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渐灭时，忽听得一阵急促蹄声传来，普那立时拔出刀，起身向那奔马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马背上的人正是苏赫的手下。
普那回头朝展柔一笑：“大人，真让您给说准了。”
那人跃下马后便向展柔一躬：“使臣，苏赫首领有请。”
展柔同样朝普那一笑后便跃上了马。
及至苏赫帐外便有护卫打起了帐帘，展柔走到门口却停了步，只微倾身子向那帐中人道：“苏赫首领可是想通了？”
片刻后，苏赫从帐中走出。此时看去，白日里的那般轻蔑之色已全然消散，眼中已是布满血丝，听得展柔这句话却也不应，只做了个手势请她进帐。
帐内灯火虽暗，却映的几案上一只暗红盒子夺目非常。
苏赫看向那盒中之物，半晌才缓缓开口。
“贺若朗屠我吉尔特青翁全族，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说罢，苏赫转身冷眼看向展柔，接着道：“贺若朗背信弃义，使臣却也并未给我留后路。”
白日里，展柔一行人走后，不多时便有两个霍穆特士兵送来急报。
那急报一时便如晴天霹雳。
一条消息是，贺若朗派兵突袭青翁部，屠杀全族。
一条消息是，五千大盛军越冥云关入乌楚，直向察布关。
虽则吉尔特内部因利益纷争多有龃龉，可归根到底是同出一脉，故而这屠族之仇，苏赫无论如何都是要向贺若朗讨回的。
而那日自滦河离开前，展柔便向晋州送去了调兵的消息。贺若图此前遭遇暗杀的消息自然瞒不住熙和帝，如今大盛与乌楚既已结了邦交之谊，大盛自然要保贺若图周全。故而此番临行前，熙和帝曾许了她调兵之权。
“可我帮您断这条后路却是为了保您一族血脉不绝，若首领您及时收手回头，我保证，那面紫金纛旗只会出现在它应当出现的时候，而吉尔特一族也可在这金尔布山下长存。”
“牧仁。”
苏赫看向暗红盒中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眼神狠厉，语气凝重。
“我定会报你之仇，报我吉尔特族之仇。”
***
赶至孤月城外已是五日后。
贺若图所领的长宁卫、可木提部、金玛城六万大军驻扎在孤月城外十里处的武川原。
四日前，贺若图率八万大军于帕尔托谷与贺若朗部下的赞楚部、苦陀城大军遭遇。贺若图以雷火炸谷，以弩箭铺路，以铁盾为屏，鏖战两天两夜，血染刀兵，谷水失色。
两日前，乌楚王军于日月山设伏，一向心思细密的贺若图偏偏在这最后关头中了计。至孤月城的那最后三十里路便是由五千将士的鲜血与尸骨铺就，暗红漫天，残阳如血。
五日未见，再见贺若图时，展柔不禁有些恍惚，那个如玉如月的阴柔容颜竟也被这刀兵血火淬炼的生出几分尖锐与硬朗，而那双常带鬼魅笑意的眼眸也多了几分暗自涌动的凝重与沉静。
“王兄！”贺若敏跃下马后便奔向了贺若图。
“敏敏！”贺若图见了那奔向自己的身影便也迎了上去。
最终，兄妹俩却停在了距离彼此半丈远的地方。
贺若敏躬身向贺若图一拜：“敏敏参见王兄。”
贺若图同样一脸正色地将贺若敏扶起：“辛苦敏敏了，快进帐内说话。”
说着，贺若图便扶起了贺若敏，接着又偏头给展柔和普那递了个眼神。
展柔跟在那兄妹二人身后进了帐。瞧着那二人背影，便是王兄挽着王妹，王妹挽着王兄，一时看去只觉这兄妹之间甚是和谐，甚是亲切，甚是彼此谦恭有礼。只是再仔细看后却是说不上来的怪。
很怪，非常怪。
因为她并没有看见贺若敏挽着贺若图的那只手上的小动作，也并没有看见贺若图此时已是红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白一块的脸。
及至帐内，兄妹二人终于原形毕露。
贺若图“噌”的一蹦三丈高，一把将贺若敏推开，一边不停用手揉着刚才那条被贺若敏挽过的胳膊，一边声音都变了的喊道：“臭丫头，两个月未见，手劲儿见长啊！”
