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前面就是章府了。”

    “柳兄,现在没有大人,千万记得。”

    “是。”柳仁连声应道,接着又偏头看向展柔,道,“若我们进不去怎么办?”

    展柔微微抬头,向章府远远望去,只见得门口许多护卫,她淡淡道:“见机行事,今日我们必须进去。”

    晨时,他们已拿着陈家商行的木牌进了城门,虽说是用商队的身份打掩护,却也保不准那有心人。因此今日他们若进不去章府的门,便再难进了。

    二人还未及章府正门阶下,就被护卫拦了下来。

    展柔上前一步躬身向那护卫一拜,缓缓道:“官爷,我们是陈家商行的伙计,陈老板新得了些宝贝,派我们来送给章大人,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陈家商行?”

    “是。”

    那护卫虽也听过陈樟这号人,却不知这陈家商行的底细,便向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低声耳语了几句,之后又转过脸向展柔正色道:“通行牌拿来我看看。”

    展柔便从怀中将那块木牌取出递过,那护卫瞄了一眼又拿给身后的人看了看,见身后那人点了头,便点点头还给了展柔,随即唤人开了门。

    及待二人正要上阶时,却听得后面一人喝道:“慢着!”

    展柔和柳仁对视一眼,都惊了一惊。展柔却又立时恢复了神色,给柳仁使了个眼色,接着便转过身去,却见来人一身戎装,看样子应是燕州军的将领。

    其余护卫见了那人都躬身一揖道:“陈佐领。”

    展柔和柳仁听见了这声“陈佐领”后便也躬身一拜道:“草民参见陈大人。”

    陈葵却也不应,只斜睨着面前两人,脸上露出几分鄙薄之色,半晌,才飘出了一句话:“原来是陈老板家的下人。”随即又向前两步,抚过面前两人抱着的东西,“陈老板真是心大,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有功夫给章大人送礼。”

    “启禀大人,大人您军务繁忙,自然无心这些琐事。我们老板却是以此谋生,纵是眼下滔天之乱,也还是要靠这营生养活我们这群下人。”展柔缓缓开口道。

    “但本将今日却要得罪陈老板一回,这礼今日恐怕是送不得了。”随即,陈葵又向两侧护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护卫上前要将他二人拉走。

    展柔却又上前一步,向那位陈佐领一揖,笑道:“启禀陈大人,草民与我兄弟运气差,领了这最不讨好的差事。人人都说这位章大人最是清正无私,此前我们老板派人送礼连大门都进不得。”

    “可今时不同往日,靠着燕国公的面子,章大人总是要允我们进了这大门的。我兄弟二人想看看能不能改改运,若这差事办成了,便能得些赏赐。若真办不成,便是我兄弟二人没这好运气,大人您看……”

    陈葵及听得这话,面色已有些微微不好。他向来看不上真把自己当做燕国公亲侄儿的陈樟,以为那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人,却无奈自己只是陈家的家养仆从,虽得了这个姓,却没那个好命,有个能与陈家连宗的爹。

    故而,尽管心里瞧不起,眼里看不上,却也只能向陈樟恭恭敬敬拜一声“公子”。如今,就连面前这个陈樟的下人也拿着那身份做文章。心里虽窝着火,却又想到燕国公平日里对这个陈樟确是厚待非常,今日若不让他二人进章府,也是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便只一摆手让那两个护卫退下,接着又正色道:“既如此,本将也不多拦陈老板的好事了。”说着又朝他带来的两个护卫递了眼色,让他们一同进了章府。

    章府外虽是护卫重重,内里却仍如平常一般。才绕过影壁,二人就被章府的周管家拦了下来。及听得了来意后,管家便婉言道:“陈老板每得了好东西都想着我们大人,这份好意大人心领了,只是这礼实在收不得,还请二位回去吧。”

    柳仁微微一揖,缓缓道:“陈老板这次备的礼都是从献县水记古董行淘来的老物件,劳烦管家通融通融,看在我兄弟二人实在可怜的份儿上,帮我们通传一声。”

