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二十年五月十九,使团出冥云关入乌楚境。

    乌楚地处塞北,除北境冥寒海域,东境卓里寒原之外,境内遍布草原,其中尤以库伦草原和敖沁草原最辽阔也最繁茂,乌楚城池也多建于这两片草原之上,使团队伍如今便行于库伦草原。

    贺若图与展柔各自乘一匹马并排而行。

    “展展,给!”

    展柔循声看去,却见贺若图手中竟拿了一株蓝色的草,草叶茸茸,形似凤尾,她伸手接了过来认真看去。草原之风硬而烈,可拂动着草叶掠过脸颊却是细细痒痒,轻轻柔柔。

    “这是库伦草原上独有的蓝凤尾,漂亮吧!”

    展柔点了点头,笑道:“是很漂亮。不过漂亮的东西总是有毒,听说若将这蓝凤尾捣汁混以月尘花蕊汁,便能炼就致人毙命的剧毒凤尘露。”

    “展展真是博闻多识。”

    贺若图眉头一扬,语气却多了几分凝重。

    “不过数滴便可要人性命,不过,炼就此毒却要承受反噬。若不能及时服下解药鸢草,毒成十日之后便会伤及经脉,而后浸入骨髓,直至毙命。那解药只生长在珠姆神庙附近,只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在将珠姆神庙烧毁的同时,也连带着将附近的植物化作灰烬,此后再也无人见过那鸢草……”

    贺若图没有再说下去。

    那美艳卓绝,诱人心魄的花朵背后是乌楚无法抹去的惨烈之痛。

    那是在珠姆神庙未被烧毁,鸢草仍繁茂生长之时。

    虽然凤尘露的剧毒在一些人眼中是绝世利器,却因那反噬一直被视为禁忌之毒。可在一百五十年前,乌楚一个以炼毒传世,名叫屠莫的部落却发现了鸢草的秘密。于是他们便制出了那禁忌之毒,并将其制成瘟毒,散入乌楚数城,短短十日便致上万人死亡,屠莫部落借此起兵,攻入孤月城。

    那一场瘟疫与血火绵延了整整九年。

    而珠姆神庙也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年突遭天火,焚毁殆尽。

    人们都说,那是珠姆神来拯救草原了。

    后来,蓝凤尾依然摇曳于乌楚西南的库伦草原,而月尘花也依然盛放于孤月城。曾经那场浸染了殷红血海的记忆早已被尘封于蓝海雪原,随那些经历了连绵战火的乌楚子民永远葬于草原之上。

    展柔看着那手中的蓝凤尾,忽然觉得眼里有些刺痛。

    及至夜色降临,队伍已行至库伦草原东境的滦河之畔。

    “普普,和他们说,今夜便在此扎营,明日再渡河。”

    贺若图跃下马,走到河边远眺对岸。

    展柔跟着贺若图走过,同样望向对岸。

    过了河便是敖沁草原,而乌楚的第三大城伊康城就位于敖沁草原西境。虽隔着滦河,却依稀能看得见伊康城的大致轮廓,可奇怪的是,如今已入了夜,城内却竟无半星灯火。

    半晌,贺若图开口道:“展展,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平静了些。”

    “平静的不太正常。”

    贺若图默然凝望着对岸的伊康城,眼神渐暗。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和一人嘹亮的声音:“乌楚王军报世子殿下!”

    贺若图与展柔转身便见一人踉踉跄跄地跑来。

    那人及见到贺若图便扑倒在地上:“报世子殿下,霍穆特部叛乱,公主带两万王军前去平乱,如今被困在了察布关。”

    “怎么回事?!”贺若图听得那人的呈报,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厉声道。

    “回禀世子,大王他……数日前重病,大王子被囚禁,如今王庭一切由三王子作主。”

    贺若图面色又沉了沉,他的这个三王弟倒也真有几分手段,竟将这改天换日遮掩得天衣无缝。接着,他又将那面前之人仔细看了看,忽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思索片刻便想起,他是敏敏最信任的几个手下之一,巴木,便又问道:“是敏敏让你来报信的么?”

    “是。”巴木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贺若图。

    贺若图看毕便将那信递予展柔,随即又唤来了普那。

    “普那,明日你与苗指挥使继续护送展大人前往王庭。”贺若图吩咐后又看向展柔,“你是大盛使臣,贺若朗便是狼子野心,但慑于大盛也不会伤你。”

    展柔将那信折好后还给贺若图:“公主说的对,如今只有世子才能与贺若朗对峙,挽回局势。”说罢,她又转身唤来苗士清,“苗指挥使,速去点兵集合。”接着又看向贺若图,“如今王军尽数掌于贺若朗之手,您身为乌楚世子自当立即返回王庭稳定民心才是。下官随巴木去援助公主,请世子放心。”

    贺若图也并非优柔寡断之人,见如此便向展柔躬身道:“那便拜托了。”

    “展柔一定将公主平安带回王庭,世子您也要多加保重。”

    “普那!你跟着展大人前去察布关,记住,务必平安将公主和展大人带回。”

    “是,属下遵命,便是死也要将公主和展大人平安带回您面前。”

    贺若图转向普那,眼神凝厉,重重按上普那的肩:“公主要平安,展大人要平安,你也要平安。若你不平安,你那本帐,本世子可不认!”