贺若敏“嗤嗤”笑道：“两个月未见，图熊怎么这么怕疼了？”
图熊？
展柔登时呆了一呆，及至回过神来便去看贺若图。只见贺若世子已作出一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的表情，随即又见他立时抓住贺若敏的肩膀，将她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个遍，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就差连头发丝儿都要点上一回。
“臭丫头，看来察布关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似乎比我离开乌楚之前见你还胖了些。”
贺若敏却不答话，只是趁贺若图不防时狠狠掐住了他的鼻子。
贺若图似是早已习惯了贺若敏如此一般的偷袭方式，倒也不挣扎，只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于是，贺若敏捏的又更紧了些，这回贺若图终于破功，被憋得不得不张开了嘴。
便在这时，贺若敏从袖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电闪雷鸣般塞到了贺若图嘴里。此时，贺若图正大口吸着气，那东西便也顺势被他吞了下去。目的达成后，贺若敏脸上露出很是满意的表情，而后松了手，大摇大摆地走到毡毯前，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坐了下去。
“这又是什么？”
缓过了劲，顺过了气的贺若图皱着眉头，却毫无惊诧地问贺若敏。看起来，这样的把戏贺若敏不是头一回玩了。
“这可是我从察布关给你带回来的好东西，只此一个，别人都没有。”贺若敏眉头一挑，眼神里透着几分得意，几分狡黠。
展柔看着那神情，心里暗暗叹道，这两人确是亲兄妹无疑了。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简直是和她在京都见到的世子殿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转念一想，物物相生，物物相克，果然是不错的。正想着，她便又看向贺若图，只见他已面色平常。一时又恍然，这恐怕就是世子殿下胃口极佳的原因了。
贺若敏坐在那毡毯上不疾不徐倒着马奶酒，慢慢饮了一杯，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轻快，而是沉了几分，神色也不似刚才那般轻松，而是暗了几分。
“父王病重，王妃被软禁，大王兄被囚禁，眼下整个王庭，整个孤月城尽在贺若朗手中。”贺若敏眼神里渐渐涌起几分厉色，“这一切，都因贺若朗而起。”随即她转向贺若图，“王兄，你可已想到对策？”
那个向来以一副顽劣模样示人的贺若世子如今也已恢复了方才在帐外的模样。他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无奈地叹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弄清父王的病由，其余皆可从长计议。可是派去王庭的人回报，王庭医官未曾看出那是什么病，就连那病症也甚是异常。”
“定是那贺若朗搞的鬼！现在王庭上下都是他的人，那些医官也便只听他的话，如何能信得过！”贺若敏已从那毡毯上起了身怒道。
这一点贺若图自然是知晓的，但如今在没有摸清王庭内情前，也便只能依靠这些细枝末节来寻些蛛丝马迹。
展柔向贺若敏微微一躬，又转向贺若图：“下官已派苗指挥使带人前去金玛城接大盛医师前来此处。”
贺若图与贺若敏虽仍有忧色，却也展了展眉头，片刻，贺若图开口道：“你们今日一路奔波，便先回各自帐中歇息吧。”