    周管家已是为陈家商行的送礼伙计通报了一回一回又一回,又将陈家商行的伙计请走了一回一回又一回,因而也不嫌多上这一回。何况如今瞧着燕州情势,也不好再多得罪一个陈家人,便点头应了。

    不多时,二人便见周管家带着一副诧异之色回来请了他们入内堂。

    行至内堂,章钊禾已坐在了堂上,二人向章钊禾跪拜道:“草民参见章大人。”

    “起来吧。”章钊禾虽出人意料地让这两个伙计进了堂,却仍是一副冷淡面色。

    “启禀大人,这些是陈老板特地为大人您挑选的,尤其是这个……”柳仁说着便揭开了箱盖,取出了其中一只玛瑙杯,“陈老板知道您最喜好器皿,便特地给您挑了这对玛瑙杯。”柳仁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要拿给章钊禾看。

    跟在他二人后面的两个护卫脸上此刻却是与那陈葵一般的轻蔑之色,觉得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如今这兄弟俩及见了那位章大人,便上赶着用热脸贴那冷屁股。

    猛地却听见一声清响。

    小心翼翼捧着玛瑙杯的柳仁已是摔了个底朝天,那金贵的玛瑙杯也便顷刻碎的七零八落。

    正在堂上几人惊呼之时,又闻得一股血腥之气,几人便纷纷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人,却见那人腕间已是鲜血淋漓。

    柳仁却已俯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小的笨手笨脚,还请大人责罚。”

    展柔见了这景象,忙上前去将柳仁扶起,向章钊禾急声道,“启禀大人,我兄弟伤了腕,可否让我兄弟去处理一下……”

    章钊禾便唤了周管家,让他扶了柳仁去处理伤口。

    “大人恕罪,我兄弟二人已许多日没吃饱饭了,想是他一时昏了头,误打了这玛瑙杯。”

    章钊禾却也不应,只端了茶,慢慢饮了去,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陈老板多年来的好意,本官都心领了。如今,本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就不多推却了。你二人回去交差吧,替本官好好谢谢陈老板。方才见了那血,本官也有些头晕,就先失陪了。”说着,章钊禾便起身回了内院。

    又等了些时候,周管家带着柳仁回了内堂,及见柳仁腕间已包扎好了,展柔便向周管家躬身一揖道:“多谢周管家,我兄弟二人这就回去了。”

    及出了章府,那跟着他二人的护卫也算了了差事,便让他二人走了。

    回至客栈,柳仁从怀中掏出一卷纸笺递予展柔:“大人,这是章大人的印信。”

    展柔接过印信却不看,只将眉头一紧,道:“柳公子,你的伤可还好?”

    柳仁摇摇头,一副轻松神色笑道:“小伤,不碍事的。”

    听得展柔这一问,苗士清和普那这才发现柳仁那腕间的白布。

    普那反应的却也快,立时便从腰间一个鼓囊囊的布包里摸出了一瓶药递给柳仁:“乌楚的惹兰膏,很灵的。”

    “多谢。”

    “不客气。我这里还有别的药,你们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苗士清看着普那腰间那布包,笑道:“普那护卫也算半个江湖郎中了,昨日你给我的淤肤粉也很灵。”

    展柔笑着看了看那腰间小包,又笑着看了看普那。她曾听贺若图说过,普那那一包药都是替他准备的。

    普那与贺若图一同长大,所以普那自小便知道,贺若图是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世子殿下。什么好吃要吃什么,什么好喝要喝什么,什么刺激要玩什么,也顾不得身体受不受得了。

    所以他就搜罗了这许多灵丹妙药背在身上,自己也学了一点医术,虽是皮毛,但小毛病也还是看得了的。每逢世子殿下累了病了,他就摸出一瓶药,保管第二日世子殿下又神采焕发。

    见柳仁确是没有什么大碍,展柔才将那印信拿起认真看去。

    大盛各府府军只有同时得了知府印信和州指挥使的印信才能调动,而在燕州,指挥使早已是个虚职,因此对于各府府军来说,知府印信便是调令。如今既已得了章钊禾的印信,便是事成一半,最后一环便是掌握府军的兵马司指挥使。

    见展柔已拿起那印信看去,柳仁又接着说:“但章大人说,如今蓟城府府军可调之兵只有三万。”

    “三万?”

