府,如何这时才回来?”

    “回父亲大人的话,我这不是去给大哥一家买这接风洗尘的礼物了么。”说着,桓司便捧上了一个盒子,揭了盒盖,却见里面躺着的是一柄乌墨镶金玉如意。

    “二弟愿大哥一家长岁无忧,顺心如意。”

    桓谨接过盒子,向桓司微微颔首:“多谢二弟。”

    桓司又一转身向桓白道:“三弟公务繁忙,便由我这个闲散人送大哥一家回漪澜苑吧。”

    “多谢二哥。”

    ***

    “许多年未见致理,今日见了,倒还是与从前一般。”

    “二弟从前是什么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虚度年华?”

    “我不是这个意思……”

    桓司笑道:“大哥莫要多心,你也知晓我便是这个性子。而且,如此这般我也乐得自在。桓府有三弟功名显赫、光耀门楣,如今大哥回来了又可为父亲分忧。我能如此逍遥自在,还得多谢有大哥、三弟你们两位好兄弟,这般福气可不是谁都能享得的!”

    一语未了便已至漪澜苑门外,桓司微微一拜:“二弟便不多扰大哥大嫂清净了,花萼楼的琴樱姑娘还等着我去为她烹茶,二弟就先告辞了。”

    桓谨与冯萱便也朝桓司一揖,转身回了院子。

    漪澜苑在桓府西北角,与桓府花园和桓白的倚枫斋相连。因着冯萱最喜兰花,桓白前几日便挑了几株移来,如今已是生姿曳曳。

    桓谨牵了冯萱向那簇簇兰花走去:“阿萱,你最喜欢的兰花。”

    冯萱用指尖轻轻拂过那兰叶,似是闻得幽兰之香,欣然一笑。

    桓谨见她这一笑便又揽过她的肩:“阿萱,我终能给你一个真正安稳的家了。”

    “只要能和桓郎在一起,便是安稳。”

    冯萱看着眼前幽兰,却不去看桓谨,只是倚在他怀中感受他缓慢的心跳和悠长的叹息,还有那一滴落在她额间的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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