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大盛使团返程,乌楚世子携五千王军同行。

    六月二十,队伍抵达乌楚南境腊答城,在城外蒲川关扎营。

    此前,贺若朗封锁了乌楚与大盛之间的消息通道,因而,展柔一直未能得知燕州战情,如今及至两国边境,方才从过往百姓那里听得了一些消息。

    五月二十四,经十余日苦战,定燕主帅萧瑨率军将陈普的燕州军自洛州北境逼退回燕州,又趁士气正盛之时乘胜追击,收复了燕州南境的邯都、乐亭两府。

    及至此时,陈普的燕州军已是连连败退。只不过,因那军中多是陈氏亲族担任要职,再加上这十多年来镇守北境,陈普向来便是以严明治军,而且每一仗,他都要亲自披甲上阵,不退半毫。故而纵是这屡战屡败,却也未见那军中有半分军心动摇,士气衰败之征。

    六月初十,萧瑨率军攻打燕州西南境的盐山府,不过两日便破了城。及入了城才发现竟是陈普的一招空城计。只是待到发现之时,陈普已带了军队北上,更在北撤前一面派了一路军队去烧萧瑨的粮草库,一面调了临近蔚川府的五万府军并邯都、乐亭逃出的两万兵将萧瑨和他剩下的十万大军围困于盐山。

    此后这八日便再未得任何消息,展柔当即又派了苗士清去打探,却见苗士清才出了帐不多时便又回来了。

    “启禀大人,营地外有一个人自称青阳知府柳大人的公子,说有要事求见大人。”

    “快请!”

    帐帘掀起,一人自暗影里走来。

    只见那人瘦高身材,虽略显憔悴,却不减眉宇间的清秀之气。

    及见了展柔那人便是一拜:“草民柳仁,拜见展大人。”

    “公子请起。”

    展柔说着便上前去将柳仁扶起,及至近处,她才看见那人眸中闪烁的光亮。

    面前之人不似这个年纪的许多官家公子哥一般,总是一身纨绔放荡之气,反而却是一身浑然的不染俗尘的明净清澈。而那眼眸也像极了那年于竹林看到的那双眼,只不过面前这双更多了几分柔和。

    展柔及扶了柳仁起身后便问道:“柳公子可知燕州近日战事如何?”

    “启禀大人,家父数日前让草民前往大名与蓟城寻两府知府大人,请他们帮忙联络府军,以求保全燕州北境。不曾想却被陈普察觉,草民刚至大名,陈普便派了他的儿子陈枫领保宁府军赶来,当即攻入城内。”

    “大名府军未有防备,死伤惨重,大名一夜陷落。失陷之时,我重伤昏迷,是我的两个侍卫拼死将我救了下来,等我醒来时已身在蒲川关。所以……草民如今也不清楚战情。”

    眼下,燕州虽有七府控于陈氏手中,但剩下的青阳、大名、蓟城三府对于陈氏来说却是三块硬骨头。虽则三府表面已为陈氏牵制,但最重要的兵马却仍不为陈氏所控。如今,陈普连连败退,势必要回到北境,而只有这三府府军联合起来才有可能保全北境,让陈普退无可退。

    “若非我一时大意,大名也不会失陷,一城百姓也不会……”

    展柔见面前那人已是哽咽,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却见他又躬身一揖:“昨日听闻大人您的队伍今日会到腊答城,草民便擅作主张来求见大人,还请大人救我燕州百姓一救。”

    却不待展柔应声,苗士清已开了口,向柳仁道:“不知柳公子可有计策,可让这千余长宁卫抵那数万燕州府军,护下北境百姓?”

    柳仁抬眼看向苗士清,方才的殷切目光顿时暗了暗,面色转而泛起几分愤然。

    “草民愚钝,但是听大人的意思却是要那北境百姓自生自灭了。”接着又向展柔一拜,“既如此,是草民打扰二位大人了,草民这就告退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苗士清一手将他拦下,正色道:“若柳公子有好计策,我长宁卫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若柳公子只一心救人而莽撞行事,长宁卫兄弟的命也是命,我苗士清定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

    展柔知晓苗士清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并非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之人,所以方才听了苗士清的那一番话便也知他用意何在。苗士清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长宁卫经过乌楚一战,已有伤亡,何况此时军中还有许多伤病未愈的将士。若无万全之策,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徒增亡魂。