    伊康城是贺若图的势力范围之一,却是最薄弱的一环。如今贺若朗既已动了手,那这伊康城现下怕已是座空城了。

    半晌,贺若图又向巴木道:“金玛城、可木提部现在是什么情况?”

    “金玛城和可木提布首领率兵守城,王军久攻不下,三王子就撤兵了。”

    贺若图脸上泛起一阵冷然的笑:“这倒不像他的作风。”

    随即,贺若图凛然迈步走到已整军完毕的长宁卫列队前,厉声道:“出发!”

    ***

    从滦河至察布关的一路上,展柔已将霍穆特叛乱和乌楚王庭之变的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

    一个月前,霍穆特部叛乱,十日内便攻下乌楚西境的达乌城与青翁部,消息传至乌楚王庭,贺若敏亲领两万王军前去平叛。王军与霍穆特部苦战数日,击杀了不少霍穆特骑兵,也破了许多伏击,及要至达乌城时却在城外十里处的察布关遭遇埋伏。

    察布关位于峡谷之中,出关之路只有一条狭窄谷道,霍穆特部便是于谷道两侧设伏。公主与王军如今已被困在察布关七日,而巴木则是带了一百精兵从霍穆特部的弩箭之雨中硬杀出谷。出察布关后一百精兵只剩下了二十铁骑,一路又有霍穆特部人追杀,及至滦河便只剩下他一人。

    十五天前,贺若义雄突染恶疾,重病卧床。贺若朗在赞楚部、苦陀城、楼摩城首领的支持下暂行乌楚王之权。如今大王子贺若煦被囚禁,乌楚政堂之上已是清一色的贺若朗派系之臣,而乌楚王军除却由贺若敏亲掌的两万军之外,其余已尽数被贺若朗控制。

    及至察布关与达乌城交界之处,展柔一勒缰绳,停下对巴木说:“带我去见霍穆特部首领。”

    “不可,大人!”普那忙阻道。

    “普那护卫纵然一身高强武艺,你我三人也过不了察布关。不如先走一遭,去见见那位霍穆特部首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如今大盛与乌楚结邦交之谊,霍穆特部首领不敢轻举妄动。”

    说罢,展柔一挥马鞭朝达乌城的方向策马而去。

    及至达乌城外便有几个士兵横刀将三人拦下。

    展柔将旌节横于那几个士兵面前,厉声道:“大盛使臣旌节在此,谁敢阻拦!”

    大盛与乌楚结为邦交之国已是四海皆知,此时若得罪了这位使臣,便是得罪大盛。乌楚国力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虽则那位替乌楚结了盟的世子殿下已是自身难保,可到底要敬大盛三分,敬这位使臣三分。于是几个士兵便纷纷撤了刀,让开了一条路。

    乌楚城邦不似大盛城邦,虽说是城,也左不过是以石壁垒起一道高不过两丈高的石墙,石墙内则分布着规模、等级不同的毡帐。如今,霍穆特部首领便住在那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达乌城首领毡帐中。

    自展柔三人进了达乌城,便已有人将消息报给了霍穆特首领。因此,三人遥遥便望见一人已立于帐前。

    及下了马,展柔手持旌节,缓步行至那人面前,微一施礼:“大盛使臣展柔见过苏赫首领。”

    见苏赫未作反应,展柔便又接着道:“苏赫首领不请我进去么?”

    苏赫一脸轻蔑,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使臣若有事便在这里说,我乌楚之帐容不下汉人。”

    “呸!”却见普那向前迈了一步,向苏赫怒道,“乌楚的叛徒,你就不怕珠姆神降灾于你,和你一族之人吗!”

    “叛徒?普那,这才多久你就做了汉人的狗?”苏赫眉头一扬,又讥诮道,“也难怪,你的脑袋向来不大灵光。你们供的珠姆神可是管不得我,更何况,你的世子殿下如今已然在王庭失去立足之地,说你一句‘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普那已是怒火中烧,攥紧的拳头已嘎嘣作响,不待苏赫将话说完便要冲拳而上,却被展柔出手拦下。

    展柔已将苏赫的意思听得清楚,面上却依旧未有半分愠色,只不急不缓道:“苏赫首领此言差矣,若要论丧家,在乌楚,恐怕无人可敌首领,以一己之力断送全族之命。”

    说着,她向前一步接着不紧不慢道:“首领,您真的以为,吉尔特族能如旭日一般重新于这金尔布山喷薄而出么?您真的以为,仅凭您一人之力,便能将这百年来的分裂之族重新融于一脉,完好如初么?您的毡帐,我不进也罢。我只等着吉尔特一族重新傲立于金尔布山,看您受族人朝拜敬仰,看您如何在这夹缝之中保一族永世太平。”