说着，他便不再多言，只转了身走到那张绘有孤月城的羊皮舆图前凝神思索。
其余三人见如此便退出了帐。
天色已有些暗，油灯点亮帐内一角，在那一星灯火之外，是贺若图眼神里凝结的黯淡，之后便是一声长久的轻叹。
如今，你在哪……
你可是真的便要从此与我天涯不见。
“桑染。”
他哽咽低唤。
***
王庭一座偏殿里，有男子低沉和女子娇柔的声音。
殿中布置及一应陈设都不似草原风格，反而更像大盛民居。
男子生得一副硬朗面容，浓密乌眉微微紧蹙又绽开。他用指尖轻轻划过那女子洁白细腻的背，最终停在胛骨处一朵娇艳绽放而鲜艳如血的金莲花上。他注视着那朵金莲，眼神里流露着几分欣赏，几分膜拜，几分惊叹，还有……一分凌厉。
“真可惜，你却看不见。”
男子惋惜叹道。
女子将衣衫揽起，转身看向男子，滟滟清眸未起半分波澜，只娇声反问：“可惜么？”
“他回来了。”
男子将女子用力拽向自己，女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髻间半坠的簪滑落裂碎于地，他一手紧攥着她的腕，一手拨去她额前碎发：“你不怕么？”
女子眼带笑意，柔声道：“整个王庭，整座孤月城现在都是你的，我怕什么？”
“你就这么恨他？”
“恨？”
女子眼中的娇柔之色忽然淡了几分，而后泛起深深寒意。
“我与他隔着的是亲人的血，岂止一个恨字？”
“往日你与他那般浓情蜜意，到如今竟真的分毫不剩了么？”
贺若朗眯起眼睛，半分犹疑、半分欣赏地看着面前那朵血色金莲。
“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女子将贺若朗的手轻轻握住，“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如今还要问我么？”
贺若朗反将女子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银瓶放入她手中：“那这个，便赏给他吧。”
女子将那银瓶握住，低声问：“万无一失么？”
贺若朗笑道：“放心，这是古烈最后的杰作。”转而却又敛了笑意，勾起那女子的下颌，“我真的可以信你么？”
女子覆上贺若朗的手，微微一笑：“事到如今，你还能信谁呢？若真不放心，便让那个人盯着我，你便可安心了吧。”说着，又将手移到贺若朗心口，“何况，古烈已死，只有你平安，我才能平安，不是么？”
贺若朗将那女子的手放下，起身卷了衣衫向阶下走去。
一面走，一面幽幽低语：“桑染，如今我只剩你了。”
***
昨日夜里便飘起了雨丝，及落了一夜到晨时仍未止，细细密密将武川原染上一层墨绿之色。贺若图的主帐一夜灯火未灭，半刻钟前，在贺若敏几番威逼利诱之下，贺若图才勉强灌了一碗安神汤睡下。
“公主可熟悉孤月城的布防？”
贺若敏自贺若图的帐中出来后便来寻展柔喝马奶酒，只是展柔着实喝不惯，及陪着贺若敏喝了一杯后便再也喝不下去，只得一边看着贺若敏酒兴浓得一杯接一杯，一边想着找些什么话题岔开，以免公主再拉着她倒上满满一杯。
听得这一问，贺若敏仰头将那半杯饮尽，而后放下酒杯起身向帐中的孤月城布局图走去，随即转身向展柔笑道：“当然熟。”接着又转回了身，开始指点江山。
“孤月城是乌楚为数不多修筑城墙的城邦，却不像你们大盛的城邦，通常会在东西南北各开一道门。孤月城只有东西两面城墙开辟城门，因此这两侧配有哨兵、巡防兵、弓箭手还有投石车，而南北两侧城墙则只有哨兵和巡防兵，因此，孤月城防以南北最为薄弱。”
“城墙守兵每日会换一次班，但四面城墙守兵换班的时间不同，按照西南北东的顺序，自午时开始，间隔半个时辰依次换班。而且，为了防止在守兵换班时出现问题，一侧换班之时，相邻两侧城墙的守兵都会分出一部分人去换班的一侧看守。另外，孤月城的城墙以寒岭之石垒砌而成，极为坚固，寻常火石是攻不破的。”
贺若敏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所以，若我们强攻，难有胜算。”