    柳仁及听得了苗士清这一番话后,脸上的愤然之色便一时散尽,转而又泛起几分愧色。想到自己一介庸身,从未领过兵,打过仗,也从未读过兵书,习过兵法。如今只是一心相救那北境百姓,却犯了这兵家大忌,便躬身向展柔和苗士清又是一拜:“草民鲁莽,冲撞了两位大人,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公子请起。”展柔微微一抬手,请了他起身,“公子一心赤诚为燕州百姓,何来恕罪之说。”接着又转头看向苗士清,“苗指挥使的话不错,如今敌众我寡,若无万全准备,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随即,她眉头一紧,冷然看着那帐中烛火,沉声道,“北境要救,燕州也要救。”

    及待苗士清与柳仁退出帐后,展柔独坐帐中,凝神望着那飘曳烛火,忽觉那火舌燃得更烈了几分,几要将这周遭一切吞噬。半晌,便又起身去看帐中挂着的一张燕州舆图,将目光凝于距离乌楚南境最近的一个红点。

    正看得出神时,却听得身后步声起,她立时回过头,却见是贺若图,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一揖道:“这么晚了,世子怎么不在帐中歇息。”

    贺若图将方才展柔那一惊看在眼里,便笑道:“被我给吓到了?展展,我没这么可怕吧!”说着又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神已飘过展柔肩头看向她身后。

    贺若图一边笑,一边上前几步,停在那副舆图前。

    展柔转身走到贺若图身侧,道:“世子,恐怕明日我们就要先暂且分别一段时日了。待战事平定,下官在燕州恭候世子。”

    贺若图不去看展柔,只盯着那图上的红点,半晌,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但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哪里。既然我答应了要将你安然无恙送回大盛,我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展柔欲要再开口,却见贺若图向她按了按手,接着说:“何况,燕州一日不平定,互市也便不能成行,南境本就与王庭牵系甚浅,我也怕夜长梦多。”说着贺若图已向帐外走去。

    “多谢世子。”

    那背影仍然没有回头,只向她摆了摆手,掀了帐帘踱步而去。

    ***

    第二日傍晚,队伍停在了乌楚与大盛交界处的独洛河北岸。过了独洛河,穿过雁北关便是燕州蓟城府。

    展柔、贺若图、苗士清、柳仁还有十来个从长宁卫和乌楚王军挑选出来的将士都换上了商人打扮,其余人则在北岸驻营。

    及待一行人欲要渡河时,却听得一阵马蹄疾驰而来,转眼便见一人跃下马奔到了贺若图面前。贺若图仔细一瞧,却见是塔尔格首领达特手下的亲卫。

    “世子殿下,前日有大盛流民趁夜进入塔尔格,首领将他们安排在了城内善营中。不想昨日夜里,有个不知好歹的偷了善营里供奉给珠姆神的贡品,被营中的守卫给发现了,那小偷见躲不过就把守卫杀了。结果自己没逃出去,被绑了押去见首领。今日一大早,城里的人就把善营里的其余流民都推去了首领帐外,闹个不停。首领实在没法子,就让属下请您去看一眼。”

    珠姆神是乌楚祖祖辈辈信奉的草原之神,是万万不能亵渎的。如今被人偷了贡品,又沾了血光,而且那小偷和杀人犯还是个异族人。贺若图闻得消息后,脸色立时变了变,却只紧蹙眉头,并不说话。

    展柔朝贺若图一揖,道:“此事牵涉两国,还需世子殿下亲自处置才好。至于燕州,还请世子莫要忧心。”

    贺若图看向展柔,又看向那日头已有些沉了的天色,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眉头一凝,厉声唤来了普那:“你留下,替本世子保护好展大人。”随即转身调了一千乌楚王军,策马而向塔尔格。

    第二日,天色将亮时,一支燕州商队出现在了雁北关南关口,为首几人遥遥望着那蓟城府北城门,目光凝重。此刻,只听得见风行过草野的沙沙声,还有清晨林间清脆的鸟鸣声。

    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凝神望着眼前的那座城,因为隔得远,所以显得那城渺小了许多,可映在那眸中却也雄阔巍然。那不是一座城,那是数千百姓的家园,还有那座城池背后辽阔的燕州之地。

    再望得远些,便能见东方朝霞漫天。金光倾泻间,一人轻挥马鞭,将那领头的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赶动,商队在霞光弥漫中缓缓向城门而行。

    “停下!你们是干什么的!”及至城门口,商队便被守卫拦了下来。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形瘦高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木牌,赔笑着递给那个守卫:“官爷,我们是陈家商行负责采买的伙计,几日前奉陈老板的命去保宁府采买了些货物,您看……”说着又见那瘦高男子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塞给了那守卫。