    苏赫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如今已是满面通红,怒气铮铮,及要伸手唤人向前时,却见展柔又是轻轻一笑,将那旌节再次重重立于他面前。

    “想来,苏赫首领也不希望吉尔特一族崛起之日便看见大盛紫金纛旗飞扬于金尔布山之下吧。那便请苏赫首领细细思量,是要与我这个可保你一族平安的汉人坐下好好谈,还是要一意孤行做您那复兴吉尔特的美梦。”

    吉尔特族世代依金尔布山而居,因此,吉尔特族人自诩有着金尔布苍鹰之神布日古德的圣洁血统。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一族便是一国,如此这般延续了千百年。直至一百五十年前,那场绵延草原的战火烧红了金尔布山脉,一夜之间,过往辉煌尽灭,族人四散流离。

    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吉尔特族人一部分逃至金尔布山以西的柯提,成为如今柯提东部的塔蛮部。但更多人则逃往金尔布山以东的乌楚,却因族内原本便有的利益纷争散作三支,其中两支以各自的领头人为尊建立了霍穆特部、青翁部,剩下一支则流入了达乌城。

    霍穆特部自认吉尔特正宗,因此这百多年来虽一直臣服于乌楚王庭,却仍灭不了那心中气焰,不甘屈居异族,多年来常有骚动。苏赫是霍穆特部的第三代首领,他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更有胆识,也更有野心。

    自他登上首领之位起,便开始了这一场长达十年的筹谋。他将霍穆特部的成年男人训练成乌楚草原上最勇武、最强悍的吉尔特战士,让霍穆特部的女人成为这些战士身后最坚强的后盾。而霍穆特部的孩子则是吉尔特族未来的希望,是吉尔特族复兴之后挑起一族大梁的初生之阳。

    苏赫等待了十年,只等待着霍穆特强盛,只等待着一个时机。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

    英武智勇的贺若义雄竟然放心让他最疼爱也最顽劣的儿子贺若图亲赴大盛。那一位走了,这一位虎视眈眈许多年,自认最有资格登上乌楚王位的三王子贺若朗必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时机。

    果如他所料,贺若朗一面往大盛派去了杀手,一面与他结盟,承诺将青翁部、达乌城让与霍穆特部,还许诺待自己登上乌楚王位后,将助他拿下柯提的塔蛮部,让吉尔特族的荣光重现金尔布山。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贺若图一死,乌楚王庭将全权由贺若朗掌控,纵使贺若朗反悔,容不下他吉尔特一族,但他手中已握有青翁部、达乌城,凭着他训练有素的霍穆特战士,也能与那已是羸弱的王军抵死一战。

    可如今,贺若图没死,而且还成功与大盛结了邦交之谊。在这个消息传回乌楚时,他已举兵。大盛虽不希望乌楚复归从前一般的强盛,可在这邦交之名下,也容不得乌楚部族叛乱。霍穆特部的战士纵使精勇无双,却也敌不过大盛国富兵强,便是那一州之兵,也足矣踏平霍穆特部。

    于是他只能拼死守着这最后的达乌城,以最后的希望将那两万王军困于察布关。只盼贺若图率兵攻回孤月城,待那兄弟二人带领的两军耗尽元气之时,他便能反败为胜。那时不仅是乌楚的青翁、达乌,整个乌楚都将臣服于他苏赫脚下,吉尔特族将重写过往辉煌。

    苏赫冷然一笑:“那你便等着那日来临,等着苍鹰之神降临,等着布日古德的神谕在金尔布山之东的草原永世回响吧!”

    “那便祝首领美梦成真。”

    ***

    “大人,我们就在这儿干等么?”

    普那一边烤着打来的兔子,一边问道。

    展柔却只笑笑,并不回答。

    普那便自顾自地低声喃喃:“也不知道巴木兄弟怎么样了。”

    “放心,他此时定然已见到了公主。”

    “大人,您耳力真好,只能听得见这蚊子叫。”

    “别急,不出一日,苏赫就会来请我们了。”

    普那登时脸上一喜,忙将那烤熟的兔子递给展柔:“大人,您吃!”

    展柔看着那眼前被串在红柳枝上的兔子,心头一紧,连忙摇头摆手:“我不饿,不饿。你吃,你吃。”

    普那却也不推辞,谢过展柔后便将那兔腿撕下,一口吞尽。

    展柔已是不忍再看,便只望着那噼噼啪啪的火堆,半晌方才又道:“你似乎对世子殿下很放心?”

    普那已狼吞虎咽地将那只兔子喂进了肚中,及将最后一口肉咽下后才应道:“在乌楚,没人是世子殿下的对手。”半晌,却又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还有一个!差点就把这最重要的一个忘记了。”

    “谁?”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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