    “此前,兵马司指挥使赵大人曾以加强蓟城府外围兵力为由,请调了两万府军至白石坡。”

    “什么时候的事?”

    “五日前。”

    展柔凝眉思索了片刻,问道:“柳公子,那日你说,你们自大名逃出后,没有前往蓟城府是因山石崩塌,封住了官道?”

    “不错,而且途中还遭遇了两次埋伏,若非同行中有几个逃出的府军,我们也没命走到蒲川关。”

    白石坡是大名至蓟城的必经之路,依照当时的情状,保宁府军万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往设伏。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展柔与苗士清对视一眼,立时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自天水客栈一路而下便是城门,而闭城鼓声已击三百下。

    “咚,咚,咚……”

    最后一百下。

    天已是麻麻黑,遥远处,最后的天光正在被翻涌的夜色吞噬。沉沉暗夜劈头而下,只留一线逼仄。逼仄中,十余道黑影奔马疾驰,于那微茫的光中撕开夜色。

    苗士清和普那冲在最前面,在他们的后方跟着四个乌楚士兵,展柔和柳仁跟在乌楚士兵后面,他们身后是四个长宁卫护卫。

    “咚,咚,咚……”

    最后三十下。

    城门缓缓闭合。

    城门处的守卫及见那十余道黑影自夜色破出,都纷纷举起了刀,在城门前垒作一堵墙。

    白刃也便于那暗色中添了数道刺目的凛冽。

    “嚓”。

    刃与肉相触之时的划擦声自鼓声间隙响起。

    白刃映着才燃起的翻滚焰火覆上血色。

    “咚,咚,咚……”

    最后十下。

    城门将闭之时,一道黑影掠过。白光闪烁间,血滴已飞溅至城门铺首之上。

    及至那夜色将要被粉碎之时,“嚓”,又一霎血肉破裂之声,之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嘶鸣,疾驰奔马越过缝隙之间,马上之人却倒于一摊血迹。

    又是一声嘶鸣,将至缝隙之前的人回身一看,未有半分犹豫便立时调转了马头,向那血迹奔去。

    最后一击鼓声落后,城门轰然关闭,城外嘶喊之声与马蹄渐落之声也在那轰然一霎间被隔在遥遥万里外。

    ***

    “驾!驾!”

    乌楚与大盛南境边界扬起阵阵黄沙尘土,为首的一人目光灼烈凝重,不断挥着马鞭,疾驰不停。

    自昨日得了消息,贺若图便带着王军驱马自塔尔格向独洛河北岸奔去。

    三日前,贺若图抵达塔尔格城,远远便看见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达特营帐。塔尔格百姓见了贺若图,便朝两侧散了散,让出了一条路。贺若图走到帐前便见一人被反绑着跪在地上,周围还有十来个人被扣押着。

    虽则塔尔格与王庭向来牵系甚浅,也多不服王庭管束,但如今塔尔格即要享这互市之利,而这互市又是贺若图一力促成的,达特便也敛了往日面对王庭时的跋扈之气,向贺若图施礼道:“世子殿下。”

    贺若图看了一眼跪着的那个人,又看向达特,问道:“这就是在珠姆神前杀了人的大盛流民?”

    “是。”

    贺若图注视了那人片刻后,眉头微微一动,转身走向围在帐前的百姓,才安静不久的人群立时又沸腾起来。

    “让大盛的恶狼滚出乌楚!”

    “在珠姆神前杀人,亵渎草原之神,会给草原带来不幸!他一定是大盛派来为乌楚招祸的灾星!”

    “滚出乌楚!”

    “杀了他!”