展柔看着贺若敏背后那张图，凝神思索着贺若敏方才的一番话。
忽的帐外一阵声响起，却见那掀帘之人是苗士清。
“启禀公主、大人，医师安全抵达，末将已安排他们歇下了。”
“听闻郎栩医师也在此次随行队伍中？”
“是，末将已照大人吩咐将随行医师中医术最好的几位医师安排在了一处，郎医师也在其中。”
“有劳指挥使。”
“那我父王是不是有救了！”贺若敏听得这话不待苗士清出帐便已将展柔的手紧紧握住。
“若能得见乌楚王，大盛医师必竭尽所能。”
贺若敏偏头看向身后那幅图，眉间凝上几分厉色。
“父王，等我。”
蓦地，一阵刀枪之声起，帐外又是一阵骚动。
贺若敏与展柔忙出了帐，却见淅沥雨中一个女子蹒跚而来，才进了驻地大门便被团团围住。女子已是浑身血色，如今在这阵势面前，一时便倒入了泥泞。
“桑染？”
贺若敏疑声道了一句，她眉头一蹙，便向那女子奔去。
围成一圈的士兵见了贺若敏便让出了一条道，展柔跟在贺若敏身后走到那女子面前。
一朵雨中被打落尘泥的残花。
苍白、脆弱。
萧瑟、凄婉。
展柔及要去将那女子扶起，却被贺若敏拦住。展柔不解，偏头去看时，却见那一向明朗鲜艳的女子脸上已泛起一阵寒凉，眼神尖利如刀，刀刀落于那残败之花凋零的蕊瓣之上。
半晌，贺若敏才俯下身，冷然望向那泥泞中的女子：“怎么，后悔了？”
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如水目光隔着那雨帘更显柔弱，她不答话，只惨然一笑，而后轰然倒了下去，昏沉雨中。
“公主！公主！”普那急声奔来，“公主……世子说，让她进去……”说着便抬手指了指那雨中残花。
贺若敏身子微微一颤，凝神片刻，又回身看了一眼那女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普那连忙扑了过去将那女子抱起送进主帐，等在帐外的展柔及待普那出来后便上前问道：“这位是……”
普那眉头已皱得印出深深几道愁痕，摇了摇头，片刻才叹了一声：“秘密。”
普那回头朝展柔一笑：“大人，真让您给说准了。”
那人跃下马后便向展柔一躬：“使臣，苏赫首领有请。”
展柔同样朝普那一笑后便跃上了马。
及至苏赫帐外便有护卫打起了帐帘，展柔走到门口却停了步，只微倾身子向那帐中人道：“苏赫首领可是想通了？”
片刻后，苏赫从帐中走出。此时看去，白日里的那般轻蔑之色已全然消散，眼中已是布满血丝，听得展柔这句话却也不应，只做了个手势请她进帐。
帐内灯火虽暗，却映的几案上一只暗红盒子夺目非常。
苏赫看向那盒中之物，半晌才缓缓开口。
“贺若朗屠我吉尔特青翁全族，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说罢，苏赫转身冷眼看向展柔，接着道：“贺若朗背信弃义，使臣却也并未给我留后路。”
白日里，展柔一行人走后，不多时便有两个霍穆特士兵送来急报。
那急报一时便如晴天霹雳。
一条消息是，贺若朗派兵突袭青翁部，屠杀全族。
一条消息是，五千大盛军越冥云关入乌楚，直向察布关。
虽则吉尔特内部因利益纷争多有龃龉，可归根到底是同出一脉，故而这屠族之仇，苏赫无论如何都是要向贺若朗讨回的。
而那日自滦河离开前，展柔便向晋州送去了调兵的消息。贺若图此前遭遇暗杀的消息自然瞒不住熙和帝，如今大盛与乌楚既已结了邦交之谊，大盛自然要保贺若图周全。故而此番临行前，熙和帝曾许了她调兵之权。
“可我帮您断这条后路却是为了保您一族血脉不绝，若首领您及时收手回头，我保证，那面紫金纛旗只会出现在它应当出现的时候，而吉尔特一族也可在这金尔布山下长存。”
“牧仁。”
苏赫看向暗红盒中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眼神狠厉，语气凝重。
“我定会报你之仇，报我吉尔特族之仇。”
***
赶至孤月城外已是五日后。