    守卫一手摸了那银子,一眼扫过那木牌,确认是陈家商行的通行牌后便退后一步,朝他们摆摆手:“走走走。”

    瘦高男子又笑着向那守卫一揖:“多谢官爷。”

    一队人便悠悠缓缓自城门而入。

    “想不到柳兄弟当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昨日竟是我苗某看走眼了,以为柳兄弟只是个鲁莽小子。”走在最前面的苗士清转头低声向柳仁笑道。

    “事急从权,柳仁虽未见过什么风浪,却也懂得这些道理。”柳仁低声应道。

    “我们如今去哪里?”又听得一人低声道。

    那人虽压着嗓子,却也听得出稍显细软的声线。

    “沿着这条路走,有一家天水客栈,客栈老板与我父亲是故交,我们先去那里落脚。”

    又行了一段路后,果见前方一面酒旗之上写着“天水客栈”。几人却只先赶了车队进客栈后院,而后才自内院绕至正堂。

    及见了客栈老板,柳仁便先上前一揖道:“邹叔。”

    那人将柳仁扶起后,便向跟在柳仁身后的三人道:“鄙人姓邹,名谢喻,几位叫我老邹就好。”

    邹谢喻将其余随行的人安排妥当后,便带着柳仁和剩下三人进了一间位于角落的客房。

    “邹叔,如今战情如何了?”

    却见邹谢喻摇了摇头,叹道:“自大名陷落,陈枫就切断了蓟城和燕州其余各府之间的联系,想必应是猜到了柳兄的意图,所以才有此一举。”

    “那章大人可还好?”

    “章府如今已被陈枫派人重重监视,便是半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柳仁转身看向展柔,却见展柔神色如常,淡淡道:“无妨,我们光明正大地进去。”

    “光明正大地进去?”柳仁疑声道。

    展柔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听闻陈家商行的老板陈樟每在外面得了好东西都要挑上一两样送去章府,可惜一次都没有成功。”

    “大人是说……”

    “没错,今日我们便替陈老板送一回。”随即,展柔又转头看向柳仁,笑道,“等会儿还要借公子那块木牌用上一用。”

    陈樟原不是陈氏族人,只因他父亲曾于战场救过陈普一命,两家刚好又是同姓,就连了宗。陈樟便算陈普的半个侄子,陈普念着那救命之恩,故而对陈樟一家十分厚待。

    虽则在正宗的陈氏族人眼中,陈樟不过是顶了虚名的陈家人,可在外人眼中,虚的也比没有好,于是陈樟一家便在这蓟城府成了有名有姓的大户。

    陈樟的父亲上战场可杀敌,下战场可治文,可陈樟却只好这经商的行当,不过也兼着有几分天赋,将这陈家商行经营的有声有色,如今也可算蓟城鼎鼎有名的几大商行之一。

    此时,展柔握在手中这块柳仁趁夜赶制出来,仿的不辨真假的木牌便是陈家商行行走蓟城与燕州各府经商的通行牌。

    展柔攥着那木牌又回身向普那道:“还得劳烦普那护卫去那批货里寻几样厚礼,越贵重越好,陈老板送给章大人的礼可不能薄。”

    普那自昨日被世子殿下留在展大人身边后一直没寻着什么趁手的事儿,只在装货物的时候,才得了展大人的吩咐去帮忙装货。如今听得这话,登时喜色翻涌,及应了一声,便笑哈哈地跑去了后院。

    一刻钟后,普那气喘吁吁将那一怀宝贝放在了地上,却见是两只木盒和一只小箱子。普那一一将它们打开,朝展柔得意地笑了笑:“大人,这些就是您要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几人围了上去,却见那箱子里装着一对镶金玛瑙杯,两只木盒分别装着一柄玉如意,一枚羊脂玉佩。

    “这么好的东西,世子殿下真是不心疼。”展柔看着那满地富贵,怅惘叹道。

    世子殿下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只叫他随便买些东西压压箱子,做做样子。却不想世子殿下只摇摇头,摆摆手道:“要买就买最好的!”

    结果世子殿下一挥手便是满地金银。

    结果这满地金银差点就被他们丢在了客栈后院的马厩里。

    展柔已不敢再去想那其余几只箱子里是什么了,便转头向邹谢喻笑道:“邹伯,若您今日得空,可以将后院其余的箱子收拾一下,或许还有好东西。”

    邹谢喻看着那满地的宝贝,一时也傻了眼,听得这话,只顾着点头。

    展柔将那地上的宝贝收拾过后便起了身,对其余三人道:“人多显眼,一会儿我与柳公子去就好,苗指挥使你便和普那留在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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