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柳家弟弟自从成为贺若世子的第二贴身亲卫,一连四日都未得踏进别月轩半步,一连四日都与贺若世子寸步不离,形影相随,同吃同喝,同行同睡。

    及至第五日,在柳家弟弟事无巨细,细致入微的照料与呵护下,贺若世子终于离开了他的床榻,终于踏出了他的探竹堂。

    人家大病初愈,都是要沐浴暖阳。贺若世子却剑走偏锋,一心要赏冷月。

    寒亭碧水旁,贺若世子斜倚亭柱,执一壶暖酒。

    一牙新月勾于墨色绸缎,疏疏流光自绸缎滚落,薄薄淡淡碎落梧桐叶间。

    柳仁立于亭栏之外,望着同样一牙弯月。

    月如眉,如飞扬细眉。

    夜清寒,如清凌风姿。

    他不再望月,只缓缓垂下眼眸。半晌,似有若无般飘出一句话。

    “……其实我……只是想对她好一些……”

    疾风乍涌,簌簌卷起亭前落叶,离离卷落微凉夜雨。那飘若游丝的喃喃低语一时也被这风卷入苍茫,一时落尘,一时抵月。无所依,无所归,便无所寄,便无所牵。

    贺若图似是没听见那低喃,依然望着淡薄月色,沉醉于那一壶暖酒。

    一点芭蕉凝雨,一叶梧桐抛月。

    于这寂寥夜色里,对月怀人。

    忽的一阵急声破入,二人各自一惊,转过头去,便见普那匆匆忙忙地奔来。

    “醒了醒了!展大人醒了!”

    贺若图登时跳了起来,将手中酒壶丢了出去,幸亏普那眼疾手快,一把将酒壶接过,否则他的天灵盖就要倒大霉了。

    三人奔到别月轩时,便瞧见那孱弱的女子朝他们微微一笑。

    柳宛见了门口那要进却不进,脚抬到半空不落也不收的三个人,便迎了上去。

    “盼了一个多月可算把人给盼醒了,怎么如今倒是一副扭捏模样。”

    贺若图这才落了脚,大步奔到榻前,将那榻上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几日未见,面前的女子好像又瘦了几分,只是气色已比此前好上许多。

    “展展,你这些时日可算把之前的觉都补回来了,我们这些人却是整日提心吊胆,两眼不敢合,大气不敢出……”

    正当贺若世子滔滔不绝说着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劳累时,一旁的普那却丝毫不给他的世子殿下留面子。

    “您这几天不是休息的挺好……哎呦……”

    贺若世子笑容满面,快准狠地落了一脚,正中普那最受不住疼的那根脚趾。

    展柔看着面前那互相拆台的主仆俩,忍不住笑了笑,却因这笑又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喘。柳宛忙上前给展柔舒气,一旁的主仆俩顿时脸色一变,敛了笑意。

    展柔看见面前忧心忡忡的几人,缓缓道:“……没事,方才只是一时着急……别担心。”随即又偏头看向站在后面的柳仁。

    柳仁及见展柔朝他这个方向看过,便向前近了一步。贺若图让了一让,将柳仁拉到了榻前。

    “……大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柳仁方才听得她苏醒的消息,一时跃起的火花便自心底炸裂漫过胸膛,及至别月轩望见那微微一笑,心间火花却消散殆尽,只换了一阵酸涩。

    当她看向自己时,他便也望进那双记忆中沉如海般静谧却决然坚忍的眼眸,那心头酸涩一时便将他没入深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作了那句“醒了就好”。

    是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一个多月来,他们这些人盼着的不就是她醒来么。

    展柔看着面前的柳仁,想起那时在燕州军营时,他纵是负伤昏沉,却也不似眼前这般苍白模样,又想起方才贺若图的一番话,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房门再度推开,飘入细碎雨声,飘入一人沉而缓的呼吸。围在榻前的几人纷纷转过头,如那日一般望见那男子立于门口。这一回,榻前的几人都没有说话,只沉默退出了房,将门轻轻带上。