贺若图所领的长宁卫、可木提部、金玛城六万大军驻扎在孤月城外十里处的武川原。
四日前，贺若图率八万大军于帕尔托谷与贺若朗部下的赞楚部、苦陀城大军遭遇。贺若图以雷火炸谷，以弩箭铺路，以铁盾为屏，鏖战两天两夜，血染刀兵，谷水失色。
两日前，乌楚王军于日月山设伏，一向心思细密的贺若图偏偏在这最后关头中了计。至孤月城的那最后三十里路便是由五千将士的鲜血与尸骨铺就，暗红漫天，残阳如血。
五日未见，再见贺若图时，展柔不禁有些恍惚，那个如玉如月的阴柔容颜竟也被这刀兵血火淬炼的生出几分尖锐与硬朗，而那双常带鬼魅笑意的眼眸也多了几分暗自涌动的凝重与沉静。
“王兄！”贺若敏跃下马后便奔向了贺若图。
“敏敏！”贺若图见了那奔向自己的身影便也迎了上去。
最终，兄妹俩却停在了距离彼此半丈远的地方。
贺若敏躬身向贺若图一拜：“敏敏参见王兄。”
贺若图同样一脸正色地将贺若敏扶起：“辛苦敏敏了，快进帐内说话。”
说着，贺若图便扶起了贺若敏，接着又偏头给展柔和普那递了个眼神。
展柔跟在那兄妹二人身后进了帐。瞧着那二人背影，便是王兄挽着王妹，王妹挽着王兄，一时看去只觉这兄妹之间甚是和谐，甚是亲切，甚是彼此谦恭有礼。只是再仔细看后却是说不上来的怪。
很怪，非常怪。
因为她并没有看见贺若敏挽着贺若图的那只手上的小动作，也并没有看见贺若图此时已是红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白一块的脸。
及至帐内，兄妹二人终于原形毕露。
贺若图“噌”的一蹦三丈高，一把将贺若敏推开，一边不停用手揉着刚才那条被贺若敏挽过的胳膊，一边声音都变了的喊道：“臭丫头，两个月未见，手劲儿见长啊！”
贺若敏“嗤嗤”笑道：“两个月未见，图熊怎么这么怕疼了？”
图熊？
展柔登时呆了一呆，及至回过神来便去看贺若图。只见贺若世子已作出一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的表情，随即又见他立时抓住贺若敏的肩膀，将她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个遍，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就差连头发丝儿都要点上一回。
“臭丫头，看来察布关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似乎比我离开乌楚之前见你还胖了些。”
贺若敏却不答话，只是趁贺若图不防时狠狠掐住了他的鼻子。
贺若图似是早已习惯了贺若敏如此一般的偷袭方式，倒也不挣扎，只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于是，贺若敏捏的又更紧了些，这回贺若图终于破功，被憋得不得不张开了嘴。
便在这时，贺若敏从袖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电闪雷鸣般塞到了贺若图嘴里。此时，贺若图正大口吸着气，那东西便也顺势被他吞了下去。目的达成后，贺若敏脸上露出很是满意的表情，而后松了手，大摇大摆地走到毡毯前，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坐了下去。
“这又是什么？”
缓过了劲，顺过了气的贺若图皱着眉头，却毫无惊诧地问贺若敏。看起来，这样的把戏贺若敏不是头一回玩了。
“这可是我从察布关给你带回来的好东西，只此一个，别人都没有。”贺若敏眉头一挑，眼神里透着几分得意，几分狡黠。