    “……”

    贺若图按了按手,喊道:“乌楚的子民!我身为乌楚世子,定不会放过半个亵渎草原之神,半个为我草原带来灾祸的人!各位请稍安勿躁,本世子一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说罢,贺若图便吩咐达特疏散百姓,又让人带其余流民去了隔壁偏帐,自己则押着那人进了帐。

    达特将外面安置妥当后便也进了帐中,一进帐就看见世子殿下正坐在毛毡之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葡萄酿,而那人依旧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殿下,从昨天到今天整整一日,他只开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之后半个字都不说,干脆把他杀了算了!”

    贺若图抬眼看向达特:“达特首领果然英武利落,那便请首领动手,然后让这具尸体给你一城百姓交代吧。”

    达特看着面前的世子殿下,皮笑肉不笑,眼里泛着森凉,脸上登时讪讪的。

    贺若图转开眼不再看面前的两人,只又斟了一杯酒,起身将酒杯递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俯下身笑道:“想来这些人也没给过你一滴水。本世子心善,送你一杯酒。”说罢,又直起身,向达特道,“给他解了。”

    达特只站着不动。

    贺若图却也不怒,只淡淡道:“那你来喂?”

    及至达特解了那人手上的绳索,贺若图再次俯下身,将酒杯递了过去。那人看了一眼贺若图,伸手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啪”。

    接连两声清脆,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吟。

    方才举杯饮酒的手已软塌塌地自腕间垂落,贺若图轻轻攥着那人的手腕,掀起那人的衣袖,又将缠在胳膊上的白纱一层层揭去。

    白纱之下,那人的皮肤之上已布满斑斑青紫和片片红疹——那是常年开采萤石所致之症。虽则不会立时要人性命,却会在经年累月间沉淀毒素,慢慢蚀人性命。如今这人的状况,已至将死之期。

    贺若图捡起地上掉落的酒杯和匕首,缓缓道:“贺若朗还真是重情重义,人都死了还惦记着他这个王兄。”

    那断了手的人忍着痛咬牙道:“三王子才该是乌楚的王。”

    “可惜他已经死了。”贺若图挑了挑眉,万分惋惜地叹道,“而你,却执迷不悟,为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本世子倒真是替你委屈。”

    “我却替世子不齿。”

    “也罢,你一个将死之人,本世子便由得你说。还有什么?一并说来,本世子洗耳恭听。”贺若图将衣袍向后一掀,坐到毛毡上,定定看着眼前那人。

    “呸!”那人啐了一口,冷然道,“大王一世英名看来真要败在你的手上。”

    这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却是第一次有人当着贺若图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达特一时也怔了怔,随即又看向贺若图,却见世子殿下依然是那副如平常一般的散漫模样,显然已是对这话习以为常。

    此前,达特也对这个生得模样精致,却玩世不恭,巧言令色的世子殿下颇有成见。可在这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他便见识到这位世子的狠厉果决,即使面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毫不手软。

    及至方才,只那一霎之间便断掉了那人的手,又在寥寥数语间一语中的,道破那人的身份。便是他达特再跋扈张扬,再自恃勇武,也不敢再在这位世子殿下面前造次了。

    在那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贺若图都没有再开口,只将那半杯酒在手中慢慢摇着。

    他微闭双眼,听着那酒液与杯壁相撞的声音,在耳畔荡开又聚回,荡开又聚回……

    他知道面前的人替他不齿什么,也知道面前的人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梦。

    ——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带领乌楚建立辉煌伟业的人。

    ——我贺若朗要的是是乌楚王权之尊,是四方俯首称臣。而不是与敌国交好,甘受人辱!

    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虎口之上溅落的一滴深紫,随后将那深紫轻轻沾到唇边,品那一滴醉人醇香,而后轻飘飘道:“带他出去。”

    暮色微茫中,蒙蒙光亮将那倒映于地上的轮廓完美分割。

    一半阴沉,一半明亮。

    一半是苦笑,一半是冷笑。

    一半是他,一半却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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