    在那离去的背影间,她望见一人自朦胧而来,带着淡淡的笑,带着浅浅的忧。

    在那一月多的漫长黑暗里,她昏昏沉沉,游游荡荡,找不到来路,寻不得归处。她在黑暗中游走、飘浮,一遍又一遍,望见那飘扬的紫金纛旗。一遍又一遍,望见那人模糊的身影。

    于是,一遍又一遍决然踏破一生飘萍,一遍又一遍决然坠落一境缥缈。一遍又一遍重蹈这覆辙,一遍又一遍穿不过那迷梦。及至最后一场梦,她依稀听得疾风猎猎,刀枪铮铮。须臾间,一道金光将那黑暗劈裂,而后便见漫天红霞浪涌,翻覆云天苍茫。

    眼前朦胧褪尽,晕开那人的轮廓、面容。

    原以为只是一场短暂的别离,谁曾想却经这百日烈火淬炼,经这世间生死波折。

    当那轮廓更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时,才发觉那温润面容竟已染了一副憔悴。

    一个多月来,他于燕州南境各府奔波,一身系着公事,一心牵着相隔百里的她。及至回到青阳,便是白日奔于府城间,夜里守在病榻前。方才,他正与唐风棣和柳玄水于那醉仙居举杯邀月,叹寂寥秋雨,忽有柳府下人来报,说展大人醒了。他立时便抛了杯,夺马冒雨奔回,又怕身上寒气伤着她,便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赶来。

    他垂眼看着病榻上的人,一分喜,一分忧,一分欢,一分痛。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唤:“阿柔。”

    细风拂面,吹皱秋波盈盈。夜雨飘零,浮荡心神幽幽。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弹指一瞬,她应道:“嗯。”

    屋外雨声更急了些。

    骤雨风过,窗格映着枯枝残叶,碎碎点点,疏影横斜。

    她偏头望向那窗格暗影,半晌,轻叹一声:“入秋了。”

    他也微微侧过头,去看那飘舞乱影:“是啊,入秋了。”又看向她,“我扶你起来。”

    见她点头应了,他便揽着她的肩将她托起,又取了引枕放到她身后,将她的发轻轻揽起至榻围垂落。

    她柔声笑道:“睡了这许多日子,脑袋昏昏沉沉,人也软软麻麻,如今可算重见天日了。”

    他递给她一杯水,抚了抚她额间虽已痊愈却仍留着的淡淡微红,眼神瞬时又软了几分,向她眉心轻轻一点:“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她没有应声,也不去看面前那人,只捧起了手中杯。

    清水温热,杯壁凉润,她饮着那温热,摩挲着那凉润,穿喉而过的热与指尖触碰的凉一时交融,混沌心头又渐次散尽。及至那一杯水饮尽,她才缓缓抬了眼,看进那人眼中,嘴角浮起几分淡淡的笑。

    他看着那抹淡笑,接过空了的杯,放到一侧几案之上,一时竟也觉得心下涌起几分空空荡荡的感觉,恰似那汹涌浪潮拍岸而退后,只余细沙残贝,空茫沧流。

    他将她揽过,拥入怀中。

    不再等她的回答,只想在此刻紧紧拥她在怀。

    不顾来路,不问前路。

    ***

    雾帘朦胧,雨色流转,如眉之月隐隐而不可见,清寒之夜泠泠而不可受。

    门扉轻启,淡橘薄光晕染于绢素画屏,依稀辨得一人于案前执卷凝眉。

    柳宛绕过画屏,轻声行过,案前之人微微一颤,便要起身,却被柳宛抚肩按下。

    “长姐。”

    柳宛将食盒置于案上,从柳仁手中将那卷《小山词》抽出,于灯影下,缓缓念了去。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及至一阕词念毕,柳宛只将一双凤眼自那脸上已是轰然灼烫的颊上扫过,将那卷词又放回案上,接着打开食盒,取了其中的点心,推到柳仁面前。

    “想你一定没睡,便拿了些你最爱的苔菜饼来。”

    “多谢长姐。”

    柳仁低声道着谢,却不抬头看已坐到了对面的柳宛,只一块一块又一块地埋头吃那苔菜饼。及至那碟中只剩下两块时,方才听得柳宛轻轻开了口:“你有心事。”