展柔看着那神情，心里暗暗叹道，这两人确是亲兄妹无疑了。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简直是和她在京都见到的世子殿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转念一想，物物相生，物物相克，果然是不错的。正想着，她便又看向贺若图，只见他已面色平常。一时又恍然，这恐怕就是世子殿下胃口极佳的原因了。
贺若敏坐在那毡毯上不疾不徐倒着马奶酒，慢慢饮了一杯，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轻快，而是沉了几分，神色也不似刚才那般轻松，而是暗了几分。
“父王病重，王妃被软禁，大王兄被囚禁，眼下整个王庭，整个孤月城尽在贺若朗手中。”贺若敏眼神里渐渐涌起几分厉色，“这一切，都因贺若朗而起。”随即她转向贺若图，“王兄，你可已想到对策？”
那个向来以一副顽劣模样示人的贺若世子如今也已恢复了方才在帐外的模样。他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无奈地叹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弄清父王的病由，其余皆可从长计议。可是派去王庭的人回报，王庭医官未曾看出那是什么病，就连那病症也甚是异常。”
“定是那贺若朗搞的鬼！现在王庭上下都是他的人，那些医官也便只听他的话，如何能信得过！”贺若敏已从那毡毯上起了身怒道。
这一点贺若图自然是知晓的，但如今在没有摸清王庭内情前，也便只能依靠这些细枝末节来寻些蛛丝马迹。
展柔向贺若敏微微一躬，又转向贺若图：“下官已派苗指挥使带人前去金玛城接大盛医师前来此处。”
贺若图与贺若敏虽仍有忧色，却也展了展眉头，片刻，贺若图开口道：“你们今日一路奔波，便先回各自帐中歇息吧。”
说着，他便不再多言，只转了身走到那张绘有孤月城的羊皮舆图前凝神思索。
其余三人见如此便退出了帐。
天色已有些暗，油灯点亮帐内一角，在那一星灯火之外，是贺若图眼神里凝结的黯淡，之后便是一声长久的轻叹。
如今，你在哪……
你可是真的便要从此与我天涯不见。
“桑染。”
他哽咽低唤。
***
王庭一座偏殿里，有男子低沉和女子娇柔的声音。
殿中布置及一应陈设都不似草原风格，反而更像大盛民居。
男子生得一副硬朗面容，浓密乌眉微微紧蹙又绽开。他用指尖轻轻划过那女子洁白细腻的背，最终停在胛骨处一朵娇艳绽放而鲜艳如血的金莲花上。他注视着那朵金莲，眼神里流露着几分欣赏，几分膜拜，几分惊叹，还有……一分凌厉。
“真可惜，你却看不见。”
男子惋惜叹道。
女子将衣衫揽起，转身看向男子，滟滟清眸未起半分波澜，只娇声反问：“可惜么？”
“他回来了。”
男子将女子用力拽向自己，女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髻间半坠的簪滑落裂碎于地，他一手紧攥着她的腕，一手拨去她额前碎发：“你不怕么？”
女子眼带笑意，柔声道：“整个王庭，整座孤月城现在都是你的，我怕什么？”
“你就这么恨他？”
“恨？”
女子眼中的娇柔之色忽然淡了几分，而后泛起深深寒意。
“我与他隔着的是亲人的血，岂止一个恨字？”
“往日你与他那般浓情蜜意，到如今竟真的分毫不剩了么？”
贺若朗眯起眼睛，半分犹疑、半分欣赏地看着面前那朵血色金莲。
“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女子将贺若朗的手轻轻握住，“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如今还要问我么？”
贺若朗反将女子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银瓶放入她手中：“那这个，便赏给他吧。”
女子将那银瓶握住，低声问：“万无一失么？”
贺若朗笑道：“放心，这是古烈最后的杰作。”转而却又敛了笑意，勾起那女子的下颌，“我真的可以信你么？”
