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那千山金黄万山红的燕州,入了暮秋的京都城虽也有几分寥落秋色,却少了许多深红橘黄的绚烂景致。唯有那秋雨秋风,秋叶秋蝉,才让人体味到几许秋意。而自北过平江关,入彰德门的一路重重关卡,震震声势也将那安宁闲逸留在之罘山遥遥以北的燕州青阳。

    队伍入城那日,凤鸣大街两侧又是人山人海的一片盛景。据说,定燕主帅萧瑨押解陈普入城的那天,也是如此一般。当然在那盛景中,除了锣鼓喧天,张灯结彩的喜庆欢悦,也少不了诸如臭鸡蛋、烂菜叶之类迎接燕国公陈普的大礼。若不是萧瑨早有准备,命人在囚车周围做了防卫,又里三层外三层增加了护卫,恐怕燕国公还未到那御前阶下,便要一命呜呼了。

    在燕州料理诸事的三位大人要返京的消息早在几日前便传回了京都,一时间,满城百姓纷纷奔走相告,人心跃跃。只不过,坐在距离京都城三十里外一间客房里的三位大人在听闻四皇子返京那日的盛景后都齐齐摇了摇头,叹了叹气。

    第二日,桓大人和展大人纷纷将自己的车帘掩了又掩,生怕万一有热情的百姓太过兴奋,太过激动,误将那鸡蛋菜叶作了礼扔到自己头上,那可便真的是开门红,临门喜了。

    只有唐大人是个例外。

    桓白和展柔坐在车中,忽觉车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便各自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看,结果同时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只见唐风棣高高立于马上,昂首挺胸,看样子是要以这幅端正模样迎接那一城百姓的夹道相迎了,敢情昨日唐大人竟是憧憬地摇头叹气。两人默契十足,向唐风棣投去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后便放下了车帘。唐风棣却也不理会,只轻轻勒了缰绳便悠哉悠哉地迎向那憧憬万分的盛景。

    巡抚仪仗和使团旌旗刚刚出现在彰德门外,城内便是一阵接一阵散尽还复来的的人声浪涌。凤鸣大街作为京都城北主道,三十丈宽的大街此时便只剩下了中间一条窄道。大街两侧黑漆漆、乌压压拥了数千人,各个见了那仪仗旌旗都面露带着许多分敬畏的欢欣之色。

    唐风棣高坐马上,望着眼前人海,满目欣慰,满心欢喜。想当年,他骑在父亲肩上,看那平定西境的主帅凯旋,为首的将军披坚执锐,荣耀满身。也是自那时起,尚未开蒙的孩童胸膛间便已熊熊燃起一团火。

    如今,他便也如当年那凯旋将军一般,衣锦荣归。只是这满心欢喜还没受享多久,唐风棣便渐觉出了不对,于是越走眼神越黯淡,越走笑容越僵硬,越走心情越低落。

    虽说这满城百姓夹道相迎,迎的是自燕州返京的三位大人并一众将士,可真要论起那一二三来,呼声最高的自然是桓大人,可这满城百姓心心念念声声唤的桓大人此刻正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

    桓大人一面为唐风棣扼腕垂首,一面想起那年他大败柯提,自西北返京入城那天的波澜雄浑之壮景。若非那银盔铁甲,恐怕他就要淹没在那京都百姓的盛情瀚海之中了。如今,躲在车里的桓大人却是安逸得很,那人声浪涌已被薄薄一帘隔在千山万海外。

    百姓们不见桓大人,一时的欢欣也被冲淡了许多,却仍止不住地高呼桓大人的名字。在那汹涌人潮中,最是目光灼灼的还要属京都城的女儿们。眼下看来,桓大人这京都少女梦中郎的名头当真不是白得的。

    百姓家的女儿们人人手执两三枝娇花,见那仪仗旌旗愈来愈近,手中的枝头蕊瓣便愈加颤颤。高门大户的贵女们则在两侧绵连的阁楼上候着,各家小姐虽也是心下咚咚如擂鼓,却都自持身份,面上风平浪静。

    直至那车马出现在眼前时,喜色翻腾的女儿们和风平浪静的贵女们都各自掩饰不住地低沉了脸色。枝头的花不颤了,擂鼓咚咚也瞬时化作一江春寒。

    唐风棣虽然眼神黯淡,笑容僵硬,心情低落,却依然稳稳坐在马上,眼神咕噜噜一转,一刹间心情大好。他轻轻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慢慢、慢慢驱着马退到一辆马车旁,用马鞭将那车帘微微一挑。就在那一挑一落间,便听得人群轰然炸开。

    之后,那枝头乱颤的娇花便散开在凤鸣大街上空,纷纷乱乱却各自划出一道灿烂华丽的弧线,进了其中一辆车。唐风棣哈哈一笑,挥鞭扬长而去,将那天雨落花,海潮浪涌远远抛在身后。