    柳仁闻声只将那要取倒数第二块苔菜饼的手在半空略略一顿,转而又将饼拿起,抬眼看向柳宛否认:“哪有。”

    柳宛将那最后一块取过,一边吃,一边不紧不慢道:“每次你有心事,吃东西的时候就分外安静。也不嫌火候不够了,也不嫌盐放多了,也不嫌这儿,也不嫌那儿,一心都放在那眼前的吃食上。只不过到底是不是专心于那吃食,我就不知道了。”

    “今日的饼火候到位,盐放的刚刚好,鲜香松脆,自然没得挑。”柳仁不待将那手中的饼吃完,便向柳宛辩道。

    柳宛取了帕子拭过嘴角,而后将胳膊撑在案上,向前微微一倾,目光炯炯。

    “是么?”

    随即又取过水壶倒水,一边倒一边接着说:“这饼是我亲自做的,你也知道你长姐的厨艺,今日做饼的时候因挂心你,不小心多放了三勺盐。”说罢,便端起一杯喝尽,又将另一杯推给柳仁。

    柳仁默然不语,只凝神看着那杯中的漾漾微波。

    半晌,柳宛方才开了口。

    “我虽是你长姐,却也比你大不了几岁,更何况我们姐弟俩从来便没分开过。你心里有没有事,自然瞒不过我。”接着,又拿过那一卷《小山词》,“浅情人……我倒觉得换作‘病中人’更应景。”

    柳仁本就心思纯澈,未历多少世事,及听得柳宛这一番话,便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将那杯中水饮了一口后,沉声道:“我别无所求,只想对她好一些。”

    柳宛看着面前垂眸低吟的柳仁,叹道:“小时候,明明不喜欢舞刀弄枪,为着不让父亲担心,便学了。最后磨了满手的茧,破皮出血也一声不吭。若不是柳伯发现,你的手便没了。前几年,我们跟着父亲去宁州,你说想去长清山念书,父亲因着你那时身体还未痊愈始终未点头,你便也不了了之。”

    她顿了一顿,声音已有些轻颤。

    “也怪长姐,许多年来只将你系在身边。”

    柳仁见柳宛这般样子,眼眶已略有了几分酸。便如柳宛所说,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因母亲去世得早,便为他撑起了一半的天。

    他自小多病,除了父亲和柳伯,便是柳宛在照顾他。他不喜舞刀弄枪,却碍着父亲,不得不学。柳宛便陪着他学,他的手磨出了茧,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哪里便能逃了那破皮出血的痛。

    他想去长清山念书,父亲不允,他便也就此作罢。反倒是柳宛日日替他向父亲求情,说要陪他一起,照顾他。许多年来,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长姐予他至亲之暖,予他至友之谊,护持他一路行至今日。

    他看着长姐这般自责模样,只恨自己不争气,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向柳宛道:“若非长姐多年护佑,恐怕仁儿今日也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柳宛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方才也只是一时触了心便说了那些话,眼下那一时触动已过,便又换了副平常神色看向柳仁,语气里带着几分疑问,却又透着几分肯定:“怕人家不喜欢你?”

    “不是……”

    自展柔一行人入柳府已有一月之余,便是未曾细问,经了这些日子也能看出桓展二人的关系自是不比寻常。柳宛自然也知晓,却并不以此为困。

    “既是有意,又何必遮掩退缩。一面是为自己争个机会,若能成,皆大欢喜。若不成,至少你不会因这一时之怯抱憾终身。一面也是为了人家姑娘,此前不论,日后若如此般畏缩,叫人家姑娘如何相待于你?”

    “我……”

    一字出口却不知如何继续,柳仁便只垂下头,将柳宛方才的一番话反复思索。

    柳宛起身拍了拍柳仁的肩:“无论如何,长姐都愿你莫要屈了自己的心。”一语说罢,便提着食盒绕过那画屏出了门。

    静夜烛火中,柳仁凝神望着那画屏之上的一株月白淡梨。一时心绪乍涌,提笔蘸墨,于素笺之上,勾勒一朵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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