女子覆上贺若朗的手，微微一笑：“事到如今，你还能信谁呢？若真不放心，便让那个人盯着我，你便可安心了吧。”说着，又将手移到贺若朗心口，“何况，古烈已死，只有你平安，我才能平安，不是么？”
贺若朗将那女子的手放下，起身卷了衣衫向阶下走去。
一面走，一面幽幽低语：“桑染，如今我只剩你了。”
***
昨日夜里便飘起了雨丝，及落了一夜到晨时仍未止，细细密密将武川原染上一层墨绿之色。贺若图的主帐一夜灯火未灭，半刻钟前，在贺若敏几番威逼利诱之下，贺若图才勉强灌了一碗安神汤睡下。
“公主可熟悉孤月城的布防？”
贺若敏自贺若图的帐中出来后便来寻展柔喝马奶酒，只是展柔着实喝不惯，及陪着贺若敏喝了一杯后便再也喝不下去，只得一边看着贺若敏酒兴浓得一杯接一杯，一边想着找些什么话题岔开，以免公主再拉着她倒上满满一杯。
听得这一问，贺若敏仰头将那半杯饮尽，而后放下酒杯起身向帐中的孤月城布局图走去，随即转身向展柔笑道：“当然熟。”接着又转回了身，开始指点江山。
“孤月城是乌楚为数不多修筑城墙的城邦，却不像你们大盛的城邦，通常会在东西南北各开一道门。孤月城只有东西两面城墙开辟城门，因此这两侧配有哨兵、巡防兵、弓箭手还有投石车，而南北两侧城墙则只有哨兵和巡防兵，因此，孤月城防以南北最为薄弱。”
“城墙守兵每日会换一次班，但四面城墙守兵换班的时间不同，按照西南北东的顺序，自午时开始，间隔半个时辰依次换班。而且，为了防止在守兵换班时出现问题，一侧换班之时，相邻两侧城墙的守兵都会分出一部分人去换班的一侧看守。另外，孤月城的城墙以寒岭之石垒砌而成，极为坚固，寻常火石是攻不破的。”
贺若敏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所以，若我们强攻，难有胜算。”
展柔看着贺若敏背后那张图，凝神思索着贺若敏方才的一番话。
忽的帐外一阵声响起，却见那掀帘之人是苗士清。
“启禀公主、大人，医师安全抵达，末将已安排他们歇下了。”
“听闻郎栩医师也在此次随行队伍中？”
“是，末将已照大人吩咐将随行医师中医术最好的几位医师安排在了一处，郎医师也在其中。”
“有劳指挥使。”
“那我父王是不是有救了！”贺若敏听得这话不待苗士清出帐便已将展柔的手紧紧握住。
“若能得见乌楚王，大盛医师必竭尽所能。”
贺若敏偏头看向身后那幅图，眉间凝上几分厉色。
“父王，等我。”
蓦地，一阵刀枪之声起，帐外又是一阵骚动。
贺若敏与展柔忙出了帐，却见淅沥雨中一个女子蹒跚而来，才进了驻地大门便被团团围住。女子已是浑身血色，如今在这阵势面前，一时便倒入了泥泞。
“桑染？”
贺若敏疑声道了一句，她眉头一蹙，便向那女子奔去。
围成一圈的士兵见了贺若敏便让出了一条道，展柔跟在贺若敏身后走到那女子面前。
一朵雨中被打落尘泥的残花。
苍白、脆弱。
萧瑟、凄婉。
展柔及要去将那女子扶起，却被贺若敏拦住。展柔不解，偏头去看时，却见那一向明朗鲜艳的女子脸上已泛起一阵寒凉，眼神尖利如刀，刀刀落于那残败之花凋零的蕊瓣之上。
半晌，贺若敏才俯下身，冷然望向那泥泞中的女子：“怎么，后悔了？”
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如水目光隔着那雨帘更显柔弱，她不答话，只惨然一笑，而后轰然倒了下去，昏沉雨中。
“公主！公主！”普那急声奔来，“公主……世子说，让她进去……”说着便抬手指了指那雨中残花。
贺若敏身子微微一颤，凝神片刻，又回身看了一眼那女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普那连忙扑了过去将那女子抱起送进主帐，等在帐外的展柔及待普那出来后便上前问道：“这位是……”
普那眉头已皱得印出深深几道愁痕，摇了摇头，片刻才叹了一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