    便是这一路鲜花铺就的归京之途铺垫了那枝头娇蕊不胜秋的零落。作为平燕功臣,桓白、唐风棣、展柔三人于揽月轩亲受熙和帝召见,虽则没有封赏之类的旨意下来,可熙和帝话里话外却对这三人透着掩饰不住的称许。再不用说那人人皆有的闻风而动的本事,返京之后三人竟是未得半日消停。

    桓白自不必说,虽则纷至沓来的各种邀约宴席桓大人都是来者不拒,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位少年重臣的官场圆滑。因此,各位大人也只是为着那圣恩隆厚表表心意,谁也没奢望能真真切切将那玲珑心磨出一个容身之缺,诸般客套来往不过照旧而行,照例而为。

    之于唐风棣,他则日日跟着自家桓大人东边赴会,西边应约,笑眼弯弯,却是一杯三点头,一问三不知。原本这一位也和他顶头主子一般左不靠,右不靠,却是一个上不顶天,下不着地的官。虽也有几分本事,凭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御史中丞的位子,却少了那好出身。若不是这一场燕州官司,便也只是御史台一位出色的御史而已,因而各位大人也都并不多将心思放在唐风棣身上。

    所以,各位大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展大人。比之桓白和唐风棣,展大人眼下的荣宠,是个官都想趁机沾上几分。

    一则,是因了她辅国重臣展圣清孙女、儒将荆州都指挥使展铮之女的身份。如今倾覆了展氏的燕州陈家已倒,凭着昔日熙和帝对展氏的圣眷优渥,此番燕州白刃过后,想来这位展大人日后便是坦荡明途。

    二则,是因了她这两年间败重臣、安乌楚、平燕州,桩桩件件都是关乎社稷江山顶顶紧要的大事。因此,自展柔回至京都,诸位大臣都以各自的方式纷纷表了态。

    外务司主事觉得展大人的宅子虽处那京都极尽繁华之地,里里外外瞧着却是太寒碜了些,于是张罗着要给展大人添置些家具陈设。再一看,堂堂四品大员的府上竟连一个护卫仆役都没有,于是又张罗着要给展大人添些护卫仆役。

    展柔跟在主事大人身后,看他左三圈右三圈绕着院子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一边说着罪过罪过,一边给自己赔着不是的样子,觉得既无奈又好笑。最后,在她的婉拒之下,主事大人放弃了给展大人添补护卫仆役的想法,却在他的记事簿上大笔一挥又加上了诸多陈设摆件以全自己的心意。

    御史台曾经的同僚牵三挂四,吆五喝六地提了酒,在唐风棣的带领下敲开了展府大门,叙旧。展柔陪着他们从白天喝到晚上,从天南叙到海北,及至月上三更方才将这一串酒鬼恭恭敬敬送出了门。

    鸿胪寺现在的同僚东跑西颠,尽心尽力服侍他们的展大人。进门有人迎,落座有茶喝,风大了有人送手炉,烛暗了有人挑烛花。展柔看着这群忙前忙后的人,心里感慨,幸亏在燕州积累了经验,不然如此周到的服侍她定是要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展大人瞠目结舌的还是当年元夕夜里砸了武老板灯铺的混账之一,被他原先是工部侍郎,后来因牵涉进濯清楼一案而被削官降职调往太常寺的寺丞老爹揪着耳朵拖进展府,跪在正堂门前细碎的鹅卵石上。

    她晕晕乎乎听了寺丞大人那一大串如何不知那花灯之祸,如何教训了这不孝子,如何诚心诚意给她赔礼道歉望她雅量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之语后方才认出了跪在门前的那混账的脸。

    原本门可罗雀的展府一时间门庭若市,那本就质地不大好的门槛已将将被踏破,而这接二连三,连三并四的示好也让展大人觉得心力交瘁。

    人家要来,你不能不开门,人家要同你寒暄,你不能装哑巴,人家要关心你,你得表示感激,人家要走,你还得笑脸相送。而且,人家的寒暄不是一般的寒暄,还得时时小心,时时提防。

    从前对着那满堂的小祖宗,没日没夜想着如何讨小祖宗欢心,没日没夜想着如何让小祖宗认真念书,也不似这般耗费心力。只因那一堂皆是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童心。而如今,她面对的却是捉摸不透的人心。

    若说这童心和人心到底有何不同,如何那孩童成人之后便换了心思,如何那人心不敌童心纯澈。便是连自己也难免这死结,如何又能看得清、道的明。

    展柔躺在榻上,看那暗夜中隐隐透着灰的屋顶。白日里的喧嚣淡去,此刻于这静夜里,才愈发觉出那喧嚣背后的寒和凉。如这暮秋时节的虫鸣一般,隐在那热烈背后的是冬的严寒和生命的终结。而隐在这白日喧嚣背后的到底是生的颂叹,还是死的悲歌,便不似那秋去冬至一般清楚明白。

    燕州已定,可今日于揽月轩任是她旁敲侧击,熙和帝都只对为展氏平反的事情避而不提。也是,金銮座中的真龙天子哪里便能轻易翻了案,认了错呢。

    祖父,阿爹。

    是柔儿愧对你们,竟做了这糊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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